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我的姑父許文魁


悼我的姑父許文魁


戰爭時期,姑父許文魁、郭明和馬勳桃園三結義,曾給輝縣大地留下過一個深刻印象:“許文魁的腿,郭明的嘴,馬勳的肚”。這句話是因他們三個人機智地端掉一個日軍炮樓留下的佳話。

那時槍炮子彈短缺,要想和彈藥充足的鬼子對壘,無疑是以卵擊石,可鬼子卻依仗他們所建的炮樓在我們的土地上橫徵掠奪,大肆殘殺手無寸鐵的鄉親。據我姑父講,當年為端掉一個鬼子炮樓,他們三個絞盡腦汁地進行了好多次研究。最後策劃了一場精密的作戰方案。

那是一個漆黑的深夜,他們提前在鬼子的炮樓周圍放了好多個鐵桶,每個鐵桶裡放上鞭炮。又在利於自己隱蔽攻擊的地方準備了一些手榴彈,待準備工作就緒,他們呈三角鼎立向炮樓裡的鬼子挑戰,懂日語的郭明喊話說:“小日本,我們的大部隊已把炮樓包圍,你們投降吧,我們優待俘虜,繳槍不殺!”。日本鬼子聽到喊話就用機槍向外掃射,馬勳和郭明抓起事先準備好的手榴彈就往炮樓裡扔。為了協調作戰,我姑夫飛跑著點燃炮樓周圍鐵桶裡的鞭炮,讓它們砰砰叭叭地在原野循環炸響。激烈的鞭炮聲響在鐵桶裡猶如一陣陣密集的槍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鬼子們以為大部隊真的包圍了炮樓,於是人心煥散,鬥志頓失,一部分人開始跑出炮樓。但因為炮樓裡明,炮樓外暗,跑出來的鬼子看不見外面的狀況,他們又人生地不熟,所以跌跌撞撞地胡亂奔跑。守候在外邊的馬勳和郭明,一見鬼子出來,舉刀就砍。但鬼子不明就裡,不敢戀戰,只是一窩蜂地四散逃命。常年在外征戰的姑父,不僅練就了一雙飛毛腿,而且還是個雙槍手,一見敵人逃跑,左右開弓將日軍打得傷的傷、死的死,逃得逃,不到一個小時,三個人輕鬆地端下了日軍炮樓。於是,一段佳話“許文魁的腿,郭明的嘴,馬勳的肚”從此就被鄉親們一傳十,十傳百地在平原大地上叫響。

姑父許文魁和郭興將軍曾一同火燒過敵人糧倉。1943年秋天,武工隊接到上級命令,說是日軍搜刮了十萬斤糧食,準備運往太平洋戰場。糧食就堆放在南關的幾個糧倉裡,命令他們決不能讓鬼子運走一粒糧。接到這個通知後,姑父和郭興準備鋌而走險,他們一行四人化裝成“日本兵”,趕著一輛裝滿雜草的馬車,大搖大擺地往日軍的糧倉出發。來到敵軍的糧倉門口時,只見十來個皇協軍光著膀子正喝酒,他們的槍支豎起門口的牆角邊。也許是猜拳行令輸了酒,一個士兵端起碗正咕咚咚地往口裡倒酒,郭興來到他面前,伸手就是一個耳光說:“八格呀路,你們死了死了的”!

正在喝酒的人一見來了日本人,嚇得他們趕快站起身立正,頭都不敢抬地等訓話。郭興將軍又用日語嘰哩哇啦地說了一通,然後我姑父用命令的口氣說:“皇軍叫你們進屋去悔過!還不快快進屋!找死呀!”

與他們一齊來的兩名隊員,趕快上前拿起豎在牆邊的長槍,把他們趕進院裡的一個小屋。把門返鎖後,他們四個人立即到外面的馬車上取出手榴彈,在每個糧倉的麻袋裡塞進了一些手榴彈,又在馬車上卸下了幾桶煤油澆在糧倉裡,然後又抱起馬車上的雜草往倉庫裡一扔,點上火扛起了外面的長槍就跑。沒有跑多遠,就聽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不一會兒,糧庫上空冒起了滾滾濃煙,日軍的糧倉變成了火海……

姑父還帶人攻打過五里河,當時日軍非常猖狂,他們仗著手裡有槍,又有皇協軍幫他們,所以根本不把中國人看在眼裡,幾個人幾條槍就敢控制方圓幾十裡的村莊。在五里河,駐紮著五個日本兵,他們姦淫擄掠,滅絕人性,武工隊早已把他們列入消滅對象。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姑父帶著幾個武工隊員摸到鬼子住處,沒想到鬼子正在調戲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他們把女子綁在樹上,在樹下燃起一堆柴火,火焰由小變大,煙霧瀰漫在女子身上,嗆得她咳嗽不止,而鬼子們卻獰笑著摸她取樂。我姑父本來想在鬼子熟睡後偷襲,可看到這樣的情景,他再也顧不了提前準備好的作戰方案,立即翻牆直撲鬼子而去,其它人一見我姑父跳進了院,也一齊翻牆進去,和鬼子肉搏起來。那次戰鬥,雖然姑父帶的人受傷也不少,但沒有一個人犧牲,而是把那個女子救了下來,把五個鬼子全部殺掉!

我姑父帶人打炮樓、殺鬼子、燒糧倉、打土豪,他的名字讓鬼子和漢奸聞風喪膽、咬牙切齒。為了消除隱患,他們畫上我姑父的頭像,張貼告示,以十石(十鬥)小米的懸賞要我姑父人頭。姑父的哥哥許文貴也是當年武工隊的秘密交通員,有次送情報落入皇協軍之手,當敵人知道他就是我姑父許文魁的哥哥時,百般折磨毒打要他說出我姑父的藏身之地,但他臨危不懼,咬緊牙關就是不說我姑父藏在哪兒,惱羞成怒的敵人見從他嘴裡撬不出什麼東西,就將他繩捆索綁在一個碾盤上扔進了輝縣四路口的一個旱井裡,就這還不算,他們又用大石頭將井封口,活活地將他悶死、淹死在井裡。當我姑父知道這件事後,已是他的哥哥屍體腐爛成一堆白骨之時,家裡人去打撈,捆他的繩子依然還綁在那個碾盤上。我姑父傷心欲絕,但敵人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又在他的本家侄兒身上打起了主意。

我的姑父許文魁祖籍百泉,他有兩個本家侄兒許財和許旺在百泉開飯店,由於敵人抓不到他,就常到他侄兒的飯店裡亂打亂砸逼迫他說出我姑父的下落。但他的侄兒寧願飯店不開也不向敵人說出半個字。敵人無奈,乾脆把他的飯店砸了個底朝天,飯店沒法經營了……

姑父是個苦人,他七歲喪父,九歲喪母,從小就和哥哥相依為命,如今敵人殺了他哥,就連本家侄兒的飯店也因他開不下去。那個家回不去了,他站在太行山上,含淚遙望自己的家說:“百泉,別了,小鬼子、日偽軍,你們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給我的親人們報仇。不把你們統統殺光,我誓不為人!”

姑父沒有家了,懷著對敵人的刻骨仇恨,他在金章姥姥家和我們家來回流動,並和金章的馬勳、郭興桃園三結義,誓死抱團殺敵。由於我家在山裡,為了逃避敵人的追殺,他們就經常到我家躲藏。當時,我爺爺一聽說敵人要抓他們,就連夜修通了我家的紅薯窖、蘿蔔窖,並把出口隱避到院外。爺爺非常疼愛他這個姑爺,為了讓他躲在蘿蔔窖裡不潮溼,他就把蘿蔔窖全部用石頭板鋪就,儼然成了一個小石屋。記得我長大時對這個蘿蔔窖很好奇,我曾問母親:人家的蘿蔔窖都是挖土坑,咱家的蘿蔔窖為啥是個石頭池?母親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說出來也沒事了,你問我就告你說吧。別看你姑父現在是個殘廢,當年他可是個武工隊隊長,腰別雙槍,百發百中,殺鬼子打土壕,威武著呢。由於他經常被敵人追殺,咱家就成了他藏身的地方。有時他一個人來,有時三、五個人來,他們常常是白天在家睡覺,晚上出來打敵人。天明回來往咱家的炕上一躺就是三五個,把床都壓壞了。也因為這,你姑姑就經常到村頭放哨。一見有日偽軍要進村,你姑姑就跑來家讓他們藏進地窖、紅薯窖。可是有一次,不知誰走漏了風聲,你姑父剛打完一場惡仗回來,第二天敵人就來咱村搜查。當時,你姑姑跑來家報信,說是來了好多皇協軍,都是跑著來的,嚇得她臉都白了。情況緊急,不容多想,你爺爺就讓我們一齊藏匿在地窯裡,自己則把洞口蓋好跑出去躲藏。皇協軍跑到咱家沒有捉住人,就將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臨走時又搬了幾捆玉米秸杆放在咱屋燒。當你爺爺看到家裡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時,就趕快往家跑,但堂屋的大火已經燒得不能近前,也許老天爺可憐咱,東屋和南屋的火只燒了一部分秸杆自己滅了,所以才保住了咱現在住的房……”

母親不說了,我纏著她繼續講,她就又給我講了姑姑:“你爺爺把我們從地窖裡放出,你姑姑一見咱家的房子被燒,雙眼冒火,她從你姑父腰上拔出手槍就往外跑,她說她要崩了這幫兔崽子。你姑父追上她把她抱了回來。從此她就鬧著和你姑父學打槍,她不僅學了一手好槍法,還會雙手打。後來你姑父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秘密通訊員,給她也配了槍。就這樣,你姑姑經常給郭興和你姑父送信,這事郭興最知道,只可惜現在郭興當了大官,咱也見不到他了。啥?你姑姑小腳咋能跑得動?我可跟你說,別看你姑姑是小腳現在走不動,可她年輕的時候在山裡來回穿梭,掂著個小腳跑起路來一陣風。快著呢。”從母親嘴裡,我知道了姑姑也是個革命者,只是因為我姑父不想讓外界知道姑姑的秘密身份,所以解放後,他們就一直以平民自居。

從我記事起,姑父的腿就殘疾,每當我去他家看姑姑,總會看到姑父雙手扶著個凳子在走路,他往前挪一下凳子,腳往前跟一步,但若母親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姑父當年還有一段英雄故事。於是再去姑姑家時,我就纏著姑姑給我講故事,姑姑起初不說,後來見我一直纏她,她才跟我說:“解放前,你姑父和郭興、馬勳是拜把弟兄,他們三個常常一齊打鬼子,打土豪。由於他們鬧得敵人不能安生,鬼子就開始設崗哨查行人,特別是男人,你要想從哨卡過,不脫你衣服也得摸遍你全身。由於你姑父是以十石小米懸賞的捉拿對象。所以他要想過崗就什麼也帶不出去。那時候,你姑父是地方武工隊隊長,他常常腰別雙槍來回跑,不帶槍咋能行。後來我叫你姑父教我打槍,他會打雙槍,也教我打雙槍,學會打槍後,由於敵人查得嚴,他就叫我當他的秘密通訊員,幫他送槍送信。當時日本人查崗哨不注意女人,所以我要想過哨卡很容易,挎個荊籃,揪些野菜或豬草把手槍蓋在下邊就能矇混過關。那個年代,因為他抗日,咱家可沒有過過消停時日,堂屋被燒後,因為怕敵人來搜查,夜裡睡覺都得睜隻眼。日本投降後,你姑父當上瞭解放軍,他到外地打仗去了,全家才結束了提心吊膽的生活。”

知道了他們的故事,我就常愛問這問那。一塊傷疤遮住了姑父的整個下顎,姑父說,那是活捉國民黨第十五軍軍長武庭麟留下的紀念。打洛陽時,國民黨軍軍長武庭麟被打得從洛陽跑到郟縣,當時我姑父是連長,就在他指揮人打到和武庭麟一牆之隔時,一顆流彈突然從他的下巴上穿過,頓時血肉模糊,鮮血流溼了他的衣服。通訊員一見他受傷,強行把他拉下了戰場,而他連裡的人一鼓作氣活捉了武庭麟。

姑父說,解放洛陽的那場仗打得非常苦,他們打了七天七夜,不是颳風就是下雨。攻打西城門時,機槍掃射得如天上下雨,人死得就象搓麻繩,攻城的人還沒有跑到城跟前,身子一擰就倒下一片。那可真是血流成河,死人成堆。最後他們想了一個辦法,用四口棺材裝上炸藥,上面蓋上幾條溼棉被防爆破,幾個推車人也被幾條溼棉被裹身防彈,硬是將四口裝滿炸藥的棺材推到了西門口的城牆下引爆,這才打開了西城門。姑父說,他這一生打過無數次的仗,每年大大小小就要上戰場一百多次。但說苦,洛陽的戰役最苦,因為七天七夜,身上的衣服就沒有幹過,該睡的覺就沒有好好睡過。再其次,就是延安保衛戰,有次在紅新公路打伏擊,他是個連長,臨危受命指揮三個連的兵力阻擊國民黨軍,但沒想到敵人的火力太強了,他們被壓制在一片芝麻地裡,就連芝麻地裡的芝麻桿就被打光了,但為了拖住敵人,他沒有後退一步,硬是指揮著三個連的兵力拖著敵人不能前行,最後打得只剩下十幾個人,九個通訊員打到最後只剩下一個。我問姑夫,你在戰場上受傷時想過我姑姑嗎?姑父摸著自己下巴上的傷疤說:“想啊,要不是想你姑姑,我身上的多處彈傷早就要了我的命。就比如我下巴上的這塊傷疤,閻王本來是要我走的,但看到我心裡都是你姑姑的影子,閻王不忍心就讓流彈下移了幾公分,僅在我的下巴上留個紀念,還讓我榮立了二等功。”

姑父說的很幽默,我說再打仗你還去不去了?姑父愣了一下,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是個軍人,軍人哪有不想去打仗的?可我的腿殘了,把我當兵的夢毀了。”說到這兒,他手握拳頭猛捶自己的傷腿

悼我的姑父許文魁

從我記事起,姑父走路都是扶凳子。他的生活起居都由我姑姑照應。姑姑不讓提他的腿,因為這是他一輩子的痛。那是抗美援朝時,我姑父所在的連隊第一批開拔前線,上級給他調撥了一個姓夏的指導員,但沒有告訴他姓夏的是個女人。由於連隊只給連長配馬,所以指導員只能跟著部隊急行軍。有一天,姓夏的指導員一直掉隊,我姑父就停馬等她,發現她捂著肚子,臉色臘黃,臉上不時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我姑父就問她怎麼回事,她不好意思地說她是個女人。今天剛好來例假,所以……我姑夫聽了很生氣,責問她為啥不早說,還女扮男妝。她說她怕我姑夫知道了她是女的不要她。姑父說:“這是出國到朝鮮去打仗,上級卻給我派來個女的。真是亂彈琴,上馬。”

我姑父翻身下馬讓指導員騎,但指導員執意不肯,我姑父命令說:“立即騎上馬,這是命令!”

夏指導員看著我姑父生氣,只好騎上了馬。但沒想到,就是這次他跟著部隊急行軍,卻讓他從此失去了軍人生涯。當他隨著部隊奔跑到洛陽的伊河邊時,剛好看見裝上迫擊炮的船隻翻到河裡。炮就是部隊的命根,姑父一見命根掉進河裡,飛跑到河邊就縱身跳進河裡撈炮救人。人和炮撈上了,可當他坐下解開綁腿休息時,卻再也沒有站起來。原來,由於他把馬讓給了指導員,而他打著綁腿跑路還沒有散熱就跳進河裡,熱腿碰冷水,冷熱相激,腿被冷水炸了。部隊上的人見他不能站立,趕忙把他送到了洛陽白馬寺榮管所養傷。從此,人們眼裡的“飛毛腿”許文魁,一下立不能立、站不能站,只能在榮管所內度日月。

風風火火的軍旅生涯就這樣結束了,這是我姑父心中永遠的疼。後來洛陽榮管所搬往新鄉改名新鄉榮校,我姑父不願給國家增加麻煩,就拖著個傷腿請求回家休養。但雖然生活不能自理,國家和人民沒有忘記他,大集體時,村裡幹部時常派人往家給他送糧送面送菜。更有戰爭時期的老戰友隔三差五地來看望。比如郭興將軍每次探家都要到姑姑家裡來坐坐。還有輝縣的原市委書記鄭永和、開封的原市委書記呂喜田,輝縣市化肥廠原廠長趙恆富等等,雖然他們都身居要職,但到我姑父家裡來見面的第一句話總是說:“首長,我來看你了。”

1983年,我姑父病故,他的追悼會在

金章召開,郭興將軍和姑父的老戰友們都為他送了花圈。隨著長長的送葬隊伍,姑父的英靈默默地、永遠地長眠在了太行山腳下。沒有碑文記載他的光榮歷史,也沒有他的戰鬥事蹟在刊物上公開,而我姑姑因是姑父的秘密交通員更是一輩子沒有公開身份。

2002年臘月,我姑姑故去,親人們把她和姑父合葬在了一起。她的葬禮沒有姑父的隆重,更沒有人追悼,只是自己的子女和親屬來送行。每年的上墳節氣,我總會去給姑姑和姑父上墳,也會給他們採上一束鮮花擺放在墓前。我也會輕輕地說:“姑姑,姑父,我又來看你們了,你們還好嗎?”

鮮花散出淡淡的清香,話語卻被風吹散。我知道,姑姑和姑父永遠地睡在了地下再也聽不到了親人的聲音。但是每來到他的墓地,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個畫面:姑父在戰場上奔跑殺敵;姑姑挎著個荊籃掂著小腳來回穿梭於敵人的崗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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