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我爸爸想回城

我爸爸想回城,这念头大概从他明白“下放”是怎么回事儿起就可能诞生了。他还在襁褓里时,爷爷被投入监狱,他跟着全家人从有六个佣人的城中别墅搬到了当地农村中最穷的一个地方。

据说,爸爸是三四岁以后才学会走路的,那之前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活不长。恶劣的生活环境,住的房子也不过是比牲畜窝棚多个炕席;果腹主要靠红薯和土豆,还常常吃不饱……那时,米饭就是爸爸心中的稀罕之物,因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二两。

爷爷从监狱里放出来后,虽凭着一手好字和能掐会算的易经、八卦学问在村里谋得了一份“闲差”,但一家人的生活也几乎没有任何改善。

要知道,贫穷里面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不好的成分划分、因为是下放户而不被本村人接纳、在以“体力活”为唯一衡量能力标准的农村却有着永远不曾发育强壮的身体……越是如此,他对回城的渴望就越强烈。

所以,他早早的就开始谋求着回城的出路。16岁,跟着城里的船出海,最终却还是因为干瘪瘦弱的身材,在做饭时被铁锅在肚子上烫出了十多厘米的伤口……被送回了农村。

以后每年五一劳动节,他都要坐车去城里的公园,像一些城里人一样、穿着哔叽尼料子的衣服照一张相。

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总能够给濒死的人提供一种幻象支撑,“回城”之于我爸爸,大概就是那种支撑。

我爸爸在城里生活,却不是“回城”

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26岁的大龄男青年遇到了29岁的大龄女青年,喜结连理。一方面是因为只上过四年学的我爸爸串通介绍人,告诉我妈妈他读过七年书;一方面是他身上的那股子劲头跟我妈妈见到过的其他相亲的人不一样。

婚姻生活刚开始的几年,我爸似乎把回城这件事搁到了一边、专心地过生活——他克服了挖深坑种果树的疲累,却在需要学习剪枝、嫁接的环节放弃了;做过晒盐工人,却因为与其他工人相差几十斤的身体劣势不得不放弃;后来开始倒卖海鲜,本来还挣到了一点钱,但因为他马上升级运货工具——一匹驴,因为工具驴不肯听话,停了几天营生专心在家教训那头驴……最终,交通工具驴听话了,但是我爸爸也失去了那个固定的海鲜买主,没多久,“失业”的爸爸就把那头听话的驴给卖掉了。

再后来,爸爸又成了水泥厂看搅拌机的临时工,对于这份轻省的“闲职”,我爸一直很珍惜。三班倒从来不迟到、闲下来还去给厂长家里挑粪浇菜地……可是再这么努力,只要穷就是有罪。

因为穷这最大的原罪,常年和妈妈吵架的爸爸终于离乡背井加入了进城寻活路的农民工行列。于他,倒也是另一种层面的实现梦想。

因为没有文化、加上没有后门儿,30多岁的他在城市里能够找到的工种非常有限,常常只能从一个建筑队换到另一个建筑队,做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苦力工;有一次去见工差点被黑煤窑扣押,好在凭了那一点察言观色的机灵逃过一劫……开始时,他是想挣点钱在老婆孩子面前争口气;后来,他只是想如果能做到给自己糊口就绝不回去面对那个“臭农村”;再后来,他寄情于这种“在别处”的生活,逃避命运带给他的“难堪”……从过去到现在,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来说,并不存在付出努力就能得到的“等值回报”这回事。

从一个建筑队到另一个建筑队,从一个物业公司到另一个物业公司……期间,他也得到过“翻身”的机会,凭着过去在水泥厂的资源和建筑队的需求倒腾过水泥,刚开始还挺挣钱,后来因为拖欠水泥款,爸爸拿出训练驴的恒心愣是三年不上班、专心去要账,终于账清人散;后来,爸爸上班的物业公司在地级市开了一个新公司,爸爸被派去管理运营,可惜屁股还没坐热,就因为开除了提拔他的领导的小舅子被直接“请”回了家……如果人生三十岁时还能凭借梦想假装自己跟别人不同,那等到人生四十岁时就只剩下单纯的对现实的逃避。

四十多岁的他,酗酒、打老婆,在能够掌控的有限空间里确立着自己的价值。那时,他已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是,那并不是“回城”。

他现在害怕去城里

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想要在城里扎根,结果却是与“回城”、与回到“他出生时的家”这个目标越来越远。

最后,快五十岁的爸爸回到了乡下,用在城里存下的钱盖了一个大房子,此后这十年,我爸爸的日常生活半径几乎从来没超出这个大房子的10公里范围。

而今,马上进入60岁的他,已绝口不提任何与城市相关的事,现在如若有事需要他进城,他也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农村,甚至为了尽快赶回来连饭都不吃……曾经,他想要“回”的那个城,既塑造了他对自己与众不同的认知,又给他创造了一场可以拥有海市蜃楼的梦幻。只可惜,梦幻终归是我们在奔向梦幻许久之后会破灭掉的东西;就算拥有天真愿望和勤奋努力,也还是会破灭掉。

好在,这一切并不是他一个人所经受着的人生,也并不是他一个人所承受着的痛苦。当一个人的悲剧融汇在整个时代万千个人的悲剧里面,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了。在这一代人所身处的如洪流一般的“疼痛”中,我爸爸的人生之痛忽然变得“不值一提”了。


·我的爸爸

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

曾经帮他塑造过“与众不同”感的“城市”,终于榨取了他的人生,成为他不愿提及的伤疤。现在的他,一直生活在当初下放的村子里,他总跟别人说:自己现在过得很舒服、很自在,也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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