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清波下天山

  在新疆生活了40个春秋的田歌,56岁了,依然容颜红润,乌发满头,双眸里仿佛漾动着天山的雪水。

  1949年扶眉战役前夕,一位随军记者牵着匹白马匆匆赶路,马上驮着个掉了队的年轻女兵。马鸣“咴咴”,记者拧身,发现一个汗污满面的小兵拽紧马尾巴一跛一晃,艰难跋涉,溃肿的左脚沾着烂泥(是前天跳下渭河推那搁浅的木船时划伤的),背包上架一把胡琴。

  记者见他咬住牙笑笑,挺坚强的,也笑了笑:“今年十几了?老家在哪儿?”

  “16啦。山东单县。”

  这小兵就是田歌。俊模样怪逗人爱,记者便十分感慨:“宣传队这个摊摊会把人变成‘万金油’,也能让同样一个人成就一番事业。关键看你自己有没有出息,能不能下苦。”

  在草木刚刚泛青的关中平原上,淡淡几句话,却深深烙在了田歌的心里。这位记者,便是后来成名的作家杜鹏程。

  前年,去年两度金秋,京沪两地先后举办田歌作品音乐会。田歌登台时,再也不是单县读书时扮演的那个粉白脂红的“白娘子”了。那时声腔清脆,扮相秀逸,绰号“二姑娘”。如今变成粗壮膘悍、喉节微耸的一条汉子,手里的龙泉双剑已被一柄斑驳老旧的小提琴所取代,“尽道清歌出皓齿”,田歌会唱出怎样一支歌儿呢?只见他轻拢慢捻,弹而后歌,第一句余音未落,剧场忽地爆发出震耳的掌声。

  这首《边疆处处赛江南》运用新疆维吾尔族婉转悠然的民族旋律,巧妙点入河南戏曲娴熟的拖腔,以春燕式的轻捷羽翼将迷离如梦的江南韵味渡至边疆,成功地抒发了一代新人建设边疆的深情壮志。这首歌60年代曾风靡全国,几十万上海青年正是沉醉于它的魅力,神往天山而奔赴西北的。

  进疆时,田歌连简谱也不识,不会作曲强作曲,有人便讥笑:“那也叫作曲吗?蹲在个厕所里哼哼哼哼,算哪家子音乐?”受到刺激的田歌背起一把小提琴, 沉进了生活的海洋里。军营哨卡,村庄工矿,处处有他的足迹。荫蔽的大森林里,他盘腿而坐,搜集老人的歌调,一上午只能录下一首:第一次涉渡湍流,牧民听得“扑通”一声响,驼背上不见了田歌,赶上前一看,他正紧紧抱住骆驼的大腿挣扎在漫腰深的湍流里,这是从皑皑天山上扑卷下来的雪水。年复一年,田歌居然学会了马上倒立、骑马叼羊,善于在六根棍马车上速记曲谱——笔底快活的节奏暗合于趲动敲击的马蹄,喉头怡然滑动的装饰音追随着划开白云下翔深谷的鹰翅风声……

  当田歌在音乐会圣洁的灯光下弹唱《草原之夜》时,听众眼前呈现出荒原史诗般的庄严和无限,人们陷入了体味无穷却又难以言叙的曼妙清新的意境里。那是1959年初夏的一-个黄昏,夕阳焚地,田歌和电影《绿色的原野》的导演张加毅面朝蓝天,并躺在空旷苍茫的克拉玛依草原上。晚风习习,张加毅自信封里捏出一页刚刚写好的歌词递了过来:

  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田歌不自禁地轻拍大地浅吟低唱,在撕展开的信封背面涂涂画画,当夕阳自笔底收束了最后一抹余晖时,曲子谱成了——这是一支柔美潇酒、浩茫壮阔的“中国的小夜曲”,既含有乐方的严谨深沉,又富于东方的张驰自然。“世之腔调,每30年一变”(王骥德语)。30年来,这首芳姿别具的歌曲却广泛传唱,历久弥远。一位英籍华人建筑工程师给田歌来信:“听了《草原之夜》,我好象在荒无人烟的干枯沙漠里找到了清泉流水,是那样甜美,更加激起了我对伟大祖国的怀念。”1985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这支歌曲收入了教材。

  “田歌唱的是甜歌。”一系列醇洌隽永的抒情之作,象雨霁彩虹一样随时代而出之,七彩纷披,前后辉映。50年代的《啊,亲爱的伊犁河》,60年代的《春风吹遍了黎明的家乡》;70年代的《革命青年进行曲》,80年代的《阿依夏》、《牧羊姑娘玛丽亚》……象草原上一束束染霞凝露的鲜花,以轻盈明晰的线条,诚挚别致的民族情调,给人以青春的活力。

  永葆青春的力量,田歌有什么奥秘呢?

  ——田歌之父是出自黄埔军校的一位军官,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母亲是音乐教师,青春守寡,儿子噙着她的乳头,她便轻摇微晃,以幽静小曲和欢势的河南坠子编织梦境。田歌如今是独树一帜,有目人私下里仍称他是“二转子”音乐家。单县切近中原,在他那先天的根系里,浸润着中原的泥土气息。

  ——革命军队是青春活力的凝聚。田歌与上喀喇昆仑,曾在5380米的神仙湾抱病作曲。3年前奔赴老山前线,踏遍了雾里群峰,一颗炮弹近处爆炸,后方传言田歌牺牲了,而他写于猫耳洞里的《那是我幸福的微笑》却飞进北京,成为第五届全军获奖歌曲。

  ——郭小川与田歌交厚。1972年,小川从“干校”回京治病,二人又一次密切合作,写下了《我们伟大的祖国》。发表时,小川用的笔名是“戈春”,隐喻“歌颂春天”之意。小川那时候还不自由。田歌迷惑不解:“ 你现在怎么还能写出这个?”小川一声浩叹,感触万端: “人呀,毕竟是人,不是粪土!”

  天山博格达峰山腰有“瑶池”一方,三千年前,西王母与周穆王宴乐于此。40年来,田歌在天山脚下沐浴的是充足而明丽的阳光,吮汲的是纯净的丰沛的雪水。作为一粒幸运的民族音乐的“种子”,田歌莫非是窃听过远古年月的瑶池之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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