孤獨的守望者

穿過柏油路,小區的對面有一個菜市場,每天這裡都擠滿了賣菜的和買菜的人們,我最喜歡這樣的環境,只有在這裡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氣息,我喜歡看那些賣菜的熱情的吆喝來往的客人招呼他們的生意,也喜歡看來往的客人買菜時的討價還價。如果說人在對生命的意義感到迷茫時,去一趟醫院就會明白能健康的活著就是最大的意義一樣,人對生活失去熱情的時候就應該來一趟菜市場,沾沾生活的氣息。

走進菜場,穿梭在人群之中,眼睛被角落裡一位身材瘦小、形容枯槁的老人吸引住了。他像極了我已故去的爺爺,就連那嘴角花白鬍須的形狀也那麼的熟悉。我繞過周圍的菜攤,走到他的跟前,蹲下去,仔細的打量起他來。他看到我的到來,勉強的做出笑容,這不禁讓他已丟掉半壁江山的牙床漏了出來,這又讓我想起了我故去的爺爺。

“這都是我自己種的玉米,甜著了。”說完,他從身旁的蛇皮袋子裡掏出了一個白色透明的塑料袋子,這個塑料袋子裡裝著兩根玉米,有一根已經吃剩了一半,吃完的部分露出了光光的玉米芯,不帶一點玉米粒殘骸在上面,另一半則完整的保留著,連邊際都很整齊,顯然吃的時候是用手剝下來的。他將那一半的玉米拿了出來,放進了蛇皮袋子裡,將那一整根玉米連同塑料袋遞給了我。

“嚐嚐吧。”

我接過那根玉米,餘溫還存留著,剝了幾粒下來放入口中,玉米粒很嫩,牙齒不用力就能將裡面鮮嫩的汁水擠出來,甜甜的汁水混雜著唾液充盈口腔,衝擊著味蕾,讓沒吃早飯的胃大喊過癮。

“這玉米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玉米了。”我挨著老人坐了下來,側著臉對他說。

老人聽到有人稱讚他的玉米,消瘦臉頰上褶皺的皮膚從上而下形成了幾道深陷的溝,收集的如玉米粒一樣金黃色的陽光順著這條溝流進了嘴裡,照亮了嘴裡掙扎的半壁江山。

老人沒說話,眼睛又重新盯著擺在他面前的玉米,上面有幾隻蒼蠅飛來飛去,飛累了就停歇在玉米的鬚子上,撥弄起它的觸角,完全沒有領會到它們已經侵犯了別人的領地。老人沒有趕走它們,也許是來這裡已經夠累了,也許是年歲已高,確實不能和這些淘氣的傢伙較勁了,也許是他的孤獨只能靠這些熱鬧的傢伙們來排擠。

“您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還來這裡賣東西了,兒女們不管您嗎?”我首先打破了寧靜。

“我就一個人了。趁還有點力氣,種點東西,自己吃也可以拿來賣點補添些生活。”老人說話的時候還是帶著微笑,可以看出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

“是兒女們都搬到其他地方去了,還是失去聯繫了?”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眼睛又繼續盯著那玩逗的蒼蠅,耷拉的下嘴唇不停的抖動著,好像是在迴避著什麼,許久,老人說出了清晰的回答:“就我一個人活在了這世上。”

我聽到這句話後,突然後悔貿然的問他那個問題。同情的目光又落在那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上,朦朧間,我那故去的爺爺的形象和他又重合在一起。

我又剝下幾粒玉米,放入口中,甜蜜的滋味遮住了心中苦澀的味道。

老人從蛇皮袋子裡拿出了那剩下半邊的玉米棒,剝下七粒,放入口中,將它重新放了回去。

“長征經過我們這裡的時候,我父親就和村子裡的其他人一起加入了,那年我七歲。現在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了。”老人突然張開了嗓子,我默默的聽他講述,不敢打斷他的話。

七年後,鬼子掃蕩我們村,村裡除少數小孩婦女躲起來沒有被殺害,剩下的基本都死了。那時候是夏天,天氣非常的熱,等我們出來的時候,屍體全都壞了。我本來身體就不好,那時候就染上了瘟疫,整天的咳嗽,母親見我這樣,到處的尋醫問藥,可那時候哪有什麼醫生,人都不剩幾個了。只能聽這個說魚腥草可以治咳嗽,就跑到水邊給我找魚腥草,又聽說剛出生的蝌蚪燉湯喝可以治咳嗽就跑到溝哇裡找蝌蚪,反正只要聽說什麼有用就琢磨的弄來什麼,可我的咳嗽始終是不見好。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母親聽說山的懸崖邊有一窩燕子,燕子做窩是用自己的唾液為材料,而燕子的唾液可以治療咳嗽。她給我煮了幾個玉米後,自己就去那山邊摘燕子窩了。可到了晚上她都沒有回來,我著急了,去那邊的山上找她,可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有的人說,我母親是被當年慘死的鄉里人還魂碰見了,被他們帶到了底下,有的人說是看到她抓著藤蔓往下面爬,應該是掉下去被水衝跑了,有的說她去找我父親去了。我那是第一次感受到親人離開,心被針扎的感覺,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的咳嗽病竟然沒有再犯過了,這也許是我母親和上天做的一筆交易。找不到我的母親,我就每年在那懸崖邊祭拜她,我知道她活著的可能性不大了。

二十七歲的時候我和那年掃蕩死了爹媽的女孩結婚了,直到七年後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才出生,是一個男孩,中越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參軍,我堅決不讓他去,他爺爺就是這樣沒的,我不想他也這樣的沒掉。這孩子倔,說是要把爺爺找回來,這都多少年了,還到哪裡去找。一天夜裡,他還是走了,留給我和他媽一封信,我倆都不識字,這封信也就一直也沒有拆過,我感覺只要不拆信,他就會像這封信一樣完整的回來。但最後,他沒有活著回來,被裝在一個骨灰盒裡,連帶著光榮烈士勳章送了回來。他是把他爺爺找到了,連帶著割不斷的骨肉親情一起被裝在那個盒子裡了。我把他埋在了我母親失蹤的那個懸崖邊,立了一塊碑,刻上了三個人的名字。兒子死後,他母親就像抽掉魂一樣,從此一病不起,連捱了七年才去地底下找他。我在那塊碑上又加了一個人的名字,把他們倆安葬在一起。他們四個人是團聚了,留下我一個人活著。我不忍心丟下他們,在懸崖邊搭了一個茅屋,也好陪伴他們,沒事的時候到碑前說說話,感覺他們還活著,還和我說笑。

老人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沉,眼睛還是盯著鬧騰著的蒼蠅,折騰夠了就停歇在玉米的鬚子上,撥弄起它的觸角。

今年到七月,我就已經九十歲了,如果捱過七月,說不定我還能活到九十七歲。可我已經活的夠久了,那次生病過後,疾病好像再沒有找過我。我有時候真的想就這麼去了,一家五口在下面團聚,想知道父親參軍到底咋樣了,母親是不是掉到懸崖下被水沖走了,兒子在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我正對身子,仔細的再看看他,故去爺爺的影子又和他重合在一起。當他的臉正對我時,我才意識到他面向我的那隻眼睛已經瞎了,眼球無法隨著轉動,只能直盯盯的像是看著前方。我買下了他揹簍裡剩下的七根玉米,將手中那根煮熟的玉米棒交還給他,他用手擋住了,示意我留著這根玉米,湊個吉利的數字。他站起身來,將那個蛇皮袋子裝進揹簍裡,又掏出那半根玉米棒子,剝下七粒玉米放進了嘴裡,順手將那玉米棒子放進袋子裡,離開了這個菜市場。

我在原位佇立了好久,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路的盡頭。而那鬧騰的蒼蠅還在互相追逐著,累了就停歇在剝了的玉米鬚上,撥弄起它的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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