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城西嘉山左支的留姑岭南侧，有我家两亩地大小的一片坟地，四角立有马牙石望柱为界，后土位石供桌后面伫立着埋有分迁始祖牌位的"招魂葬"。在乡亲们眼里，面对冠山，城南河水从堎下流过，也算风水不错的佳城。
按欧苏谱法"五世则迁"的约定，分迁选择佳城新址曰"采坟" 。一般讲，采的新坟从"招魂葬"之下，至少也得能够安葬五世，之后则可另迁新坟。
我家的坟茔很奇怪，"招魂葬"以下起码空着两穴的空地，之下却挤得紧紧的，刚埋到三世就快没有位置了。
一次清明节上坟，已经十二岁的我，指着招魂葬那片空地好奇地问父亲，父亲看了下滿眼的坟堆，又望望远处的冠山，老半天才吭了声:
"全怪阴阳先生那句话！''父亲的语气很沉重，直起身忿忿地说：''采坟时，阴阳先生说，这坟的第三穴位最旺，后人会出大官。嘿嘿，大官没出，倒霉事却一桩接一桩！"
看上去父亲很动情，爬着血丝的眼里闪着泪花。
"分迁到这坟的始祖有两个儿子。始祖在世时兄弟和睦家景兴旺，还在大峪郭家垴东侧修了座两进院。"
父亲回眸望了会儿身后的郭家垴，转脸自语道:
"老大逝后，子女们听信阴阳先生的说法，硬把老大抢埋在第三穴位。老二家愤气不过，总缠闹着分家另过。说也日怪，闹腾分家那年，年三十包的白面扁食(饺子)，大年初一都变成高梁面的，往熬锅里一煮，扁食糊成了圪塔汤，弄得全家老小谁都没吃成。"
父亲头也不抬地念叨着，伸手拔除着墓堆上的蒿草荆棘。
"到后来就连连出事，先是老大家二小子跑"口外"做生意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说让蒙古人掳去当了女婿，有的说是被劫道的杀害在雁门关外的金沙滩了，最终留下个过门不久的媳妇，死后，只能寄埋在坟边上。"
父亲说着指了指石望柱外边有点塌陷的荒土堆。
"老二逝后，两个儿子也分了家，大儿子爱耍钱，至死也没留下个后。为了给大儿子续香火，即过继没出五服的你福生爷爷为嗣，但他逝后仍埋在他父母那坟，所以这个墓就绝了户。"
父亲茫然地看看四周，不经意地把我扯到跟前，轻声哀叹着，指了指枯草掩着的那个荒冢。
我父亲是老大长子的后人，父亲的爷爷郭玉珠，生有两男，长叫蘭田，弟为新田，蘭田即父亲的父亲。老二家的的二小子生有两男一女，女嫁邻村河头南沟杜来小，生有一男孩，男孩十五岁那年，日军扫荡城关西六村，一个冲进杜家院的日本兵欲强暴其母，男孩见状从屋里冲出与日本兵扭打一起，终因体弱力小被日本兵甩摔倒在，用刺刀将男孩活活捅死。
老二家姑娘比我父亲长三岁，属亲叔伯姐弟。但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这个姑姑来娘家走动。对她的遭际和不幸，还是从一起不愉快的小事中听说。
平定一九四七年刚解放那年，我已五岁，父亲的两腿和半个上身长满了脓疱疮，后来我的背上、腿上也起了流黄水的脓疱，疼痒难忍，母亲只能每天熬荊芥水轮番给父亲和我清洗。那年头，吃稀撒喝照得见人影的米汤，母亲总把滗下的米往我嘴里喂。中午顶多吃点从杨家沟买下的豆渣掺和上白萝卜丝与几把玉茭面蒸成的窝窝头。
一天，午饭时间过了许久，母亲有气无力地摸进家门，一头扑倒在炕上抽泣个不停。经父亲劝慰追问，方知母亲避着父亲往河头姑姑家借粮，沒想姑姑哭穷不算，还翻倒起父辈"抢穴位"的陈年旧事，阴霾着脸怪声怪气地说:"抢占了好穴位的后人，怎就过得揭不开锅啦？"母亲听罢，只得气悻悻抹泪而归。
当时我虽听不懂父母间有关河头姑姑的一番话，但日本兵用刺刀捅死姑姑儿子的事，却在我幼小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初次见到河头姑姑，是在清明上坟的坟茔。她中等身条，白净皮肤，缠小脚，滿头白发，走起路来拄着的拐杖随着身体一摇一晃的。
按乡俗，一家坟茔无论分多少股，上坟烧纸祭祖都得等全聚齐，所以，每次大家都要等河头姑姑到来才开始祭奠。姑姑在她父母坟头烧纸哭嚎完毕，一声不吭，径自摇晃着，缓缓离去。坟茔中的其他人，谁都没说一句话，只是目送她爬上堎坡，消失在小路的拐弯里。
待到第二年四月初八，母亲带我上冠山赶庙会，路经河头南沟姑姑家探望时，她已经病衰得辩不清谁是谁了。
往事如烟，转眼到了一九七五年，平定县城通往冠山的路要拓宽，我家坟茔正好在规划地段。这时侯，各股后人谁也沒敢吭一声，径自找地方另觅新坟去了。
丁亥清明回乡祭祖完毕，我携儿孙站在郭家垴高处向大峪村眺望。左手广阳路直达阳泉市区，右手平定西环路让大峪村与县城相融 共连。村中一排排红顶白墙的新房在阳光下闪亮。高压线架与移动通讯铁塔高耸，几十处二层楼式的房屋挺拔，行人车辆与一行行一丛丛绿树交相辉映、点缀其间。我不禁赞叹:古老的大峪，旧貌换了新颜啊！
"守祥哥回来啦！"忽听背后有人呼唤，近前，却是我郭家坟茔分迁出的本家兄弟。从寒喧问候的话语间得知，孩孩们有的大学毕业在上海、太原上班，有的当中学老师，做生意的成了有名老板，还有的在英国塞斯克斯大学读研。我族后人真是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啦！
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看看我族后人兴旺发达的今天，谁还再相信阴阳先生"第三穴能让后人兴旺"的那句话？没有共产党领导的新时代，没有振兴乡村脱贫奔小康的灼人业绩，谋求家族兴旺发达的梦想，必会是一枕黄梁。若再听信阴阳先生的江湖之言，抢穴位、求兴旺，兄弟反目，遗恨后辈的悲剧必会重演。这是愚昧无知，还是私欲熏心？着实值得我辈顿悟省鉴！
（文 郭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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