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雨墨定居在江南一個煙雨朦朧的小鎮上。
開著一家工藝品小店,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雖談不上有多愉悅,卻也閒適。
她家的工藝品最著名的就是油紙傘,全手工製作,傘骨選的是兩年以上的楠竹,傘上繪製著水墨畫,自保留了一份特有的古風古韻,高貴典雅。
作為江南水鄉的代表,來小鎮觀玩的遊客絡繹不絕,而江南水鄉,煙籠霧繞,撐一把油紙傘走在細雨中,別有一番情調,這也使得秦雨墨的小店從來不愁客源。
這一天,一個姑娘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店裡,帶來了滿身的煙水氣,在小店裡氤氳開來。
她就站在那裡,一把傘一把傘地看過去,時而搖頭時而皺眉,最終把店裡的傘都看了個遍,好像還是找不到中意的,只好回頭問坐在店面一角的秦雨墨:“老闆娘,你這有賣……”她突然頓住了,直直地看向秦雨墨的背後,驚喜地叫了起來:“對了,就是這個!”
秦雨墨往身後看去,角落裡放著的,是一把傘,一把雖然看起來一直放在那裡,卻不落灰塵的傘。
“這傘不賣。”秦雨墨淡淡道。
“為什麼?”
“不為什麼,這是非賣品,我放在店裡避邪用的。”
那姑娘想來是家裡嬌縱慣了的,昂起頭便道:“油紙傘本來就有避邪的寓意,用哪一把不行?”
秦雨墨還是那樣溫溫吞吞的,卻轉身把傘收了起來:“我說了,不賣。”
那姑娘沒了法子,只好頹然地往椅子上一坐,嘟囔道:“簡子安這個混蛋!”
秦雨墨收傘的動作頓住了,回頭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罵我未婚夫,他明明就有這樣的一把傘,卻給撕了。”姑娘的眼圈有些紅了:“你應該知道,這紅油紙傘和別的不一樣,吊著十二個三角形的布球和彩須,是訂婚信物。我就要結婚了,婚期都定下了,可那天晚上我看見我未婚夫拿著這樣的一把傘,在燈下反覆看著。我心裡歡喜,以為他是要給我的,誰曾想,明天去看見樓下的垃圾堆裡多了一把被撕碎的紅油紙傘。”
“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說明他根本就不愛我!那定情信物是他要給別人的!而如今要跟我結婚了,所以才把它撕了。”
秦雨墨放下傘,又重新坐下,慢悠悠地給姑娘沏了杯茶,茶湯清澈,似乎能映出她的眼睛。她還是那樣淡然地說:“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若是說動了我,我或許可以考慮把傘賣給你。”
2
其實姑娘講的故事也沒有什麼可圈可點的地方,只是最尋常的兩心相悅,男才女貌的般配罷了。
姑娘名叫陳子君,家裡是制傘世家,祖祖輩輩都制傘為生,到了爺爺這一代,更是將分水油紙傘這門手藝發揚光大。
陳子君第一次遇見簡子安是在大學開學不久舉行的社團集會上。那時簡子安一襲淡藍色古裝,手持一把青色油紙傘,不經意的回眸一瞥就這樣驚豔了陳子君的心。
後來她才知道,簡子安是工藝品設計專業的研究生,更是爺爺座下的得意門生,在工藝品設計方面造詣極高,是如今工藝品繁盛背景下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費了些心思去接近他,報與他相同的社團,讓爺爺邀請他到家裡來做客,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和他漸漸熟絡起來,可他們的關係始終沒有實質性的發展。
直到那一次,她在家中制傘,剛洗過的頭髮半乾未乾地披在一側,遮住了大半張臉。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看到簡子安站在門口,揹著光,臉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她忙站起來招呼他:“學長,你怎麼來了?快進來坐。”
簡子安卻好像沒有聽到一般,怔怔地走到她面前,抬手彷彿要撫上她的臉。
她下意識地一躲:“學長……”
簡子安好像突然回過神來,空洞的眼神終於有了聚焦,卻依然伸出手去,指腹擦過她的臉:“雨,墨沾到臉上了。”
她方才在繪製傘上的水墨畫,想來是不小心沾到了。可他冰涼的手指撫過她滾燙的臉龐的那一刻,她只希望那墨跡永遠都不要退去。
那天后,他們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刻意接近對方的人,從陳子君變成了簡子安。兩人兩情相悅,不久就處成了男女朋友。
說實話,簡子安真的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男朋友。他記得每一個對陳子君來說重要的日子,生日,相識紀念日,戀愛紀念日;他也記得陳子君的每一個喜好,喜歡喝純黃豆的豆漿,不喜歡吃苦瓜,喝湯時要放大量的胡椒。他盡職盡力地履行著一個男朋友該做的義務,給了陳子君一段近乎完美的愛情。
按道理來說,陳子君也覺得自己應該知足了,可她是一個聰慧的姑娘,朝夕相處間,她還是發現了簡子安的某些異常。
比如他最愛自己未束起的頭髮披在一側,隱隱約約地遮住了大半張臉。每當這時,他的眼神總有些迷茫,綽綽約約之間,好像透過她看到了故人模樣。
陳子君有一顆七竅玲瓏心,自然明白他有放不下的人,斬不斷的根。可她願意等,等到什麼時候他心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所以當她看到簡子安在燈下反覆摩挲著那紅油紙傘時,整顆心又綿又軟,好像飄飄忽忽地就飛上了雲端。她以為那把傘是青年要給她的定情信物,上面寫滿了青年的心意,她終是與他相伴一生的人。可當她在垃圾堆裡看到破碎的紅油紙傘時,心也嘩啦一下碎了。
那是他要給別人的定情信物,而現在,他寧願把它撕了,都不肯給她。
他和他的心是一座舊城,城裡住著傾城的舊人,忘不掉,贏不了。
他們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爭吵,陳子君一氣之下離開了家,來到這煙雨朦朧的江南水鄉。
3
“你說,我還應該嫁給他嗎?”陳子君的眼睛裡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認真地問道。
秦雨墨為她添了一杯茶,慢悠悠地說:“我沒辦法回答你。但你既然講了你的故事,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如果說之前陳子君講的故事沒有什麼可圈可點的地方,那秦雨墨講的這個故事就更是稀鬆平常,左不過是些青梅竹馬的往事罷了。
他和她就相識在這江南水鄉,花一樣的年紀,生機勃勃地卯足了勁生長。
他是班裡的班長,挺拔英俊,才華橫溢,而她只是班裡默默無聞的一員。本不該有什麼交集的,卻因一件漢服結了緣。
那時班裡正排練十六人的大型古風舞,她便是其中一員。那天排練結束後,她沒有換衣服,就那樣穿著漢服,頭髮披肩,攏在一側,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進濛濛煙雨中。
等她拐入一條小巷時,身後有人高聲喚她:“秦雨墨,你的水杯忘帶了!”
她回頭一看,男生跑得氣喘吁吁,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把水杯遞了過來:“吶,水杯。”
這便是相識了。
後來男生說,在那濛濛煙雨中,她一身漢服,頭髮輕散,油紙傘高貴典雅,莞爾一笑的樣子,甚美,讓人無端地想起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
男生開始追求她,在放學後留下來看她排練舞蹈,偷偷給她照相,並集結成冊,在扉頁用俊逸的行書寫著: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捧著相冊集,一張一張地翻看著,心中那顆名為愛情的種子,頓時落地生根。
她給他回了一張小紙條:“願君多采頡,此物最相思。”
她至今還記得男生收到紙條時驚喜的眼神,璀璨奪目。
秦雨墨家是制傘世家,她也從小就喜歡制傘,所以長到十多歲,已經是制傘的一把好手了。
男生經常到她家裡看她制傘,看她削竹骨,在傘面上繪畫,塗上桐油。一個做,一個看,能耗去大半天的時光。
年少的時光真快呀,快到好似這半晌光陰,便足以綿延一生。
那年冬天,江南下了薄雪,她在雪地裡崴了腳,男生便把她背在背上,一路揹回了家。她怕男生累著,男生卻笑著說:“你知道嗎?此刻我好像把全世界都背在背上了。”
多麼動聽的情話,秦雨墨只覺得好像吃了這世間最甜的糖,一直甜到了心裡。
可這世上多的是男歡女愛,而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是難得。
秦雨墨的父親早逝,母親查出患上癌症。這時,靠母親賣傘為生的她們生活難以為繼,而秦雨墨向來成績不佳,就乾脆退了學,專心制傘。
男生學業繁重,而秦雨墨為生活勞累奔波,可他們的感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淡薄,反而久久的一次相見就足以讓他們反覆回味,度過久別漫長的時光。
後來男生考上了離這江南水鄉千里之外的P市,送男生登上火車的那天,他們並沒有什麼別離之感,因為他們都相信,即使遠隔千里,他們依然不會別離。
那時候已經有了手機,每天晚上十點過後就是他們煲電話粥的時候。這個時間,秦雨墨剛好收了攤,躺在床上和遠隔千里的情人細細低語,掛了電話還在一句一句地回想剛才的談話,痴痴笑著安然入眠。
江南水鄉的女子心思細膩,秦雨墨也為她和男生的未來做盡了打算。兩年過去,母親的病已經穩定了,她參加自學考試,考上了P市的一所大學。
男生高興壞了,到火車站去接她。她帶的行李很少,卻帶著兩把還未成型的傘。男生笑她傻,在這大都市哪裡用得上油紙傘,她卻笑而不語,只道你往後就知道了。
男生在學校外面租了房子,兩人白天去不同的學校上課,晚上就回來他們的安樂小窩裡說說一天的見聞。男生最喜歡看她穿漢服,披散著頭髮的樣子,因此買了好幾套漢服,只看她一件件地換上,就笑得好像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們戀愛三週年的時候,秦雨墨把一把吊著十二個三角形布球的紅油紙傘交給男生,將傘收攏,傘的邊緣就露出一寸長的彩須,這是訂婚信物,是女子送給心儀男子的愛物。“油紙”又諧音“有子”,是希望與男子兒女滿堂,白頭偕老的意思。
秦雨墨到現在還記得當初她仰著臉笑著對男生說:“這油紙傘是我花了大功夫做的,一定能保存得長長久久,如今你一把我一把,也是希望我們的感情地久天長。”
男生亦笑:“一定。”
4
“那後來呢?”陳子君急切道。
“後來啊……”秦雨墨喝了口茶,眼睛變得不甚清明起來,好像透過外面的層層煙雨看到了重重往事。
“後來我檢查出患有子宮頸平滑肌瘤,需全宮切除。你能理解我那一刻的心情嗎?我曾經憧憬過的,與他伉儷情深,膝下兒女繞膝的情景,都成了一個莫大的笑話。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陳子君也明白了:“所以你就離開他了。”
“是的,雖然他一直說不介意,但我始終不能接受,我聽到要切除子宮時唯一想的就是,我可以沒有孩子,但他不可以。我換了手機號碼,斷絕了與任何人的聯繫,重新回到了江南,賣掉了老房子,又輾轉到另一個江南的小鎮,也就是這裡,就在這裡安了家。”
“他就沒找過你嗎?”
秦雨墨苦笑了一下:“當然有,但如果我存心要躲,他怎麼找得到呢?”
陳子君的表情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那麼你呢?你還愛他嗎?”
秦雨墨狼狽地別過臉去:“你已經要和他結婚了,還問我這些幹什麼呢?你才是陪伴他一輩子的人,至於我愛不愛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以為你這樣很偉大嗎?如果你真的已經放下他了,願意成全他所謂的幸福,你就不會在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的情況下還跟我說這些。你告訴我你們曾經情深的過去,難道不是因為潛意識裡就希望我會放棄他嗎?你明明放不下,又不肯成全,彼此拖著折磨彼此,還拉上第三個人去陪葬,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
秦雨墨的淚滴進茶水裡:“對不起,我不是想要你們不幸福,我只是控制不住。你不要怪我,反正我已經沒有機會了,他很快就是你的了,是你一個人的了。”
“誰說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秦雨墨渾身一震,抬頭看向門口,淚眼朦朧間,只見一個男人逆著光站著,分辨不出眉眼,可她卻知道,那是簡子安。
簡子安大步走進來,秦雨墨驚慌地站起:“你,你要幹什麼?”
一雙手擁她入懷中。秦雨墨想推開,發現推不開後,終於順從內心地緊緊擁抱住男人,泣不成聲。
等秦雨墨哭夠了,她這才抬起頭,抽抽噎噎地問:“你不是要結婚了嗎?”
“是啊。”男人笑著撫著她的頭髮:“找到你了,可不就得結婚嗎?”
“那她……”秦雨墨望著陳子君,卻見對方笑著對簡子安眨眨眼:“學長,你這可要怎麼謝我才好啊?”
簡子安笑道:“就讓你來當我們的伴娘吧!”
原來分別多年,他亦害怕,害怕當年漢服著身,青絲輕散,手執一把油紙傘的姑娘已經變了心,所以才找了人來試探。卻不想千帆過盡,昔日使他一見傾心的姑娘,仍在原地。
“你果真做了兩把好傘,今日,完璧歸趙。從此,得成比翼何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
看著遞到眼前的大紅色油紙傘,和放在店裡角落裡的那一把一樣不染纖塵,就知道必是主人常常取來細細摩挲的。
秦雨墨終於笑了:“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作品名:《猶記年少傘下語》,作者:欣曦。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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