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

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

hazel生活在杭州的山脚下,背着的是她自己设计的包。

认识hazel已有数年,她住在杭州的一片茶山边。做了二十多年的服装设计,最后选择从产业流水线上逃走,在茶山脚下,安心地踩着缝纫机,与各种手织老面料朝夕相处,花十天半月时间去设计、制作一只布包。

如果没有意外,生活如水,手艺精进,生活并无太多值得忧虑。

然而这个春天,一切似乎都变了。

今天分享的是hazel写给她的两位小友的信,彼时,她在武汉的家中,经历了一场已经恢复了的病,和尚未恢复的心理上的恐惧。

这个春天,有几千条鲜活的生命没有活到夏天。

清明时节,这一场关于死的记忆,大约会像种子一样,深深地埋在我们心中。

而此刻阳光甚好,春光从不辜负人类,想对你说一声:春安,我亲爱的朋友。

主播/ 夏萌 ,配乐/詹昊晁《清明》

亲爱的虫酱、文峰君:

见字如面。

无数次地想象和你们再聚的情形,还是在我的大露台吧,上月房东新葺了玻璃顶棚,以后即便下雨也可以很从容了。

虫酱一定还是那样,像个孩子一样摆弄着茶点和餐具,在我工作室的那些破烂宝贝里翻翻拣拣,胶片机时不时地咔擦咔擦。

文峰君呢,我猜还是穿着一件白棉布衬衣,安坐饮茶,浅笑辄止,时而话锋如珠,把我们的话题带入到一个又一个有趣的精神领域。

我想和你们倾诉两个月来的心路历程,然而很有可能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强烈的情感郁积在胸口,然而我却得了失语症。于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你们添茶。

也许,待相聚那天,因为时间和地点的迁移,眼下的焦虑也好,惶恐也好,那些眼泪,碾转不得眠的长夜,楼下一趟趟呼啸而过的急救车,医院门口的殡葬车和扶门号哭的女人,那些漫天飞的消息,魔幻的日常,都该淡忘了吧?就如一场噩梦,即使白日里依然能回想起细节,但当时的惊悚,再无体会。

善忘,该是人体自我保护的一项生理机制吧。

然而我清晰地感觉到,有种变化在我体内发生,经历过这个春天,我不再完全是以前的我了。可是,我该向你们展示吗,以及,我是否能准确地表达?

我比你们痴长些年岁,八零九零年代,是我成长的背景。虽然那时年少懵懂,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但仍能感受到那一直昂扬向上的基调,自由、蓬勃的的空气散发在每一个角落,那些闪闪发亮的日子——

年少时唯嫌生活平淡庸凡。记得我小时候住的科研所家属大院里有个孩子看《姿三四郎》太过入迷,幻想自己有飞檐走壁之功,夜里从屋顶跳下去,结果摔断了腿,一时成为我们大院孩子中的传奇。

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

《姿三四郎》1943年在日本上映。讲述了姿三四郎在学习柔道的过程中,从一名好勇斗狠的莽撞青年,成长成为一名柔道武术家 。(图片来自网络)

初三时某个夜晚一场火灾烧掉了学校一栋教学楼,第二天早上在上学路上得到暂时放假的消息,内心狂跳不已,几乎不能相信这神赐般的礼物。后来虽然复课,也常轮休,高年级低年级轮用教室,混乱中可以看到压抑不住的兴奋在同学们的眉眼间闪耀。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要能打破日复一日的沉闷,灾难也是场狂欢。

但其实,生长于黄金时代的我们对灾难是不设防的。从小到大,我们笃定地相信,未来会更好。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希望的田野。战争与瘟疫,饥饿与天灾是如此频繁地贯穿于整个人类历史,就像竹枝上每隔一段就有的一个个节突。得多么天真的大脑才会认为我们的一生就刚好能在两个节突之间安然度过啊。

2020年的开头,一如每一个元旦,大家没心没肺地庆祝了一通,立了一堆新年flag。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老妈就开始明打暗敲地询问归期,对于老人来说,这是一场无法辜负的相聚。交付了年前最后一个订单,订好了往返的机票。零星听说武汉发生了几起传染病,我们买了口罩,想着小心一点就没事,天真不设防的心就此开始了与无常的直面相遇。

小时候对于死亡是拒绝相信的,就像不相信自己会长大一样。

夏夜乘凉,躺在竹床上看星星,姥姥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有人说人死后是一片黑暗和虚空,这些我统统不信,我拒绝我们家会有什么变化,姥姥、爸妈、妹妹、还有我的小伙伴就应该永永远远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什么长大,也不会有什么死亡——

何况,我白天观察大人们的神色,他们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日子如丝绸一般平滑而波澜不惊。于是我更加坚定地否认了死亡,如果有这么大一个灾难在前面埋伏着,人们怎么还会这样平静?

抵御死亡的武器,在大学期间是哲学,在不惑之年是佛教,甚至对天体物理也有极大的兴趣,因为在思考宇宙那样一盘大棋的时候,小我如蚁蝼一般,死亡便也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曾有过一个比喻,就好像你的好友度假去了,你借住了他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设备你都可以使用,但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

出离心在我并不是需要刻意培养的东西,我无时不刻地知道,终点就在前方。

然而,多年来在理论上的储备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截至今日(3月29日),武汉每180人中就有一名确诊新冠患者(封城人口900万,除以确诊人数50006),我侥幸地逃脱了新冠,却患上了新恐(新冠恐惧症)。这期间身体一直出现小恙,症状类似于新冠,虽然后面两次去医院检查排除,但在心理上经历了一个垂死挣扎的过程,至今无法恢复正常。

患病卧床时,恐惧如海浪一般排山倒海,不知道这种全新的病毒后面会怎样在自己的身体里作妖。平日里身体就不算强健,我想我很有可能扛不过去。担心自己,更担心老父老母被我传染,一边流泪一边收藏可以发布求助信息的微博。

仿佛一个人泅于暗夜里的汪洋大海,在汹涌浪涛中挣扎起伏。我已力竭,却仍看不到对岸的一点影子。拼命想抓住一根木头,哪怕是一根稻草。记得我很丢脸地一遍又一遍和我的老同学说,我好怕,我只想活命。那时,什么理想啊,抱负啊,创作的激情啊,充满诗意的人生规划啊,统统不见,只剩下一个溺水者的求生本能。

不禁想起《地球之盐》里摄影师萨尔加多的镜头下,卢旺达难民的眼睛,那双在干柴棒一样的身躯和凹陷的脸上显得超大的眼睛里,只有惊惧和求生两种本能情感。人类在整体上虽说是同一个族群,但就个体来说差别却如此巨大。在灵性被唤醒时可以创造出诗歌、音乐、建筑、绘画,可以点燃文明与科技的火把;而当生存之境将其逼入一种现在“大致是活着”,明天不知是否还活着的状态时,则与冻饿之野狗并无情感状态上的差别。

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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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之盐》的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因为两次去医院检查的经历,我亲身接触到武汉的志愿者。2月8日,我第一次去医院,那还是武汉很恐怖的时候,国家医疗队还没开进来,发热门诊人满为患,每天感染人数急剧增长。我到医院时医院外面就停着两辆殡葬车。住院部大楼门口我看到六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列成两行在对着什么90度鞠躬(不要问我是什么,我也没敢走近去看)。

我拿的号前面还有一百四十多个号,要排通宵了,我得换家医院,然而没有车。绝望中我见车就拦,管它是私家车公务车医疗车警车,被拒载了十几次以后,一辆志愿者的爱心滴滴停在我面前。

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愿意从一家医院门口接人到另一家医院。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危险大家心知肚明。对于这样的义勇,任何感激的话都显苍白无力。

第二次去医院已是武汉抗疫的后半场,倾一国之力救一城,这个遭受重创的城市逐渐有了战时的秩序。这次社区安排了车和志愿者陪同,一位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身材墩实。挂号,进诊室,排队做各项检查,都是他在前面,嘱我只用跟着他就行。何幸恐惧中能遇到这份温暖!在等CT报告的时候我们聊了两句,得知他干这个已经两个多月了,也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怕万一中招传染家人),也是从最危险的时候坚持下来的勇士。我由衷地对他说:“你们好勇敢啊!”他竟羞涩了,一只脚碾着地上的沙石,低头避开我的崇敬,“唉,这些事总得有人做啊!”他就这么回我了一句。

这些在我困难时扶了我一把的人,我连他们的名字也没留下。这段时间武汉有很多这样的平民英雄,他们就是我身边的人,是我同学的同事,朋友的朋友。记得曾和文峰君说道,一直不太喜欢武汉的江湖气和杂烩的市民习气,然而经过此疫,我的故乡在我心底又活了过来。

我的两个老闺蜜,一位一直在医院前线,另一位在一个捐助群里筹款筹物资帮病人找床位。还有一个在火神山医院干了半个月的老同学送我一句话:要死脚朝天,不死万万年。我这些可爱的故乡人啊!那种镇定,接受一切后果的坦然,可能是前世带来的资粮,是我一生求而不得的财富。

而我这段时间就干了一件事:躺在床上瑟瑟发抖。说不下去了,掩面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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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栾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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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病后第一次下床,坐到毗邻露台的小隔间里,料峭的二月,空气清冽。窗前一颗桂树,一颗栾树。栾树上挂满了黄灯笼一样的果实。人类世界天翻地覆,植物王国却永远安详,而鸟儿们欢欣雀跃地趁机接管了城市。在阴暗的房间闷了多日,眼前明亮的光如沙漠里的泉眼,润泽了我每一个细胞。

尽管检查各项指标正常,排除了新冠,身体也一点点好起来,但仍然不能摆脱恐惧。感觉自己的健康就如草叶上的露珠,好像随时会滑落碎裂。眼前午后的阳光,绿意渐浓的树木,安静的社区,这看似祥和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正在崩塌的世界中的片刻安宁罢了。

然而不是早就了知世事无常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对于宗教和哲学的兴趣,很大部分来源于一个动机:希望那一天来临时,能从容优雅地道别。如果这次算作一次演习,那我就是交了一份零分试卷。讽刺的是,我还做了那么多的功课。

我不确定生活是否还能按照原轨迹继续下去,杭州的生活对我已如前世。

我怀念我的大露台,虽每日忙于活计却不曾错过一天的天色与山气。清晨到黄昏,天空如罩了一层轻纱,在橙与青两个色调之间的暧昧,四季云彩的变幻,眼前起伏绵延的山峦和绕山的云雾,夜晚闪烁的群星,清晨山谷里悠扬宛转的鸟鸣——受恩于天地自然的滋养,我长年足不出户也不会觉得枯闷。

几场春雨,杭州第一波最好的龙井应该采摘完毕了,村里此时一定到处弥漫着炒茶的清香。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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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酱和文峰君。

你们发来的照片,于我是天堂,而我却在地狱。这地狱,非指我身所处之地,乃是我心挣扎之境。照片里我看到良渚的田野“泥土正变得柔软可食”,多么喜欢你们来信中的这一句!嫩草一丛丛冒出来,我能“看”到沁人心脾的空气,和着青草的气息,而你们,像两个精灵一样,随风走来,巧笑倩兮——我的眼湿了。

我也有春天的照片给你们。武汉的春天悄然降临在我这隔离之所的小小露台。我以我原生故土的春天向我的第二故乡致意。

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
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穿过死亡,我只想对你道一声: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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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爱上了在露台上原地跑步,想象中是在杭州家门口的那条山道上。从门口到村口,一路下坡。这条山路极少有人,跑过去,一路会惊起许多山雀和松鼠。左边地势低,全是村居。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种满了蔬果瓜菜;右边是一直向上的山坡,布满一垄垄整齐的茶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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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有片南瓜藤,去年几个金灿灿的南瓜像灯笼一样在上面挂了好久,每次我经过都要花好大力气才能管住自己想去采摘的手。

快下到地面时有一个90度弯,那里的一家村舍有一个极好的露台,面向整个山坡和漫无天际的茶田。龙坞的茶山都是缓坡,连绵起伏,充满母性的温柔。黄昏时分,落日染红西山,而东边清澄的天空,已挂了几颗星和一弯钩月。这时在他家露台上品茶该是会成仙吧?

喏,看看,这么多的眷恋,不肯放手,何以解脱?

三个月来,武汉殁于新冠的两千多人,数字的背后,是两千多人临终前的恐惧与挣扎,是两千多没来得及实现的人生计划,是两千多没来得及的告别。

“我想,天堂里一定绿草茵茵,有不老的翠数和长香的花,有鲜活的动物和莺歌燕舞的禽鸟,有丰腴的面点和流淌的蜂蜜。空气毫无疑问是新鲜的,疾病毫无疑问是没有的,华美的建筑反射着温润的光芒......”

—— 毕淑敏《蓝色天堂》

谨以此纪念逝者。

人如蜉蝣,朝生而暮死。但人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向死而生,如萤火虫一般,微不足道的身躯舞过暗夜,留下光的轨迹。

春安,朋友。

hazel

于武汉

2020年4月2日收笔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黑猫与橘(heimaoyuju)

本文作者:hazel,手作职人,居于杭州龙坞的茶村,喜爱简朴的山居生活,以制作手织手染的产品为生。

希望那一天来临时

我们能从容优雅地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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