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霏雨散的日子(4)

魯南城居民不多,像一個大型鄉鎮,人少嘴更雜,尹映嶸擔心楊敬禮日漸怪異的脾氣會越傳越廣,使得女兒剛復員回來就被貼上父親醜陋的標籤,找不到好人家,尹映嶸又不敢在楊敬禮面前說,只能把這種想法壓在心裡。這時候,有人來說媒,媒人是以前和楊敬禮同在“清查辦公室”的高秘書,如今是縣裡史幸生縣長的秘書。史縣長個人的歷史和楊敬禮區別很大,一波三折。比楊敬禮早參加革命一年,年齡卻比楊敬禮小一歲,開始參加國民政府的正規軍,招兵處嫌小,沒要。就參加了八路軍,被選進了手槍隊。平時和漢奸打交道,做策反,把那些頑固不化的二鬼子綁票。許多具體細節史縣長根本不提,在縣委開會前,嘴也是像監牢一樣緊,沒人知道這次開會他會講些什麼,將來開展什麼工作,文革期間大多數幹部都下放了,只有他一級一級從公社幹部的位置攀了上來。這讓人們想起史幸生年輕時的一段經歷。

有一次,手槍隊剛把徵集上來準備運到部隊的糧食暫時停在了一座馬棚裡,突然來了一個日軍戰鬥機群,敵機俯衝下來衝著馬棚掃射,幾個戰士當時就犧牲了,十七歲的史幸生點燃了火把燒著了馬棚,日軍戰鬥機停止射擊,呼嘯而去。史幸生和戰友把糧袋卸在不遠處的崖下,回去寫了篇日記給首長,引起首長對他的重視。心理素質極佳的史幸生在渡江戰役時當了營長,在一次突擊的戰場上立了功,師裡發了營長一人一雙皮鞋。史幸生當兵前連襪子都沒穿過,穿上了皮鞋心裡美滋滋的脫不下來,索性就不脫了,連睡覺都穿著。值班的戰士看見了,問,史營長,你睡覺怎麼不脫鞋呢?史營長髮火了,脫什麼脫?過會我還要去查哨呢!部隊開進長沙,沒怎麼吃過甜食的史幸生無意中迷上了長沙年糕,這種源於糯米餈粑的南方糕點讓史幸生提前感受到口腹之慾的膨脹感,就買了兩斤,鎖在軍械庫裡。一次,史幸生在軍械庫吃年糕的時候,噎得上不去下不來,就穿著大皮鞋在軍械庫裡跳單腿舞,恰巧負責軍械庫的值日排長聽見了動靜,提槍跑了進來,史營長一看是戰友,就指著年糕指指喉嚨,然後兩個人把軍械庫門一關,對著頭一起吃年糕,排長吃得更兇,單人舞跳成了雙人舞。

高秘書的話很有分量,楊敬禮本人史縣長也認識,卻不知道楊敬禮有個女兒和自己的第二個兒子年齡相仿,而且也和大兒子一樣在北京當過兵,無形中拉近了不少距離,大兒子已經成家,那就介紹給二兒子史建彬吧。其實史縣長的四個孩子中只有二兒子史建彬沒有當過兵,史建彬的哥哥弟弟和妹妹都去外地當兵生活了一段時間,因為史建彬自己是平足不夠條件。吃飯的時候,妹妹總會拋出這個話題,其他兄弟二人便會說建彬大學沒考上,又沒當過兵,沒去過外地長見識。建彬會反駁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史建彬精通會計,在稅務局工作。史縣長不會在乎楊書記有什麼臭脾氣,結婚是兩個孩子的事,史縣長的眼光是往前看的。楊冬梅一直對結婚沒有什麼看法,只要能跳出楊敬禮營造的人生苦海就可以。何況,史建彬一家人的脾氣秉性都不錯,史建彬的母親也是縣委幹部,和父親一樣,待人也很寬容。尤其史幸生本人,有一股能跟得上改革的頭腦,周圍的幹部都認為,如果再給他二十年的政治生命,前途不可限量,其本人也帶著一種超凡脫俗的氣概。至於史建彬,楊冬梅沒怎麼細緻研究,便答應了,和母親尹映嶸當年答應婚事一樣乾脆。尹映嶸一直以為,這是一樁好的婚姻,建彬看著孝順,和誰都不紅臉,父親史幸生資質也要比楊敬禮高,脾氣又好,是兢兢業業的好乾部,老楊算什麼呢,淘汰品吧。高秘書和兩家都熟,他牽的線不能再牽回去,楊敬禮相信了高秘書,尹映嶸相信史縣長一家的為人,冬梅和建彬兩個年輕人在互相不太瞭解的情況下,由高秘書牽了幾次線,便在同事的祝福聲中,消除了年輕人該有的尷尬,去青島旅遊結了婚。

這一年,楊敬禮八十八歲的老父親楊德貴在沂南縣老家拾到了小兒子敬業的第一個孫女朝霞。四世同堂,楊德貴心裡很高興,每天都要去村頭的淵子邊洗一次澡敗敗心裡的火。楊德貴老人一生沒得過病,但父親心裡長期有一團熱火,小兒子敬業便起了疑,帶到縣醫院裡一做檢查是胃病,便開了胃藥兩瓶。楊德貴回家打開藥瓶,發現藥片比豆粒還要小一圈,醫生說一次吃兩片,楊德貴心想兩片怎麼夠,中藥丸也要比這個大,就一次吃了一把,又回到河邊洗澡。同鄉的一個表親路過,說,貴大爺,你這個歲數了,洗差不多就行了,淵子邊滑,別掉進去。 楊德貴說,我都洗了八十幾年了,又不是不敢下去,沒事,我水性好。親戚剛走,楊德貴便覺得身上發軟,藥開始發生作用,楊德貴一頭栽進了淵子裡。小兒子敬業到晚飯沒見著父親,一種不祥預感湧上來了,叫上家裡的表親往河邊趕,家裡的牛也跟著跑了出來。水性好的幾個鄉鄰潛到淵子最底處,淵子底並沒有楊德貴嘴裡曾經說過的黑水龍宮,只有德貴孤獨的躺在淵子底,身邊圍著上前用嘴觸摸人體的小魚。

堂屋裡的那口棺材入土了,辦完了喪事,已步入老年的敬業用手觸摸著生他養他的土地,兩個姐姐嫁出去了,哥哥一個人在魯南城養老,自己只有跟這塊地最親了,知道它愛種什麼,愛長什麼。這塊地也養活了送了終的父親。

一九八三年春節,除夕夜電視裡有一個節目叫做“春節聯歡晚會”,在大家都懷念著晚會上李谷一的那首《鄉戀》時,楊冬梅的肚子也逐漸大了起來。到了夏天,兒子出生了。建彬高興的難以釋懷,學會了喝酒。楊冬梅回到家裡,見了建彬這種范進中舉的醉像,一巴掌下去,幾天的酒醒了,建彬想起了一件大事, 給兒子取名字。建彬覺得翻字典就是翻老黃曆,挺迷信的做法,堅持要自己起。建彬恰好看見了放在書櫥裡的一本《紅樓夢》,想起了裡面有個和自己同姓的貴族女子叫史湘雲,史湘雲在賈府時和襲人常一起住在西邊暖閣,就由史湘雲想到了襲人,想一想自己生的是個男孩,長期喝酒產生的跳躍性思維從襲人身上想到了襲人的主人賈寶玉,賈寶玉是書中的大觀園中著墨最多的男性居民,又是唯一有地位的神靈-神瑛侍者,林黛玉才是株草,自己兒子取了這名字肯定非同一般,將鶴立雞群,就叫史寶玉,字可鑑,天地為證,日月可鑑!史建彬似乎還沒有從醉夢中醒過來。史建彬結婚前如果還算清醒的話,那麼自從史家大孫子一降臨,自己便徹底醉了,楊冬梅怎麼也喚不醒他,史建彬從此成了一個區別於酒鬼的醉人,見人遇事先生三分醉意,再大刀闊斧地工作,讓領導刮目相看,有些父親史縣長的影子,這一切都是承蒙兒子寶玉的名字御賜的。父親史幸生和母親倒沒有覺得自己的兒子被置換了,從小帶著一副傻倔勁被酒精一刺激,性格特徵放大了而已。自從做了父親,酒勁越大,擔當能力也越大,碰到事情輕易擊不垮。會算術的史建彬自從有了兒子說精明也精明,說傻也傻,有一件事情讓老楊家的人記憶猶新。楊冬樺在外單位看到了複印機,覺得姐夫酒量大,見識應該也廣,便禁不住好奇問起了姐夫關於複印機複印的原理。那天建彬並沒有喝酒,說道,複印機利用靜電技術進行文書複製,就比打印機多了一個曝光的步驟,比如說,一張紙放進去,帶電極的紙張把可以看見的粉墨圖像轉移到紙張上面,比如嗚——一張就好了,接著第二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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