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從朝陽醫院搶救室出來,爸爸表情木然,異常平靜地說了句:“我出去一會兒”,那語氣既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忐忑不安,雜糅著各種負面的情緒卻又穩定得一如往常。我和老公有些不知所措,惶恐地緊跟在他身後,不知從何開口。


來到急診科大門口,爸爸猛地一抬手,把從搶救室拿出來的媽媽的兩件衣物以一種極為平直的拋物線扔進垃圾桶,迅速而又決絕。那是我媽媽平時最常穿的衣服,一件天藍色的羊絨毛衣,一件黑白相間的條紋高領衫。


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圖片來自互聯網


一個半小時前,媽媽由於呼吸困難而陷入昏迷,實施了緊急插管。為了方便搶救,爸爸和我在急診護士的指導下艱難地把這兩件衣服脫了下來,前襟、袖子也已被剪得七零八碎。破碎衣服顯然已無再做保留的必要。但,扔進垃圾桶,卻總讓我隱隱覺得有些不詳,彷彿,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放棄媽媽了!


01

單肺生活


我是個典型的北京丫頭,從小跟著爸爸、媽媽生活在德勝門下,幸福地度過了二十多年,生活,平靜得毫無波瀾。


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德勝門,圖片來自互聯網


媽媽三十歲時,肺部突然開始出現問題,時常會咳血,還會有大量濃痰,發燒也頻繁出現。經過醫院的診斷,確診為支氣管擴張,醫生說估計是因為媽媽小時候得的百日咳沒有完全治好,留下的後遺症造成的。支氣管擴張是一種不可逆的慢性病,為了解決問題,1996年春天,媽媽不得不選擇做手術,將左肺切除。那時候,年輕的媽媽很堅強,術後半年,她就奇蹟般地恢復了狀態,重新開始了正常的工作,彷彿手術的事兒從未發生過。


2003年,媽媽49歲退休。一旦從忙碌的工作中放鬆下來,媽媽的注意力就開始轉移到了自己的健康上,再加上更年期和北京非典的衝擊,她開始變得異常敏感和脆弱,怕風、怕熱、怕空調、怕流感,時時刻刻都在擔心,覺得自己只有一個肺,肯定堅持不了幾年。


從2009年開始,媽媽的狀態越來越差,僅剩的右肺也開始出現狀況,每年都會因肺部感染住幾次院。她的肺病,就像一個進入了倒計時的炸彈,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她生命的流逝。作為家屬,我和爸爸也越來越像驚弓之鳥,始終處於驚恐無助的臨戰狀態之中。


這肺病,就像是樓上的靴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但我知道,不管怎樣,它總會有落下來的那一天。


02

血氧!血氧!


血氧,是指血液中的氧飽和度,反映的是一個人呼吸循環系統的氧合能力。從手指血氧儀的數據來看,正常人是98,低於94,器官就要出問題。2012年3月10日,媽媽的血氧值掉到了81!


這年春節,我是陪老公回塞北老家過的年。除夕晚上,跟爸媽QQ視頻的時候,他倆還在愜意地聽著歌,看著晚會,僅僅是在聊到我沒能在北京陪他們過年的時候,兩人稍顯落寞。年後回京的十幾天,媽媽也一切如常,每天定時吸氧,測血氧,監控身體狀態,雖然繁瑣,卻也穩定。


誰知剛剛過完春節,媽媽再次出現了肺部感染的情況,不得不住進了朝陽醫院。由於化驗的血項值並不高,醫生只是給媽媽輸了些化痰藥,住了一週就安排媽媽出院了。我們本以為都住過院了,應該有好轉了,結果出院第三天,媽媽的病情又嚴重了起來,我們不得不第二次住進了朝陽醫院。第二次住院持續了半個月之久,媽媽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她憋氣憋得厲害,在床上根本躺不下,夜裡也睡不了覺,用媽媽的話說,就是感覺只有進氣沒出氣。


在這個過程中,抗生素換了一種又一種,卻沒有一種能夠起作用。醫生也毫無辦法,跟我們說如果再這樣一直用抗生素,有可能會產生真菌,那樣的話,就會非常難以治療了。醫生很無奈,建議安排媽媽出院,防止留在醫院出現交叉感染。我記得很清楚,媽媽第二次出院那天是2012年3月9日。


3月10日這天差不多早晨五點,正在熟睡的我忽然莫名地心慌,從睡夢中一下子醒來,就再也睡不著。我和媽媽家住在同一樓層,既然無法入睡,我想著就趕緊起來,像平常每個例行的早上一樣,過去看看媽媽的情況。前一天從朝陽醫院回來,媽媽呼吸困難的症狀一直沒有好轉,我一直陪她到凌晨兩點多才回家睡覺。


初春的樓道十分清冷,還有呼呼的涼風從窗縫吹進來,讓我不禁打了寒戰。悄無聲息地打開媽媽家的房門,屋內一片黑暗,只有製氧機低沉的工作聲。輕輕走進媽媽的房間,微弱的晨光中,我發現媽媽醒著。她衝我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旁邊的臥室,我明白,爸爸肯定是夜裡又為她忙了一宿,剛剛睡下,她要我輕一點。


我打開臺燈,問她怎麼樣,她表情有些鬱悶,疲憊地說了一聲:上不來氣!


我跑去把製氧機開得更大一些,想著能讓她舒服點,但似乎並沒什麼效果。她躺在床上很用力地深深吸氣,屏住一會兒,再嘟起嘴,一點一點地吹氣,彷彿在準備迎接一場大考。我覺得她的緊張應該多過呼吸困難,就一直來回撫摸她瘦弱的胳膊,不停地告訴她放鬆,別害怕,沒事兒的。


我老公有個理論,說媽媽這種情況40%是疾病問題,60%是心理問題。他說媽媽自從退休後,在家裡閒著沒事兒,把所有的注意力就開始全部放在了身體健康上了,再加遇上女性的更年期,就顯得尤為誇張。他總用媽媽一些不正常的做法來佐證他的理論,穿衣服要根據室溫一層層地增減幾件襯衣,每二十分鐘要用溼毛巾降低手心溫度,時不時要用毛巾擦汗,而且不管多熱也絕不能開窗因為怕風……他說,這絕對是一種心理的應激反應,本質上就是害怕,過度緊張,過度惜命。


雖然我覺得他說得似乎有點道理,但每次也會跟他說:誰不怕死呢?何況我媽還只有一側肺,她確實是身體上撐不住。


握著媽媽的手,安慰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鐘,雖然我一直告誡不要害怕,沒事兒,但媽媽那種深呼吸的狀態一直不見好轉。我用血氧儀測了她的手指,數字是96,比正常值低。媽媽虛弱地跟我說:把氧開大一點兒。


隨著這些年媽媽的肺病不斷加重,我們家裡也慢慢配齊了各種醫療器械,製氧機、血氧儀、呼吸機、氧氣罐,不一而足。我手忙腳亂地把床前長長的氧氣管理順,防止氧氣管纏繞打結影響輸氣,又把接在製氧機上的接頭換到氧氣瓶上,打開氧氣瓶閥門,調大氣壓,把水罐灌好純淨水防止她喉嚨乾燥。一系列動作折騰下來,已經天亮了。


換氧氣瓶呼吸了二十多分鐘,媽媽那種緊張的呼吸狀態絲毫沒有好轉,但血氧儀的數值上來了,我覺得她的狀況可能還是因為害怕導致的,就一直安慰她,讓她放鬆。這時候,爸爸也紅著眼睛起來了,有些煩躁又有些無奈地說:你這就是太緊張了,放鬆,彆著急!


說歸說,雖然一晚上沒怎麼睡覺,但爸爸還是忙忙活活地去做早飯了。我則一直陪在媽媽身邊,安慰她,讓她閉上眼睛,讓她安心睡覺,讓她不要緊張,讓她轉移注意力。


我倚在床邊,不停地摩挲她的胳膊,用我自編的理論給她解心寬,說什麼晚間的時候,身體器官都需要休息,身體中氧氣的用量就會減少,血氧值就會下降,這是正常的生理機能反應,不要害怕。我這些胡編的理論,媽媽顯然不相信,因為她這肺病不是一年兩年了,很多東西她自己比誰都明白。


我轉頭看著她的臉,隨著她艱難的呼吸,氧氣面罩裡面一層接一層地凝結水霧,又一層接一層地消失。她一直睜著眼睛看著我,眼睛有些溼潤,眼神卻很空洞,那後面似乎有很多恐慌與無助。帶著面罩,她沒法說話,我不知道那個時刻她在想什麼,也許是對病情的焦灼,也許是對未來的恐懼,也許可能什麼也沒有。我讓她閉上眼睛休息,但每次閉上不到三分鐘,她就又會再次睜開,呆呆地,卻又情緒複雜地看著我,那複雜眼神裡的東西,我沒看懂。


媽媽的血氧數值先是回到了96,但之後過了一個多小時卻又開始下降。爸爸做的早飯我們都沒顧上吃,一直手忙腳亂地不停地增加氧氣瓶的氣壓,同時還拿著血氧儀在我和爸爸的手上試驗,生怕是血氧儀出了問題。爸爸急得腦門上一層油汗,屋裡屋外地來回轉圈,發牢騷似的自言自語:讓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你放鬆!不知道是在指責媽媽,還是在安慰自己。


折騰了快半個小時,仍然不見起效,我跟爸爸決定還是用呼吸機。家裡有一臺去年年底花一萬五買的進口偉康呼吸機,貌似型號叫什麼Harmony的。這是去年住院之後,爸爸按照醫生的建議,專門給媽媽備的,防止媽媽在家的時候出現呼吸困難的情況。七手八腳地換上呼吸機之後,媽媽穩定了一點,雖然血氧值一直沒恢復正常,但也沒有下降。


我和爸爸、老公三人簡單吃了一口早飯,又再次圍到媽媽床前,基本上時刻都盯著她的呼吸機和血氧儀,說實話,折騰一早晨,我,真的怕了。


但老天似乎根本不願意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到了十點半,媽媽又開始難受起來。透過呼吸機面罩,可以看到她使勁嘗試著大口呼吸,但似乎總是沒什麼效果。她開始不停地變換著姿勢,平躺著不行,側躺蜷腿也不行,靠著床背癱坐也不行,反正就是翻來覆去地折騰。我跟爸爸一直問到底怎麼了,媽媽隔著面罩艱難地告訴我們:跟不上!


我們知道,她的意思是呼吸機的節奏,跟她自己的節奏對不上,呼吸機快,她自己慢,這樣就導致她剛剛要吸氣,呼吸機已經開始呼氣了,致使她總是無法跟呼吸機合拍。我們非常無奈,只能不停地調整呼吸機的各種按鍵,把電源打開又關上,把面罩摘下來又帶上,來回折騰了很多次,始終不見好。我們分析,有可能是呼吸機有問題了。爸爸則有些急躁地開始嘟囔:肯定,肯定是這機器哪有問題了,原來用著不這樣…


見到媽媽這種情況,老公建議,現在媽媽這個情況很不好,只能先用氧氣瓶,加大氣壓頂著,我們倆現在去修呼吸機的地方,看看是不是出問題了,如果真是有問題,得趕緊修,畢竟沒有呼吸機,總那麼不讓人放心。另一方面,如果媽媽的血氧值一直不上來,就趕快帶媽媽去朝陽,到醫院安全能有個保證。爸爸也同意老公的想法,就讓我們馬上去。臨走的時候,我還再三叮囑爸爸,一定要盯著血氧,不能降到94,如果不行,提前奔往朝陽醫院。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跟老公開車到了六里橋附近,為了能加急修好呼吸機,這是我們在網上查詢到的一家修理店。店裡面雖然比較凌亂,擺著各種待修的醫療器械,但店家還是很爽快,把偉康開機,看了下數值,又貌似用什麼儀器測了測,就告訴我們是芯片壞了,得換。我們完全蒙圈,人家說換就換吧。店家說進口芯片得6800,最快也得三天換好,我們表示同意,交了定金。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錢花了,心情就能稍微放鬆一些,有了能修好的呼吸機,我覺得下一步應該不會有啥問題了。


料峭的春寒中,吹著夾雜著沙塵的冷風。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出奇的冷。從修理店出來,冷風吹得我不由得縮緊脖子,從店門走到車位,僅僅幾十米,就凍得我手腳冰涼。正要打開車門,爸爸給我打了電話,問我們回來了嗎,說媽媽的血氧又下來了,他們現在正往醫院趕呢,讓我跟老公直接去醫院。


這個電話彷彿一盆冰水,讓我剛剛好起來的心情迅速又重回冰點。我站在車邊完全不知所措,本應是預料之中,但感覺卻像意料之外,只能不停地問老公:怎麼又下來了,怎麼又下來了。老公攥著我冰涼的手一直安慰我:沒事兒,到醫院就沒事兒了,你媽是緊張鬧的。我卻有點兒不相信。


趕到朝陽醫院地庫,我們倆是跑樓梯上的急診科。在急診的大廳裡,我遠遠地看到了爸爸媽媽。此時,爸爸正坐在等候用的藍色排椅上。仰著頭、閉著眼頂著椅子背後的牆,臉上充滿了無奈與無助。媽媽則基本上是蜷縮著坐在輪椅上,她的腦袋低低的耷拉著,似乎根本沒力氣抬起頭來。她仍舊不停地在用力喘息,每喘息一次,她的頭就會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動一次,這讓我十分心碎。


爸爸說已經讓醫生看了,也取了動脈血,等血氣分析結果出來再讓醫生看。我幫媽媽盡力裹緊外套,並努力調整姿勢,防止她被大門灌進來的冷風吹到。我問她什麼感覺,她卻幾乎沒有能力回應我,仍舊不停地,機械地,用盡氣力地喘息著。


檢測結果出來後,醫生說媽媽的情況很危險,血氧已經非常低了,二氧化碳的數值也偏高。醫生說媽媽這種情況得在醫院留觀,並安排護士給找平床。


醫生一旦做出了決定,後面的動作就很快了。護士找來了一個窄窄的搶救平床,我們七手八腳地幫媽媽躺下,然後先把她推到靠近搶救室門口的樓道邊,之後,護士又給她輸上液、吸上氧。


朝陽醫院是北京最權威的呼吸科醫院,不僅僅是北京,包括周圍地市,幾乎所有的呼吸病人都會到朝陽求診,因此朝陽的急診搶救室始終都處於過負荷狀態。不要說床位,僅僅是在搶救室門口的樓道里,能有媽媽這樣一張平床,已經是燒高香了,說實話,我當時很滿足,畢竟醫生已經開始診治了,這是個好的開始。


可能是因為到了醫院,有了醫生在身邊,她的情況似乎稍微安定了一些,至少呼吸沒有之前那麼慌亂了,但呼吸困難的情況並沒有什麼好轉。我不知道這種狀況能不能持續,會不會惡化,就一直不停地呼喚她,期待著她的反應。但她好像始終都沒空搭理我一樣,一直微微閉著眼睛,專注地喘息。可能,在這樣一個時候,呼吸才真的是她最重要的事兒。


搶救室門口人來人往,每一個人似乎都滿懷心事,面色焦慮,一個個都那麼彷徨無助。平床沒有床墊,媽媽只能隔著衣服就幾乎直接躺在硬硬的床板上。這些年一直生病,導致媽媽很瘦,只有70多斤。我怕她躺在平床上硌得難受,就把大衣鋪在底下,但好像也起不了什麼效果。


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分鐘,我逐漸發現她的頭似乎又再次開始往下耷拉,被我握住的手也似乎開始沒什麼力道了。我有點發慌,就讓爸爸和老公趕緊去找醫生。醫生看了一下,說得上無創呼吸機,之後就安排護士在搶救室裡安排床位。搶救室病人非常多,護士費盡心思地挪動並縮小了一整排病床的間隙,在中間給媽媽騰出了非常窄的一塊空間,我們在護士的幫助下把平床推了進去。我本以為媽媽有可能會在搶救室門口等上一兩天才能夠得到床位,誰知道因為病情發展太快,只用了不到半小時,就住進了搶救室。


接上無創呼吸機之後,媽媽的呼吸稍微平復了一些,但她一直難受地用手捶胸口,彷彿這樣才能讓自己呼吸的順暢一些。我一邊幫她輕輕地拍後背,一邊緊緊攥住她的手,不停地觀察她的情況。她也緊緊攥住我的手,好像這樣就能減輕她的恐慌一樣,但我總感覺她的手勁越來越小。就這樣又過了二十分鐘,我覺得她漸漸好了一些,似乎是睡著了。我就這麼坐在平床邊陪著她,想著她這樣睡一會兒也好,至少不會感覺那麼難受。誰知醫生過來檢查的時候,發現媽媽已經沒有呼吸音了。醫生說:病人已經昏迷了。之後又給媽媽做了血氣檢查,血氧,81!二氧化碳,120!


03

緊急插管!


聽醫生說媽媽已經昏迷了,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使勁搖了搖她,她基本上沒什麼反應。爸爸也著急了,跟著我一起呼喚媽媽,媽媽卻毫無反應。


當醫生告訴爸爸,媽媽需要插管治療的時候,我感覺爸爸恍惚了一下,緊接著就退後靠在了媽媽的平床上。聽到這個消息,我也完全傻了,我不知道媽媽怎麼就一下子落到了插管的地步,這個病情發展的實在太快,太讓人無法接受了。


對於這種狀況,醫生和護士都異常平靜,有條不紊地做著他們的工作,也許在這種地方,像媽媽這樣的情況他們見過的實在太多。 醫生簡單安慰了一下我們,說這是一種治療手段,如果病情好轉,下一步還會拔管,但對當時的我們根本沒什麼安慰作用。醫生跟爸爸交代完病情,護士們就分頭開始工作,有的進去打電話聯繫相關科室,有的跟爸爸交代要交什麼費用,籤什麼單子,還有的在協調各種設備。


爸爸跟我這個時候完全是懵的,我攥著爸爸的胳膊,算是攙扶著他,我們倆機械地應付著護士的各種問話。老公則相對鎮定一些,他不停地在安慰我們,說沒事兒,說醫生肯定有辦法,說病人插管的多了,跟打針輸液一樣,別人能挺過來,咱們怎麼就過不去呢。我完全聽不進去他的話,狀態彷彿一直都在恍惚之中,不是恐慌,不是無助,不是悲傷,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就只是覺得心跳得特快,特亂,腿有點軟。老公按照護士的要求跑去交費,辦理相關手續。我和爸爸則幾乎是硬撐著完成護士的相關要求。


很快,護士推來了一大堆儀器,有顯示心跳、血壓、血氧的顯示器,還有各種我不認識的東西,然後又開始往媽媽正在輸的液體裡面打各種的藥品。護士讓我們把媽媽穿的衣服換下來,由於此時媽媽已經昏迷,我們完全沒辦法把衣服從她身上脫下來,護士拿來了剪子,我們七手八腳地把媽媽的毛衣、襯衣一處一處的剪開、褪下,換上了病號服。給媽媽換褲子的時候,媽媽從昏迷中一下子驚醒了,她使勁拽著褲子不讓我們動。我想,那可能是她用盡氣力想維護住自己的尊嚴。這個過程簡直艱難得讓人無法承受,既耗盡了力氣,又傷心至極。


安頓利索,我先出來幫老公辦理其他手續,爸爸則在裡面又等了將近半個小時,直到麻醉科的醫生和護士完成插管操作。


我覺得爸爸出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木了,看見我和老公兩個人的時候,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出去一會兒”,我們完全搞不清楚什麼狀況,就默默地跟在後面,爸爸把媽媽剪碎的衣服扔進了垃圾桶,頭都不回地向著通往地庫的消防樓梯走去。老公見狀,一直在喊:怎麼了?別走啊?媽怎麼辦啊?爸爸也不說話,一直默默地往消防樓梯走。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就慌亂地讓老公先留在搶救室,自己匆匆地、茫然地追著爸爸下樓。


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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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地庫裡面沒什麼人,只剩下煩人的,轟隆隆的空調聲。爸爸一路都沒理我,直接走到車前,打開車門,坐到駕駛位,關上車門。我也趕緊鑽進車內,慌亂地問爸爸:醫生怎麼說?爸爸不說話,直接把車打著了火兒。我看見他的眼淚順著臉頰默默地滾落了下來。


車子剛剛走出來不到三米,爸爸一下子又把車剎住,熄火,直接趴在了方向盤上,臉抵住按在方向盤上的兩隻手哭了起來。他好像不想讓我看見他哭一樣,使勁壓制著自己的聲音,我只能聽到他嗓子擠出來的一絲聲音和鼻子中的抽泣聲,他的腦袋隨著胸部的起伏在方向盤上輕輕的顛。


見到這種情況,我的心都碎了,我摟住他的脖子,一邊不知所措地陪著哭,一邊說:爸,沒事兒,沒事兒,我媽肯定沒事兒。他仰起頭靠在座椅上,哭著不停地念叨:插管了,人就完了,你媽就一個肺,插管了,肯定人就完了。聽到他這麼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也許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是他這樣想的。我覺得,聽他不停的這麼說,我的心跳得特別厲害,感覺全身上下沒有做主的地方,哪裡都感覺特軟,特沒力氣。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有多長,但我自己感覺特別長,特別長,我們倆坐在車裡一直哭,哭得特別無助,車裡悶得又潮又熱,擋風玻璃都起了一層水霧。爸爸先後兩次嘗試著振作起來發動車,但兩次都是剛剛把車打著火,又放棄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覺得沒辦法,就讓爸爸坐到後座,我開車先送他回了家。一路上,我倆都沒說話,從後視鏡裡,發現爸爸一直靠在後座上默默地流著眼淚。我的心裡也始終亂亂的,感覺日子好像突然被打斷了,從現在開始,我們這個家就沒有了明天,沒有了以後。這種想法,讓我六神無主,一邊開車,一邊淚流不止,好幾次都闖了紅燈。


爸爸媽媽的婚姻,應該說就是那種書裡所描寫的美好類型,爸爸是個雙子男,對媽媽的關心和付出絕對是傾盡全力的,因此,我完全可以想象到當媽媽插管之後,他的心裡到底經受了怎樣的煎熬!他是怎樣的痛不欲生!


進入家門之後,看到製氧機、氧氣面罩,還有媽媽去醫院時換下的衣服,爸爸徹底垮了,他癱坐在沙發上,開始大聲的哭,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回不來了。他的歇斯底里,讓我手足無措,我只能陪著他哭,安慰他。我一直默默地告訴自己,媽媽只是插管,是種治療方法,未來沒那麼悲觀,現在必須振作。但這種自我暗示根本不起效果,媽媽已經插管了,爸爸也情緒失控了,我根本做不了什麼,這讓我特別無助。


老公打電話過來,問我們在哪裡,我說已經把爸爸送到家了,爸爸情緒已經崩潰了。他埋怨我們不該這麼悲觀,這才剛剛開始治療,我們就要放棄,這是不對的。他讓我們趕緊回來,回搶救室,我也很惱火,哭著跟他喊:我媽已經插管了,我爸也不行了,你讓我怎麼辦?等我爸情緒穩定了我馬上回醫院!


爸爸哭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逐漸平靜下來,靠在沙發上默默地抽泣。我的情緒也相對穩定了一些,緊挨著他坐著。爸爸想了好久,特別疲憊地跟我說:給你舅舅姨他們打個電話,告訴一聲。


於是,我給姥姥家、奶奶家所有的親戚都一一打了電話,雖然我儘量把情況說得樂觀一點,但還是說一次哭一次,一圈電話打下來,哭得我腦仁生疼,似乎都有點缺氧了。大姑聽到這個消息,不放心爸爸,還專門大晚上把姑父從海淀打發過來,陪著爸爸,安慰我們。


姑父來之後,跟爸爸談了好多,說現在絕對不是傷心的時候,人還在搶救室,醫生肯定會努力治療的,家人這邊還是要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排個班,輪流過去照顧。病人在醫院,身邊沒人肯定是不行的。姑父的一頓開導,讓我和爸爸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


已經很晚了,我跟老公打了電話,問了媽媽的情況。老公嘴裡肯定都是比較樂觀的消息,呼吸規律了,血氧上來了,醫生又給輸了液,雖然我知道他都是揀好聽的說,但也確實讓我稍稍安心。我跟他說我現在馬上開車去醫院,老公說媽媽情況還算平穩,讓我不要去了,在家調整狀態,明天一早去接他的班。當時的我並沒有拒絕他的提議,也許是一種逃避心理在作祟吧。於是我又跟他著重強調,如果媽媽有任何情況,一定一定要立即給我打電話。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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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急診室,圖片來自互聯網


04

混亂的搶救室


再次見到媽媽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一看到她的狀態,我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媽媽全身都插滿了各種管子,嘴裡插著呼吸機的管子,手背上埋著輸液的管子,鼻子上塞著鼻飼用的管子,下面還掛著尿袋。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只有呼吸機帶著她起起起伏伏地呼吸。


老公一宿沒休息,眼睛紅紅的,基本上就是在床邊坐了一整宿。他跟我說了昨晚的情況,總體平穩,媽媽也一直是昏迷,說醫生早晨查房的時候也看了她的情況,也沒說出什麼特別的,只是說還得繼續輸液。


我讓老公出去吃個早飯,回家休息一下,他說不用了,上午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呢。後來,他跑到地庫車裡眯了一會兒。


從上午開始,家裡的親戚陸陸續續地都來了,看了媽媽的情況,陪著我哭,也安慰了我。大舅組織了家庭會議,給家裡所有不需要上班的親戚都排了班,大家輪流值班每天配合我和爸爸還有老公來照顧媽媽。我也確實感覺家人生病的時候是最缺人手的,我們都是獨生子女,確實需要親戚的幫忙。畢竟,即使什麼忙也幫不上,站在身邊壯膽也是好的。


爸爸是下午由姑父陪著來的,估計是因為姑父的一直開導,他的情緒好了很多,也開始正視現實了,到了搶救室後又開始張羅著找醫生,問情況,幫媽媽搗鼓平床,扯平被子。


人在無助的時候就特別宿命,下午的時候老姨悄悄跟我說,要不給媽媽買個壽衣放在床頭,衝一衝說不定就能讓她好起來,我一直想不通這是什麼道理。婆婆也專門打電話,讓我們燒燒香,求求神。晚飯時候,老公生拉著我去吃了一天多以來的第一頓飯,然後我們在醫院門口的壽衣店買了一套瑞福祥的壽衣,花了4500。回到醫院,天已經黑了,我們倆又專門跑到朝陽醫院樓後面揹人的地方衝著月光的方向為媽媽祈福,其實也是一種心裡安慰。回到搶救室,我把用黑塑料袋包裹的壽衣放在了媽媽床頭的下面,生怕被旁邊的病人和家屬看到。


當天晚上,我讓爸爸和老公都回家了,我自己在搶救室值班,照顧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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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無關,圖片來自互聯網


搶救室裡應該是集合了人世間所有的痛苦和無助。夜晚,裡面忙亂得跟白天沒有兩樣,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有新的病人被平車推進來,大多都是呼吸症狀的患者,老年人居多。此時的搶救室已經爆滿了,根本沒有空間安排那麼多的病人。於是,很多的人就被安排在樓道里,到處都是慌亂無助的家屬,跟昨天的我一模一樣。


媽媽的右手邊,躺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北京爺們兒,就是那種平時最常見的,工人叔叔型的老北京人。他沒有用媽媽那種從嘴巴插管的方式,感覺像是在喉部下面專門開了一個洞,這讓我每次看到他就不由的打激靈。他身邊只有兒子在照顧他,那個孩子大概不到二十歲,基本上全程都在玩手機,不怎麼理他爸。這個北京爺們兒也彷彿始終處於一種煩躁的狀態中,時不時的大聲嚷嚷,然後就開始仰面吐痰,他吐出來的都是灰綠色的粘痰,吐出來,又落在他的下巴上、被子上,狼狽得讓人無法忍受。他兒子不但不幫忙清理,反而是抱著手機出去了,這讓我非常無語。


北京爺們兒的右邊是一個老頭,有點知識分子的模樣,年歲估計也有70了。他家老太太一直不言不語地坐在老頭邊上,時不時幫老頭拽拽被子,看看液體。來回路過的時候,她會滿臉慈祥又滿懷關切地問我媽媽的情況,我也客氣地回應她的問話。當知道媽媽剛剛56歲的時候,老太太用帶著惋惜的表情說:這麼年輕!聊天中,我也得知,他們的孩子在國外,說會盡快回來。兩位老人的老家也不在北京,沒有親戚,只能始終靠老太太一人盯著。我覺得跟我相比,老太太更可憐。


媽媽的左手邊是下午剛剛過來的一個外地女人,聽周圍一堆家屬的口音,大概是唐山人。這個女人大約四十多歲,特別胖。她來到搶救室的時候,是被親戚們架著進來的,根本沒法自主站立。她一直張大嘴巴努力地喘息,也像媽媽昨天一樣極度的慌張和恐懼。可能是由於她的情況相對比較危重,護士們又再次組織我們這些已經住進來的病人們挪動病床,給她又騰出了一小塊空間,她很快算是有了個位置。醫生跟她的家屬交流情況的時候,刻意把家屬拽得離她遠一點,拽到了我們的床邊。我聽到醫生說她的情況很不好,估計堅持不了多長時間。那個家屬,可能是她老公吧,無奈又無助。


急診醫生護士們的工作強度也是我此前完全想象不到的。整個晚上,他們都被接連不斷的電話聲、儀器的報警聲和家屬病人的呼喚聲牽著跑,感覺幾乎沒有一分鐘是空閒的。護士們不僅僅是做一些輸液換藥的工作,還要不停地幫病人清理,教家屬換尿袋、打鼻飼,應付著接連不斷被急救車送來的各種病患。這些年紀輕輕的姑娘們就像是鋼鐵俠,繁忙地應對著各種爛攤子,她們真的是天使。


一直快到凌晨,經過兩天的等待,媽媽終於換上了一張真正的病床。我跟護士一起費勁力氣把她從平床上挪下來,挪到病床上,那個過程,媽媽一動都沒動。


由於媽媽此前一直昏迷,無法動彈,在平床的硬床板上躺了兩天,她的後背有三處完全被硌破了,形成了三處小手指大小的傷口,護士拿來膏藥一樣的透明膠布,讓我幫忙貼上,說這是褥瘡,必須防止感染,否則後果會非常嚴重。


夜裡,護士還過來給媽媽做了兩次吸痰,就是用一個纖細的塑料管從媽媽嘴上插的管子中伸進去,伸到氣管深處,把氣管壁上的黏液抽出來。吸痰管發出滋滋的響聲,隨著護士的手部旋轉動作,在媽媽的氣管裡來回的轉。細細的吸痰管接觸到媽媽的氣管時,氣壓的力量會揪住媽媽的氣管壁,肯定特別的疼。吸痰時每次護士一打開氣門,媽媽都會從昏迷中驚醒過來,兩腿不由自主的蜷縮起來,上身也會從枕頭上抬起再弓起來。等護士關閉氣門,她又會一下子鬆勁,腦袋不受控制地砸在枕頭上,再次陷入昏迷。


我一直在想,媽媽嘴裡插入的是一根塑料的管子,這個管子跟媽媽的氣管長時間的接觸在一起,會不會磨傷氣管壁?會不會導致過敏?會不會被粘膜腐蝕融化?甚至會不會最終跟氣管長在一起?如果到拔管的時候,會不會像撕扯血肉一樣,把長在一起的管子和氣管內壁分開,那將會有多麼疼?我不敢想,一旦想到這裡就難免渾身戰慄。


搶救室裡混亂的狀況,煩人的儀器報警聲和病人們無助的樣子讓我絕望,我真的不想在裡面多待一分鐘。趁媽媽狀況平穩的時候,我會跑到外面透一口氣。急診室南側有一個救護車通道,外面的夜很黑,天空清朗卻沒有星月,好幾個無助的家屬在無奈地抽著煙,煙氣混合著冷風嗆得我不時咳嗽。旁邊不停的有一輛一輛的救護車開進來,送來一個又一個新的病患,又將有一個個新的家庭陷入和我相同的無望。哎,搶救室的日子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啊!


05

離別,在ICU


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ICU,圖片來自互聯網


媽媽在搶救室一直躺了四天,在這些日子裡,右邊的老頭住進了ICU,左邊的唐山女人走了,是那種走,她甚至都沒機會進行更進一步的治療。那個北京爺們依舊在,被他吐髒的被罩換過之後又再次被他吐髒。她媳婦中間來過一次,幫他做了清理,也一邊咒罵一邊用手重重地錘了他兒子後背,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兒子一臉埋怨卻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又開始玩手機了。


家裡的親戚都在勸爸爸趕緊找醫生,想辦法讓媽媽住進ICU,一方面可以讓媽媽能夠得到更好的治療,另一方面,進ICU,家屬就不用全程盯在搶救室了,可以減輕我和爸爸的負擔。

爸爸那幾天一直在找醫生溝通,也想盡辦法找了我們能想到的各種關係。


朝陽醫院的急診ICU我印象裡有8張病床,排隊等著住進去的病人很多,病情沒人家危重,又找不到關係的,只能在外面搶救室等著,出來一個才能進去一個,雖然好多所謂的出來其實是生命的終結。


不管怎樣,媽媽還是幸運的,在第四天下午,ICU空出了床位,醫生安排媽媽住了進去。ICU是全封閉的管理,每天只有在下午四點才能允許兩個家屬進去。因此,從媽媽住進ICU之後,我們的任務一下子輕鬆了下來。每天下午,爸爸都會去朝陽醫院,到ICU,跟醫生溝通媽媽的情況。似乎自從進入ICU之後,好消息就一個接一個地傳來。媽媽的血氧穩定住了,醫生說如果能繼續好轉,就可以拔管了,但目前菌群還有些混亂,需要做專門的治療。


經過搶救室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我和爸爸的情緒逐漸好了起來,心裡也開始充滿了期待。爸爸一直說:等這次你媽出院,就不能什麼事兒都由著她的性子了,得多吃肉,多補充營養,要不遇到大事兒,身體都扛不住。我也覺得平時爸爸對媽媽過於百依百順,媽媽擔心身體消化能力不行,平時不愛吃肉,不愛吃雞蛋,所以非常的瘦,身體抵抗力也不強。這次生病,如果身體稍微好一點,抵抗力強一點,也不至於發展得這麼快。


我是媽媽住進ICU第二天的下午被允許進去探視的。在ICU門口換上專門消過毒的探視服裝,我跟爸爸一起進去的。跟煩亂的搶救室相比,ICU裡面簡直是天堂,乾淨、整潔、有序,安靜得只能聽見各種身體監控儀器的嘟嘟聲。最大的遺憾就是,這裡的病人都是躺著的,大部分都在昏迷。ICU病房中間,是一大塊醫護工作區,我感覺裡面人手很充裕,似乎每個病患都有專門的醫生護士照顧,那些身體監控儀器的數據也會實時傳送到醫護人員面前的顯示屏上,數值出現波動立刻會發出紅色報警,這讓我心裡特別的踏實。


媽媽躺得特慈祥,完全沒有在搶救室時那種緊促無序的呼吸。她閉著眼睛,跟著呼吸機的節律,有節奏地呼氣吸氣,從容不迫的。旁邊監控器的數值也相對穩定,曲線非常規律,我覺得媽媽真的開始好起來了。


醫生示意我們可以叫一叫她,我就彎腰湊到她枕邊,輕輕地喊:媽媽,媽媽。那聲音就像小時候依偎在她懷裡的樣子。喊了一會兒之後,媽媽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看到我後,我發現監控器裡的心律稍稍波動了一下,之後又平穩起來。她自己伸出了手,我也趕緊把手迎過去,抓住了她。她的手很溫暖,又似乎有點黏膩。由於嘴巴里面插著管子,她根本沒法發出聲音,只能一直努力地睜著眼睛望著我,那眼神裡有依戀、期待,似乎還有些不捨。她的手一直在我的手上扒,抓住手指,又抓住手背,再拽我的袖子,似乎想讓我離她近一些,更近一些,彷彿從一個即將墜落的懸崖邊拼命地往回爬。


想到前幾天我們經歷的恐慌和痛苦,想到媽媽即將好轉,我心裡是又悲又喜,眼淚嘩啦啦地就下來了。我跟媽媽說,你要加油,醫生已經說你快好了,等拔管了,我們接你回家。我覺得媽媽眨了眼睛,似乎是聽懂了我的意思,但之後仍舊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手依舊緊緊地拽著我的袖子,我的心裡特別難受。就這樣盯了幾分鐘,媽媽的眼睛又逐漸慢慢的閉上了,我覺得她應該是睡過去了。


後來的幾天,按照醫生反饋的情況,媽媽的狀況依舊不錯,我和爸爸也每天按時到ICU探望。醫生說媽媽其他症狀已經開始好轉,但肺裡有一種比較頑固的病菌,需要用一種國外進口的藥來治,但不能走醫保。爸爸說只要能治病,走不走醫保無所謂。就這樣,我和爸爸的心情也逐漸好了起來,甚至有一天,爸爸在做飯的時候都開始哼起了歌,我們都期待著接媽媽回家的那一天。


在ICU第14天的下午,我給爸爸打了個電話,說可能會晚點兒過去。爸爸告訴我他在醫院呢。按理說還沒到探視時間,爸爸本應在家的。我心裡瞬間感覺忽的一下。爸爸說媽媽今天水腫的厲害,醫生讓家屬留在醫院不要離開。那一瞬間,彷彿一場颶風把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希望全部吹散。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找到老公,兩人一起趕到朝陽醫院的,恍惚中的印象只是自己一直在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朝陽醫院地庫去急診大廳的路上,我遇到了ICU的護工大姐,她叫住了我,很關切地跟我說:你媽不太好。我機械地回應著她,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其他什麼。


在ICU門口,我見到了爸爸,他坐在藍色的排椅上,腦袋抵著牆壁,抱著肩膀,閉著眼睛,默默地流淚。我慌張地問了他情況,他雖然不像媽媽插管那天那麼崩潰,但也能看出已經傷心欲絕。他告訴我媽媽從早晨開始情況惡化,各方面指標都在往下掉,片子顯示肺部已經有些纖維化了。醫生讓我們儘快聯繫一下親戚,能過來的儘快過來。我心慌得厲害,彷彿手指裡的每根血管都跟著心臟慌張得地搏動。爸爸讓老公去超市買了梳子和白酒準備上,之後我跟老公進到ICU裡看了媽媽。


見到媽媽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停地抽泣,卻毫無辦法。媽媽當時臉色灰青還有些水腫,在呼吸機的帶動下機械地呼著氣。不管我怎麼呼喚她,她都完全沒有反應,只是監視儀顯示呼吸頻率有了微微的變化,或許那時她還能聽到我在喊她。我抓著她的手,哭得傷心欲絕。媽媽,我們不是說好下週回家的嗎?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媽媽,我還不到30歲,你怎麼這麼狠心就要離開我呢?媽媽,你最喜歡小寶寶,我們不是約定好等我以後有了孩子你來幫我照顧嗎?你為什麼不給我機會啊!媽媽,你在搶救室、ICU待了那麼多天,受了那麼多罪,你一直昏迷一直睡,我都沒有機會跟你說一句話,你怎麼說走就要走了呢?你怎麼也不給我留下一句話呀!媽媽!我的心裡不停地吶喊,但一切已經無濟於事。


我哭得根本就站不住,老公只能一直架著胳膊拽著我。醫生示意老公帶我出去穩定下情緒,我幾乎是被老公拖出ICU的,看著媽媽的臉一點點被旁邊的病床、儀器遮擋,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攤在了老公的身上。迷離中,我想起小時候跟媽媽模仿電影中的情節,每次她都假裝昏迷,我就使勁搖她呼喊她,每次她都堅持到我最無奈最絕望的時候,才猛地睜開眼,然後看著我蒙圈的樣子哈哈大笑。現在,我多麼希望她仍舊在跟我玩這種把戲,多麼希望她是在逗我玩!


媽媽,你能不能別走!


3月26日,20點11分,媽媽還是離開了我們。


先前遇到的護工大姐忙活著幫媽媽換衣服,換上了我們先前買的瑞福祥。爸爸剋制著崩潰的情緒,拿著梳子給媽媽一遍一遍地梳頭髮,一邊梳,一邊抹眼淚。護工大姐一直告訴爸爸,不要把眼淚掉到媽媽身上,那樣不吉利。爸爸哭著說:我們夫妻一場,就讓我給她穿衣服吧!


就這樣,媽媽帶著她所有的病痛、親情和故事,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


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圖片來自互聯網


06

關於後來


媽媽的葬禮比較隆重,她活著的時候愛幫助人,愛交朋友,很多人都過來送她。爸爸憔悴的不行,讓我把家裡媽媽的一些衣服帶到了八寶山,跟著媽媽一起燒往天堂。


安葬了媽媽,我們在姑父的建議下買了去往杭州的車票,想換一個環境,遠離那些傷心和分別。但在火車上,爸爸積攢多日的心火都爆發了出來。他的嗓子完全腫了,根本發不出聲音。我帶他做了拔罐,身上到處都是紫色的印記。在杭州四天,我們完全是在賓館裡面度過的。


回到家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跟爸爸都出現了非常嚴重的PTSD症狀。回到北京後特別是看到家裡那些媽媽的痕跡的時候,我倆都不願意在家多待哪怕一分鐘。另一方面,如果不在家待著選擇出門則更不行,因為我們都怕見人,不自然的感覺別人會問,會問媽媽的情況,會憐憫我們,會讓我們更加心碎。


我把家裡的窗簾、被罩、沙發以及一切有可能讓我想起媽媽的東西都換掉了。爸爸更徹底,他把媽媽的製氧機、氧氣瓶都賣掉了,只為能夠不看到媽媽的影子。


我們白天不願出門,不願見人,不願拉開窗簾,怕見陽光;晚上不願關燈,不願平躺著睡覺,甚至我懷孩子的時候,還沿襲著靠在床背上睡覺的習慣。爸爸一直睡不著覺,他說每次剛剛迷糊,就能聽見媽媽的呼吸機運作的聲音,聽見媽媽在喊他幫忙調整氧氣壓力,他還開始不停地掉頭髮。我們沒有辦法,只能讓爸爸到我們家住下,住了一年多,直到我們有了孩子。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將近兩年,我和爸爸才慢慢地從這種應激反應症狀中走出來,畢竟生活總是要重新面對的。到現在,8年了,我仍時常想起媽媽離開時候的那些畫面,那些噩夢一樣的日子,始終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這次武漢的疫情,再次重啟了我那些悲慟的記憶。每次在新聞裡看到ICU,看到呼吸機,看到插管,我的心裡就不由自主地猛烈抽動;每次在電視裡看到醫生在病床前搶救病人,聽到監視器“嘟嘟嘟,嘟嘟”的那種響聲,我都心慌的喘不過氣;在網上看到那個追著麵包車喊“媽媽”的女孩,我心上的肉彷彿被鑷子使勁地拽,也許只有我才能夠真切地知道,她到底有多麼無助,多麼恐慌,多麼悲傷!


肺病帶人離世的方式是極端不人道的!一旦患上了肺病,病人會感到喘不上氣,這樣他就會非常緊張,緊張必然會導致心跳加速、血流加速,進而身體就會更加需要氧氣,人就會更加使勁地喘氣,可是肺部的問題導致氣始終跟不上,這樣就形成了惡性循環。越上不來氣,越緊張,越緊張,越上不來氣。病人的感覺就像溺水一樣,只不過這個過程要比溺水長一百倍!緊接著,病人還要面對插管、插尿管、吸痰、鼻飼等一系列非常規的治療手段,每一項都極其痛苦,極其不堪。這種疾病就是靠著這些,不斷地消磨人的意志、尊嚴,乃至求生的希望,直到徹底把人打垮。應該說,無論病人還是家屬,在面對肺部疾病的時候,都是極度的無助恐慌,那種磨難無以復加!


我覺得,武漢疫情以來,在武漢甚至整個中國,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情緒場,我們每一個人都被深深地裹挾其中。面對每天攀升變化的數字,面對各種各樣的消息,我們驚恐,我們慌張,我們無助,我們憤怒,我們感動,我們痛哭,我們不知所措,我們恨鐵不成鋼。


我覺得,對於那些已經離開的人,我們根本無法知道,他們是怎樣經受病痛、恐懼的折磨的,他們是怎樣不得不放棄做人的尊嚴去與病魔對抗的,是怎樣為了能夠活下去而拼盡全力的。他們是這場災難的罹難者,是一個個不幸的,曾經活著的人,他們的磨難,是我們整個民族的傷疤,我們不能忘記。


對於那些離世病人的家屬,我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他們是怎樣的驚恐,怎樣的無助。走了的人不容易,活著的人更艱難。我們應該用最真誠的善良,去撫慰他們內心的創傷。


對於那些馳援武漢的人,醫生、護士、志願者,他們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英雄。我們都知道,任何時代都需要這些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人,因此我們應該給予他們最徹底的崇敬與褒獎,不僅僅是現在,包括,以後,將來,永遠。


對於疫情期間堅守在崗位上的人,幹部、警察、記者、城管、社區工作者,他們真的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們也有家人要牽掛,他們也有恐懼和無力,他們只是普通人,不是什麼神,但崗位和責任,讓他們自始至終堅守在那裡,他們對得起他們的工作,也對得起我們每一個人。如果還有什麼不滿的話,請我們所有的人都多給他們一些理解和支持,他們也是人,遇到前所未有的情況,他們也會驚慌,也會恐懼,也會茫然無措,甚至也會昏招頻出。我想,錯不在他們,錯在該死的病毒,我也堅信,換做我們任何一個人,在那種狀況下,不一定能比他們幹得好。因此,不管他做了什麼,做了多少,每一個留在崗位上的人,都值得我們感恩。


對於武漢人、湖北人和那些已經治癒的人,他們剛剛從難以想象的災難中解脫出來,他們關於身份的擔憂我們北京人在十七年前完全經歷過,讓我們給他們最大的善意和最不刻意的關心,因為善待他們,有可能就是善待今後某場災難中的我們自己,雖然我們堅決不希望再出現任何災難。


插管之後-疫情的殤不止是病痛


春天已經來了,災難也必將結束,我們,每一箇中國人,都應該振作起來,精精神神,開開心心,硬硬朗朗的活著。因為,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美好的日子等著我們去經歷,還有那麼多那麼多親人朋友值得我們去珍惜,我們活得更好,就是這場戰疫最大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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