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黃土地,一窩地坑院,人生幾何

百年地坑院的故事

人的一生,房子是想繞卻繞不開的話題。

記憶深處,總有一處留給生我養我的那個故鄉。哪裡有生我養我的父母,有兒時嬉戲打鬧的夥伴,還有仍然堅強但斑駁不堪的老房子。

少小離家求學,青年辛苦工作,好不容易在城裡買了屬於自己的兩室一廳,交房的那天,看到冰冷的水泥房,無法升起半絲的快樂,倒生出幾多惆悵。獨在異鄉打拼的孤獨感和不安使得我們迫切想要一個房子來證明自己是個城裡人,但當合同變成鑰匙,親手撫摸著屬於自己的幾十平米,還是沒把自己當成一個城裡人。內心浮萍,永遠扎不進那厚厚的水泥牆。

我出生在農村,母親常說那時的艱苦。生我的那天早上,她還在工地搬基子(也稱胡基,作用同磚),晚上就生下了我。而這工地就是我們家的要新蓋的三間箍窯的工地,嬰兒呱呱墜地,新箍窯慢慢蓋了起來。

而我生我的地方,斷然不是尚未建成依然露天寒冬裡的半截箍窯裡,而是我家的老莊子裡。

三尺黃土地,一窩地坑院,人生幾何

老莊子是一處地坑院,系祖上留下來的遺產。院子的四壁挖了八口窯洞,住了3戶人家,九爺一家,十二爺一家,還有我們家。我們都是同族分出來的,彼此血緣也算親近。

小時候經常聽奶奶講過去的故事,發生在這地坑院內的故事。

奶奶沒上讀過書,我讓奶奶講故事,奶奶講不出新鮮的,只能講講她自己的還有我們家的故事。但這些故事奶奶雖然講過一遍,在我幼小的年紀卻都記得一清二楚,因為那是我們家的故事。

奶奶說,從前有一個母親,守寡了,隻身帶個娃。家裡很窮,經常有上頓沒下頓,時不時給地主家打打零工,納鞋底,賺頓飯吃。乘主家不注意,把自己吃一半的餅藏袖子裡,帶回家給娃吃。好不容易把娃娃拉扯大,沒人給說媳婦,這可急壞了母親,託人十里八鄉的終於找到一家願意嫁過來的,過門之後,才發現新媳婦是個禿頭。村裡人看笑話,禿頭媳婦也不惱,性格開朗,整天樂呵呵。禿頭媳婦能幹,家裡兩個壯勞力,日子也漸漸好起來了。兩口子育3子,其中二兒子不知怎的學了些歪門功夫,經常出入附近的賭場,每每總有收穫,晚上出門,早上總能帶回來點東西,要麼是糧食,要麼是些許錢兩。有了餘錢,家裡開始不時的置辦一些田地,這樣,曾今的破落戶變得富裕起來了。

到了這三人兒子輩的時候,家業已經很大了,成為附近有名的富戶。並在相鄰的幾個鎮子上,都開了藥鋪,糧鋪,購置了大量天地,日子好不風光。此時家族中當家的是這一輩中的佼佼者,排行老三,也就是我的三太爺,也是九爺的父親。

隨著家業的不斷擴大,人口增加,家庭也開始分流(分流但沒分戶,仍有大家長),其他地方開闢了不同的院落。但我們家族的地坑院依然健在,留下來的就是前面提到的3戶。

50年農村劃分階級成分,我們家被劃為地主。51年,土改,我大姑(四爺的大女兒)也在這年出生,家裡也就順應局勢,給她取名單字“改”。這一改,或許改變了地坑院的風水,也改變了我們家族的命運。

三太爺是當時的當家人,雖然在當時也是十里八鄉響噹噹的人物,可是歷史是無情的,我們只是其滾滾車輪帶起的幾粒灰塵而已。三太爺帶著高帽子,頻繁的參加各種批鬥,鄉里的縣裡的,像趕場子一樣。最終,其身子骨也沒扛得住多久離開了人世。 好在見過世面的三太爺那股精氣神還是傳遞給了他的幾個兒子,沒有讓這個家庭垮掉。

三太爺的三個兒子(我的五爺、六爺、九爺)都是上過幾天私塾的,在哪個年代也算是文化人。其中五爺六爺解放前讀了高中,五爺畢業當了一名農村小學老師,在此崗位上幹了一輩子。六爺在我爺爺的支持下上了大學,最終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後來在我們家困難的時候,每每寄錢過來支助我,當然家族其他孩子也受過其恩惠,是家族現在最有威望的長輩,每到一個城市,都有家族的小輩們熱情招待。

九爺一家同我們留在了地坑院裡。九爺當年因為年齡小,初中上了幾天就回家照顧病重的三太爺,沒能在學業上更進一步。但他憑藉著靈活的頭腦,和那股子幹勁,在80年代開始外出學習燒磚。80到90年代,農村地區對磚的需求大增,憑著這門手藝,在農村還沒有什麼其他收入來源的情況下,硬生生把自己的三個兒子一一送入大學。

十二爺一家有兄弟四,老大早早成婚分了家,地坑莊裡便剩下了光棍三兄弟。老四在鬧饑荒的年代因為吃太多滑石粉死了,老三殘疾,老二(十二爺)便肩負起照顧老三的擔子。因為成分不好,家裡窮,還帶個弟弟,便遲遲沒有結婚。農村人傳統,斷了香火可是大逆不道,在十二爺50歲的時候,全家族商量給他尋一門親事,最終和隔壁鄉一個帶孩子的婦女也就是我的十二奶奶結了婚,十二奶精神方面有點問題,十來年之後也去世了,不過給十二爺生了一個兒子,也算是後繼有人了。83年,我們和九爺都搬出地坑院的時候,十二爺一家男丁還在那裡居住。08年地震的時候,農村一些危房被破壞了,政府補貼一部分費用,十二爺利用這些錢,自己湊了一部分,才蓋了三間平房,終於也從地坑院裡搬了出來,情況總算好一些了。

我們家這一脈比較單薄,我太爺爺排行老二,兩子無女。大兒子就是我的爺爺,二兒是我的四爺。爺爺當年讀過家裡的私塾,後來上了師範高級班。

我對爺爺的瞭解僅限於奶奶偶爾的講述以及九爺的隻言片語。奶奶櫃子深處的一張爺爺的一寸照片,小時候調皮,翻奶奶的櫃子的時候經常拿出來看。照片上是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孔,微微有些瘦削的臉龐透著堅毅,濃眉大眼,雙眼炯炯有神。那時候很羨慕別的孩子都有爺爺,想而不得的時候便偷偷翻出看照片。

爺爺奶奶是在地坑院結的婚,那時爺爺還在上高中,週末放學回來,發現家裡給安排了門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天看起來是多麼的不可思議,百年前乃至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卻是年輕人成家的主要方式。爺爺作為新青年當然不同意,鬧矛盾,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打了奶奶,新婚的第二天早上,家人都看見了奶奶額頭的傷疤。但這種反抗是無效的,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爺爺接受奶奶的,奶奶從來沒說過。

爺爺在學校很是活躍,即是學生會幹部,又是籃球隊主力成員。據九爺回憶說,他當時去找爺爺,看見爺爺在籃球場上左突右奔,不斷得分,看的他這個堂弟自豪不已,羨慕不已。爺爺畢業後分配到鄰縣的一所小學工作,擔任副校長兼管基建。新工作很重要,也很辛苦,那時候新中國成立不久,人才缺口很大,百廢待興。爺爺一邊教學,一邊還兼顧校舍的修建工作,很多事情親力親為,連寒暑假都沒有時間回家探親。

在這期間,奶奶帶著年幼的的父親去爺爺的學校探親,住了兩個月。而這兩個月,應該是爺爺奶奶相處最長的時間。後來文化大革命爆發,爺爺因心直口快提了意見成了右派,下放到寧夏的西湖農場勞改。爺爺性子硬,不服軟,最終在勞改的過程中病死。此時,由於家庭成分不好,奶奶又帶著年幼的父親,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連爺爺的屍體也沒能收回來,這也是父親一生的遺憾。

禍不單行,爺爺去世後的第二年,四爺爺在外出勞動途中失足摔死,留下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分別是大姑,二姑,叔叔,四奶奶次年獨自改嫁)。太奶奶一夜白頭,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家庭的重擔一下全部砸在奶奶的肩上。上有老人,下邊不僅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顧,還有三個侄子需要養育。在這個掙多少公分得多少口糧的時代,勞動力才是一個家庭的支柱,靠一個人養活六口人似乎不太可能。

奶奶一生要強,從沒跟他人抱怨過什麼,也沒見她哭過。奶奶白天下地掙工分,晚上弄點菜葉,滴點麵糊糊作為一家人一天的口食。為了掙工分,奶奶早出晚歸。有一天,回家太晚,家裡沒有做飯的柴火了,四處找也沒尋到,看著餓的直叫喚的孩子們,奶奶偷偷的去山上把白天植樹造林剛栽的樹苗折了些回家當柴火。第二天,人們發現樹苗被折了,沒有不透風的牆,之後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奶奶,說及此事,雖然過去多年,奶奶眼圈泛紅。

日子越來越不好過,60年代大饑荒,很多人吃樹皮樹葉勉強吊著命,我們家也不例外。二姑那時候只有兩三歲,便在冬天跟著大孩子去挖油菜籽根(有些許甜味),大孩子在前面挖,她跟在後面可憐巴巴的撿別人不要的細絮絮,撿到了就放到嘴裡吃。奶奶孃家的鄰居富餘一些,就缺個女兒,託人聯繫奶奶將最小的二姑要了去。我問奶奶後悔不,奶奶說,送人了好歹有個飽飯吃,總比在我們家餓著強。奶奶說:“人家拿個饅頭,你二姑便跟著走了,也沒哭也沒叫。”自此奶奶與二姑斷了來往,雖知道彼此消息,但互相不走動,畢竟成了人家的孩子。直80年代,我出生的那年,母親在鄉衛生院辦結紮住院,二姑家在附近,聽說之後前來看望,我們家才跟二姑才恢復來往,不過此乃後話。

二姑送了人,大姑父親也逐漸長大,能幫上點忙了,日子稍微好點。即使條件如此艱苦,奶奶還是供父親和叔叔上了學,大姑幫奶奶在家幹活。(這也是當時農村的普遍現在,只供男孩讀書,女孩在家幹活,我奶奶母親他們一輩女孩子基本都沒讀過書。一是因為農村固有觀念女孩將來是要嫁人的,唸了也是給別人家念;二是當時沒有考取大學的途徑,都是推薦上大學,像我們這種家庭出身的,我父親連個初中都上不了,別說大學了;三,那時候的女性結婚後基本都是幹農活做飯,對當時的農村來說女性讀書沒有直接收益還要花錢,不像現在的農村婦女實在不行還能出去打工,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基礎。這種現象直到七八十年代才逐漸轉變,男女不在區別對待。)父親小學成績很好,升初中的時候成績還是鄉里前十名,初中入學報名的時候,招生老師問有沒有什麼疾病,父親年紀太小,不知何意,便如實答道,說前兩天感冒了老咳嗽。最終父親不知是否因為這個咳嗽沒能入學,奶奶跑前跑後,沒人脈也沒錢財,沒能起到任何作用,父親自此消沉了許久,以十二三的年紀便背上鋪蓋隨村裡的大人們外出搞副業。叔叔小學畢業後,初中讀了幾天,念不進去,趁著爺爺右派平反的機會,有個頂班的名額,便進了農副站,也算成了公家人。

不久,大姑結婚。父親受到家庭成分及條件的影響遲遲未婚,25歲在哪個年代的農村儼然已成大齡青年。冥冥之中似乎天定,父親和母親經媒人牽線,一見面才知道兩人的成分遭遇如此相似,很快他們就走到了一起。

同爺爺奶奶一樣,父親結婚也在地坑院裡,同一個窯洞。不同的是,爺爺娶奶奶,花了幾鬥糧食。父親娶母親,花了50塊錢,借了個自行車就把母親接回來了。

父親結婚之後,奶奶的壓力輕了不少。加之包產到戶,即使在中國苦難了數千年的農民,也不在用餓肚子了。隨著姐姐的出生,一切似乎都好起來了。

父親也終於籌備蓋新房子了,準備先箍3間箍窯。選好地址後,父親每日忙碌著打基子,挖地基,而母親此時也已懷孕,依然跟著父親跑前跑後,畢竟,這是他們的新家啊。

三尺黃土地,一窩地坑院,人生幾何

我出生後不久,我們的新箍窯要落成,從地坑院搬出來進入新家的那天,依照舊俗,叫來附近的鄉鄰來壤院,討一個喜慶。

搬進新箍窯之後,地坑院裡屬於我們家的那口窯洞就改為堆放雜物了。雖然爺爺,父親在這裡結婚,姐姐和我在這裡出生,但是小時候的我而言,更多的是隨父親一起玩耍的地方。對現在的我來說,這裡是我們家族的起點,也承載著前祖輩們的苦難。對將來的我來說,是落葉對根的嚮往。

地坑院見證著我這個家族的風風雨雨,興衰更替,未曾開口一句。深深的地坑院你不管往裡邊裝多少悲歡,都填不滿它的深沉。每當我回家去看那地坑院,從上面往下看,看見那四壁的牆面在時間和雨水的作用下剝落,小裂縫變成大皺紋;看見滿院的雜草孤獨的生長,如同那井底的青蛙仰著脖子叫;幻想著崖背碾麥場一個個勞作的身影,他們無聲,只是低頭勞作;院裡的那口水窖隨著邊緣坍塌也不在那麼深不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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