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蔽戰線上的國畫大師李苦禪,多年從事祕密情報工作

隱蔽戰線上的國畫大師李苦禪,多年從事秘密情報工作

▲北平淪陷時期,苦禪先生在西城區柳樹井衚衕2號小院(地工情報站)

人人皆知家父苦禪先生是國畫大師,卻極少有人知道,在抗戰時期,他在敵佔區從事秘密地下情報工作。由於任務的特殊性,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他同樣嚴格遵守組織紀律,保守組織和個人工作身份和秘密。這段特殊的經歷直到前年才正式披露出來。

掩護愛國學生

家父最早接觸共產主義是1919年。當時,社會各界都在探討怎樣 才能救國,家父在藝專的同學方伯務是李大釗的追隨者,他在藝專宣傳共產大同(那時還不叫共產主義),家父聽了李大釗、陳獨秀的報告,認為他們說的這條道路是正確的,當時就產生了革命的義氣。此後,共產黨的進步活動他都支持。

1930年,家父受聘到杭州藝專擔任教授,租住在岳廟後面的小樓上。他多稱岳飛為“武穆將軍”,每日清晨,他必先繞到岳廟前門,至嶽將軍父子墓前肅立片刻,旋即轉身至奸臣秦檜跪像前唾罵漢奸,然後再去上課。他經常以岳飛事蹟向學生言及人格第一,要義在於 “愛國”二字。

杭州藝專很特殊,那是國民黨CC派(陳果夫和陳立夫領導的國民黨主要派系)的勢力範圍,但共產黨的“左聯”系統和一些左派革命文藝機構影響也挺大,所以教員和學生裡,左中右各派都有,學生中還隱藏有“三青團” (國民黨下屬的青年組織)成員。

父親那時候有300大洋的薪金,那年頭2塊大洋就能買一袋加拿大洋麵。父親用這些錢都資助了革命學生和困難學生。學生李霖燦因交不起學費要被開除,父親替他交了,他知道後千恩萬謝,父親說,你謝我最好的方式就是拿出成績。此人後來到了臺灣,擔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22年之久。而父親資助的革命學生中相當一部分後來到了延安。

“九一八”事變後,激起了全國愛國學生的救國革命活動。父親總是站在愛國學生一邊,因此被稱為“赤色教授”。如有學生相聚開會,通知的暗號是“今晚到李老師家喝茶”。父親的學生郝麗春(即著名版畫家力群)與一些左翼同學籌劃成立“木鈴木刻社”,父親為了掩護學生們,讓他們在自己的教室秘密開會,父親則近窗佯作講課狀。就這樣,“木鈴木刻社”秘密宣告成立。

張仃(貫成)和凌子風在北京被捕並押送南京,後又改押蘇州反省院,父親知道後一路從南京追至蘇州,以名畫家名教授的身份做保人,與反省院交涉說:“他們是我的學生。”那時是父親最有錢的時候,他託關係使了很多銀子,前後折騰了將近一年,總算把這兩個人保出來了。此事驚動了杭州藝專校長林風眠的一位“秘書”(國民黨員),1934年,父親終因他以教授身份屢次支持、掩護愛國學生們的革命活動,被校方停聘。父親憤然離開杭州,輾轉於南京等地,後又回到北平。

參加“一二·九”運動

回到北平後,父親開始在北平北華美專任教。黃奇南、張啟仁當時均曾在北平的北華美專學習。由此他與學生張啟仁、黃奇南(按:張、黃二人皆是中共黨員。張啟仁後任中央美院副院長,黃奇南任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建立起特殊的長達一生的相互絕對信任的關係。

1935年日寇調集大批軍隊入關,威脅平津。漢奸王揖唐等組織“冀察政務委員會”,實為代表日本將華北變相“自治”的機構。

1935年12月8日,張啟仁找到父親和王森然等老師,告訴他們,由燕京大學召集的各校代表會決定,到東長安街的外交大樓即冀察政務委員會預定成立的地點示威遊行。父親熱情激奮,表示堅決參加到學生們的遊行洪流之中。

12月9日清晨,寒風剌骨,是北平入冬後最冷的一天。父親和他的學生們肩並肩手挽手,高呼“反對華北自治”“收復東北失地”“反對內戰,一致抗日”“打倒帝國主義走狗”的口號,愛國歌聲震撼天地。在行進到東長安街時,軍警用高壓水龍頭噴射遊行隊伍,但大家沒有被冰冷的水柱和警棍驅散,反而對軍警們展開了強大的攻勢。後來這一事件成為了載入史冊的“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

柳樹井衚衕2號聯絡站

盧溝橋事變後,北平淪陷。漢奸組織“新民會”想拉父親出來給他們撐門面,並揚言父親的教書飯碗也是他們給的,父親一聽第二天就辭去了教職,靠賣畫為生。

當時父親所住的北平西城柳樹井衚衕2號家裡還藏著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必須儘快轉移。他是國民黨第29軍軍官袁祥峰。北平淪陷時,他未及跟上部隊南下. 輾轉躲到了我家裡。當時他與父親約定的暗號是:如門關著,就是“家裡沒人,不必叩門”;如門開著,迎門影壁角下放一把破掃帚,就是“有可疑情況,不可進門”;如沒有掃帚,就是“沒事,可以進來”。北平淪陷後,日本憲兵貼出佈告:窩藏舊軍人者同罪。風聲越來越緊,袁祥峰怕連累父親,幾次提出要走,父親每次都堅定地說:“你哪兒也別去!就是走,也得等我給你找好地方再走。”

與袁祥峰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後,父親覺得他確實是個愛國的熱血青年,應該送他到抗日前線殺鬼子。怎麼送他到前線?找誰聯繫呢?

其實,聯繫人就在眼前。父親的學生黃奇南那會兒常來家裡看望,就詢問袁祥峰今後的打算,他表示要繼續抗日。而黃奇南的伯父黃浩同志,真實身份是八路軍冀中軍區特派主任,負責平津各情報站工作。黃奇南將袁祥峰的情況彙報給黃浩。在黃浩的安排下,袁祥峰由秘密交通線交通員護送,到了冀東抗日根據地。

父親得知黃奇南與八路軍有關係,就提出也要到八路軍那裡去。當時地下工作都是極為保密的。黃浩約我父親在北海公園九龍壁後頭邊走邊聊,假裝散步遊玩。

黃浩表示,父親是有名的畫家教授,組織認為這恰恰是最好的掩護身份,不必到邊區去(事後證明這個安排是對的)。父親同意了這個意見,當即表示要參加革命,做地下工作。黃浩交給我父親的任務是調査日偽漢奸的活動、掩護黨的地工人員和愛國人士,並派了另一 位同志與父親聯繫。柳樹井衚衕2號成為了黃浩領導下的地下聯絡站之一。

父親蒐集情報的方式很獨特,就是到街頭去畫速寫,他覺得哪些地方可疑,哪兒常來大汽車,他就去哪兒畫,畫個藥販子什麼的。他會統計車輛密集度、記下車牌號等,當然,這些都不能寫下來,要用腦子記。父親曾把了解到敵人的武器倉庫等情況向組織彙報。

在此期間,已經成為八路軍軍官的袁祥峰又帶著重要任務潛回北平,經父親密函介紹,潛伏到徐州敵偽軍中當了軍官,收集重要情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在東北鐵路局任職,曾來京接受了我的電視採訪,留下了珍貴的革命史料。

為白求恩開的藥單找藥

黃浩的掩護身份是基督教徒“黃道長”。他戴個金絲眼鏡,小鬍子,跟個日本人似的。他曾在日本留學,學醫出身,廣東揭陽人。他自己建了一個挑花補繡廠, 還開了 一個小診所。

有一次,黃浩接到上級的任務,為前線提供急救西藥,尤其是戰傷藥,越快越好,早點就少死點傷員。藥單就是白求恩在野戰醫院開的。黃浩通知平津十幾個聯絡站,採取“螞蟻搬家”的方式蒐集藥品,這樣不太明顯。

那個時候在北平想買藥很危險,日本鬼子控制很嚴,尤其是西藥,如果發現有點嫌疑,就拘到城外活埋,因為要營造“大東亞共榮圈”,不能在城裡殺人。父親常說最好的藥是德國拜耳藥廠出的。我父親的老朋友羅耀西開了一家耀西醫院,有進藥的路子。父親當時還真就得了一場病,住在耀西醫院。按說病早該好了, 可他老不出院,後來想想,他是借這個機會多開藥。當時就是用這種“非法”的方式幹正義的事。

藥集中到黃浩那兒,關鍵是怎麼運出去的問題。這裡要提到一位法國的正義人士,叫貝熙業,也是一位醫生。他在鷲峰下的北安河村外造了一座別墅貝家花園, 藥品通過貝熙業享有免檢待遇的轎車運到貝家花園集中,然後50多歲的貝大夫騎自行車,載重幾十斤,行程數十里,翻過太行山。山裡的小道一般人不知道,順著小道騎自行車就能把藥運到白求恩的醫院。白求恩拿到藥之後,大吃一驚,比他藥單開的量還多還好,非常誇讚。

2014年習近平主席訪問法國時說:“我們不會忘 記……他們中有冒著生命危險開闢一條自行車的‘駝峰航線’,把寶貴的藥品運往中國抗日根據地的法國醫生貝熙業。”

不光是藥品,後來包括更敏感的通信零件,也是通過貝熙業靠自行車運到根據地的。

沙灘監獄的28天

1939年5月14日黎明時分,父親被幾個日本憲兵用槍頂著,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押走,關在沙灘北大紅樓底層憲兵隊牢獄中。

父親在獄中備受酷刑,包括棍打、鞭抽、灌辣椒水、壓槓、指甲插竹籤,被打昏死過去好幾次。他們要槍斃的人,禮拜六就提到別的屋裡去,第二天早上行刑。

負責審訊的日本憲兵司令部少佐上村喜賴是中國通,滿口中國話,從沒穿過日本軍裝,走街上誰也看不出他是高級特務。他是大學預科畢業。上村問:“苦禪先生,今天禮拜六,我救不了你了!”父親說:“上村!你們殺人的法子不是四個嗎? 一狗吃,二槍衝,三活埋,四砍頭,你儘管用吧!我不怕這個!”

小鬼子就把父親左手綁著,往大拇指裡插竹籤。 父親後來有一個習慣,思考問題和看畫的時候,右手叉著腰,左手總愛啃指甲。其實是因為大拇指裡頭有一個很深的疤,一變天就癢癢,隔著指甲又擓不著。父親從來不戴手錶,他說:“這東西容易讓我想起鬼子的手銬。”

他的腿上還留有一塊黑,上課時給學生說,這塊黑是日本鬼子壓槓子壓的。就是一根槓子橫著,腿跪在那,腿上再來一槓子,槓子兩頭讓倆打手踩,把手臂綁在上頭的槓子上。父親說,壓槓子疼到極點就不疼了,還出現了幻覺,有一個小人從天靈蓋慢慢落到地上,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旁邊走走還看看,清楚極了,一會兒又從天靈蓋進去了,等進去之後,渾身又疼,一潑涼水就緩過來了。

一次,父親發現綁在胳膊上的鐵鏈環與環之間有一個小豁口,就試著發力想掙開。父親曾跟著名愛國武術大師王子平王薌齋學過武,有一身的功夫。結果還真就掙斷了鐵鏈,嚇得在場的日本鬼子連說“有神助”。日本人很迷信,從此以後,就不敢再給父親用大刑了。

小鬼子唱完白臉唱紅臉。上村對父親說:有人可看見了,有八路到你家去,你如實地講,哪怕只講一個名字,你就沒事了,還可以給你安排事情做。”父親說:“你說這話也可能不假,我家來的人都是買畫的,興許裡頭就有共產黨八路,自打你們進北平之後,小報天天登著哪又發現共產黨。可共產黨頭上沒刺字,我怎麼知道他是哪一路?你們是專幹這個的,你問我?我就知道一條,一手交錢,一手拿畫,我管不著什麼黨。”

小鬼子軟硬兼施,父親經受住了種種嚴峻考驗。日本人抄家的時候也沒抄出任何可疑的字跡。這都是組織紀律,家裡不能留字,包括朋友來信。像齊白石老先生給我父親寫的信,送的墨跡,蓋的印樣,父親啟封看過後又送回白石老人家裡。後來北京畫院院長王明明整理 白石老人捐獻的遺物,出版全集後,才發現這些信和印樣手稿。

日本人考慮到父親的社會影響,又查無實據,只好無條件釋放。但仍不時派人監視其行蹤,以期“放長線,釣大魚”。

為地下黨賣畫酬資

柳樹井2號聯絡站不能再用了,父親又領來新的任務:停止以前的一切工作,純粹以“賣畫為生”,為地下黨籌集經費。

軍統完成什麼任務,給錢,給賞,共產黨的情報組織可沒賞。父親曾經說:“共產黨是有任務沒經費,是最窮的黨。全要靠自己想辦法去籌集!我沒別的本事弄錢,只有靠賣畫掙錢籌集呀! ”他信任共產黨,寧願傾其所有來支持共產黨的地下工作。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為地下黨組織籌集過多少次經費。

1939年隆冬,父親攜長子李杭悄悄來到天津法租界濱江道永安飯店,舉辦“李苦禪畫展”,那裡住著很多有錢的“寓公”。按當時的規矩,凡是有主的書畫,一律掛上紅布條兒,寫上收藏人的姓名。畫展結束,父親立即讓地工組成員把錢取走,給地下組織當經費。為了禦寒,父子倆只是買了一件夾袍、一頂帽子、一條圍脖兒,兩手空空地返回北平家中。

隱蔽戰線上的國畫大師李苦禪,多年從事秘密情報工作

▲1942年4月2日至4日,李苦禪(左)在濟南普利門外青年會舉辦展覽,賣畫資助地下抗戰。

轉年夏天,父親又到天津“三不管”租房作畫、賣畫。寓公、富商、洋行闊佬又聞訊而來,10天內所有字畫搶購一空。父親又把賣畫的鉅款,分文不動,迅速交給地工組成員。幾次來津獻藝賣畫,使父親名冠津門,許多人以為他賣畫發了大財,但無人知曉鉅款的真實去向。

年關將近,一個戴禮帽、穿大衣的胖商人來到了柳樹井2號,說:“我是前門商行的經理,想請您給鄙行畫幾個扇面,年節時送給生意上的朋友。您放心,潤格好商量,不會虧待您的。”父親說:“您過獎。畫扇面可以,不知貴行需要幾個? ”

結果胖經理開口說要100個。父親先是愣了一下,還是應了下來。胖經理付了一小袋銀圓定金,雙方約定臘月二十八來取扇面。父親一算,離臘月二十八也沒幾天了。如按常規一個一個地畫,肯定交不了活。怎麼辦? 父親打破常規,做了一個夾扇面的夾子,流水作業。這筆畫山石就一口氣畫100個扇面的山石,這筆畫鳥,就一口氣圓100個扇面的鳥……

父親沒日沒夜地畫,終於在臘月二十八之前畫好了100個扇面。胖經理如約付了2000塊大洋,滿意地拿走扇面送禮去了。

這2000塊大洋解了地下組織為根據地購買藥品的燃眉之急,但父親從此再沒畫過扇面——這一次就把他畫“傷”了。要不是為了給地下組織籌集經費,他是不會接受這種有違禪畫藝術的活兒。畢竟他最願意畫不同的畫面啊!他說:“那年月不能講為藝術而藝術了,愛國第一!”

盼望的時刻終於來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父親再也沒見到過黃浩同志。並不是父親不知道黃浩就在北京西城房管局任職,但他的身份仍是“基督教人士”,不能見面。很晚才知道黃浩同志在“文革”中被迫害死於鹽城。也是有緣,“文革”後期,黃浩同志的女兒黃酈與我家同住北京西城南沙溝大院。在家父去世後,她談到了她父親與家父在抗戰時期的地下工作關係。她說:“是我父親發展了李苦禪先生參加了地下抗戰工作——是那時期父親黃浩在文藝界知名人士中發展的唯一地工人員。”

她又指著樓門前草地上擺放的一塊石刻橫匾“趣園?天涯怪客”,說這是黃浩同志親筆寫的,刻好之後鑲在百花深處(衚衕名),以便前來接頭的同志辨識。在“舊城改造”中此處被拆,她便把這塊革命文物運到了南沙溝大院,至今仍置於草地上,經風沐雨。

(李燕口述 吳睿娜採訪整理 摘自《縱橫》2018年第5期)來源:文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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