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用文字去探索世界: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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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用文字去探索世界:少年游

郁达夫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罢,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窗。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惑性,实在强不过。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亲上父亲的坟头去扫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10]上了一座远在三四里路外的庙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只一个人立在门口,看有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千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之类,从他的家里出来,看了我的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了下来和我谈天,并且说:

“鹳[11]山后面的盘龙山上,映山红开得多着哩;并且还有乌米饭(是一种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种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来罢,我可以采一大堆给你。你们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脚下的真觉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饭去。”

阿千本来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砍柴,天气那么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时候,我本是嚷着要同去的,但她因为怕我走不动,就把我留下了。现在一听到了这一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来,两只脚便也很轻松地跟他出发了,并且还只怕翠花要出来阻挠,跑路跑得比平时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东沿着江,一口气跑出了县城之后,天地宽广起来了,我的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辞典,而到盘龙山脚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科学的模范小课本。

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头似的小草,长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满长着了些绛黄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类,我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时候,若遇到一丛,总要绕一个弯,让开它们,但阿千却笑起来了,他说:

“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来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千也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憩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只揩擦得很洁净的船,船上面张着了一面很大很饱满的白帆,我和祖母母亲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的东西,唱着戏,顺流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茶店酒馆,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千便在这山上的酒馆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做了多少时候,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候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罢,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个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我们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我说:“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罢!”

我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我愿意去砍柴!”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我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换过了两三个主人。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千之死,同时也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

尝试用文字去探索世界

郁达夫先生的回忆录,大方面内容是写故乡,写自己的成长,而本书中选入的文章,可以看作一个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和他的自我探索世界的尝试。

每一个少年在成长过程中,都充满了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在郁达夫先生少年时期的一百年前,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信息获取更是无法与现在媲美,那时候他的家乡富阳,要到省城杭州需要一天一夜的路程,而从杭州到上海,也需要一天一夜。从上海到日本,要搭乘轮船两天两夜……一个少年,就从这最基本的人生中,不断拓展开去。在这里,我们要学习到的是郁达夫描写少年时期的自我拓展和探索过程,而这个过程,是通过描写大胆的邻居阿千而展开的。他要借助阿千的力量,才能走出自我,来到新世界的边缘。

除开头对富阳县城做一番介绍外,郁达夫的着重点是在写自己跟着邻居阿千去盘龙山野游的一段经历。这段经历记忆深刻,写得生动异常。而之前交代的地理背景、人情风俗等,是为这次“野游”作的铺垫,形成前后的鲜明对比。

富阳的百姓被形容为浑浑噩噩的,生活无聊无趣且无望。理由:1.“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2.“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打起来”。这样苦闷的世界,不是年轻的作者所希望的。这两个细节的用处在于让“我”跑出去探索未知世界具有合理性。

而塑造一个伙伴,则显得非常重要。例如本文主人公阿千:在人群中,阿千显得很特别,“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阿千的贫苦家庭,本来是与“我”家不同阶层的,但因为他的特别,让我很想亲近他。当阿千以“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这副面貌出现时,他就成了被作者崇拜的英雄,要带他去远征了。

少年的“远征”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这意味着我们摆脱了成人的大包大揽,以自己独自一人的方式,去探索属于自己的世界。后来的郁达夫,确实是走出了富阳,走向了世界。但他的回忆录表明,这种探索未知世界的冲动,却是少年时代就形成的。

“野游”也不远,只是在城外鹳山背后的盘龙山——阿千要砍柴,而作者只是想离家,去探险,去拓宽自己的视野。这是他第一次不在家人的陪伴下去远处玩,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次。在世界文学中,有很多写少年“探险”的名著,例如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英国作家斯蒂文森的《金银岛》等。

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离开家的感受,郁达夫把自己离开富阳县城,去融入山野,作为自己脱离那种窒息的、无趣的生活的一种行动。而在山野间看到的世界,与浑浑噩噩地生活着,出没于小酒馆和茶馆,为一点“细事”就能吵着并打起来的百姓世界,是那么的不同:“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这里可以看到,郁达夫笔下的风景描写,前后顺序是很讲究的——从近“麦”“桑田”到远“老鹰”“竹林”,从静物“叶芽”到动物“画眉”,丰富而有致——如此的自然世界,与富阳县城的人为世界,相比之下全然不同。而一个人独自立在半山大石上远眺的作者,这个时候产生了极其悠远的沉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像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这些不同的风景的描写,是作为与县城那种苦闷无趣生活的对比而写出来的,如果没有这种“收获”,那么“探险”的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

郁达夫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的人生跌宕起伏,丰富多彩,在经历了复杂的世界之后,重新回忆自己的家乡,回忆少年时代,最后把跟随阿千去盘龙山野游作为他走出家乡的第一个起点,于作者,是有深意的——这位不同一般的阿千,后来也还是死了。

郁达夫的名篇《钓台的春昼》也是重返家乡时写的——成年之后的观察与小时候的体验截然不同。对比着阅读,会发现不同的写作出发点,会形成不同的文章内容。

问题

如何学会选择观察视角,从近到远或由远及近地描写景物?又如何从静物过渡到动物?

延伸阅读

郁达夫的《达夫自传》。

作家简介

胡也频(1903―1931),原名胡崇轩,1903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早年读过私塾,当过学徒,后被家人送到天津大沽口海军学校学习机器制造。后又去北京考大学,但未录取,在北京、烟台等地过了三四年的流浪生活,开始写小说。1924年与女作家丁玲结婚,1928年到上海主编《红与黑》杂志,次年与沈从文合编《红黑》月刊和《人间》月刊。1930年加入“左联”,被选为执行委员。1931年1月17日遭逮捕,2月8日在上海龙华被处死,年仅2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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