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大哥昨天晚上在广播里听到参军的人员,有他的名字,第二天早上,他的名字却变成了别人的名字。
大哥气得没有吃早饭,批评爸得罪村主任。
爸就在门口的地坝里骂村主任,那话很难听,要多脏有多脏,虽然村主任同姓。
解放过后,陈家沟早没有了族长。有个当一把手的,虽然也姓陈,他也是骑在更多人的头上,为所欲为。
事情过去了四五十年,大哥现在还耿耿于怀。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二哥知道了一个好消息,他考了十三分,还是高分,可以在回龙中学读初中。
二哥高兴得将那把用了两年的柴刀拼命地砸在地上,可那含钢的刀,还是完好如初。
二哥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白夹竹干柴,那亲热劲儿不比再次亲近课本简单。
爸说,推荐,去他妈的卵蛋。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两个姐姐的长发变成了短发,不知天高地厚地去陈家沟小学读书,于是,她们有了一个好听的绰号“假男娃儿”。
妈妈却有她的道理,短头发洗梳都方便,还不容易长虱子。其他人家的女儿,只要太阳一出来,就坐在妈妈或者姐姐的前面,在头上掐虱子。
大姐上了初中,读了一个学期,不再去读。因为中午没有午饭,她忍受不了饿。休学过后,就再也没有去。
二姐上了初中,后来,她降了一级,与我同时毕业,到开江中学读高中。
读初三时,一周回去一次,每当我们回去,我们都知道那把密码锁怎么开,开了门,就会看见一碗酸萝卜炒的肥肉放在桌子上,我与二姐,几乎是抢着吃完的。
酸萝卜都不余一条。
那年的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爸到邻家去吃嫁女酒,喝了几口,还没有吃完饭就回来,在门前的地坝里歪歪倒倒,一下就摔在壕沟里。
我与二哥将爸从壕沟里抱起来,爸回了一口气。
妈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了来。
一阵舒暖的阳光照进我家低矮的房屋。爸醒过来,吃了一碗米汤饭,又和妈一起出工,参加队上的劳动。
那年的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爸妈拿着斧头去把队里分给土地里的树全部砍掉,好让庄稼有个好收成。
爸妈再也不用听队长的命令,高兴哪个时候出工就出工,收获了过后,爸就挑到回龙镇上去卖统购。
一到冬天,大哥就舀纸,爸妈就扯纸,这就是最原始的造纸方法。其产品为火纸,其用途是烧给死去的先人。
到了赶场的日子,就会去回龙、天师、长田、七里,甚至更远的地方,把这些火纸出售。
除去成本,大哥和爸妈二一添作五。
因为大哥结婚后,早已分家而立。
再就是那年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陈家沟来了一个老板,要在这儿挖洞采煤。峨城山自古以来就有煤。
老板约定每年给每人数元钱,数年来,分文未给。虽然进村的公路修好了,只是方便了老板搬运煤炭。如那小日本扫荡村里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据说,那老板在银行贷款,到现在还没有还,估计银行早已将之作为呆账处理了。
还据说,那老板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奇迹生还,后来,就在家中,再也没有来过陈家沟的煤炭厂。
那煤炭厂几经转手,只是苦了山上的那些树,没有一个好死法。也苦了山下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没有喝上一口好水。
再就是那年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二哥失业了,我也没有工作。二姐糊涂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春节未到,好大的雪,从峨城山一直延伸到宝塔坝。
无处收留我,到海南打工。
半年后,回来,找不到她。
女儿在陈家沟。我回去,身上仅有十元钱,给女儿买了几个次等苹果。
仿佛记得,那年是香港回归。
我,还是照样不知道痛苦地生活。
我就是一个傻子,读的《中庸》《论语》《水浒传》《聊斋志异》全忘记了。
看到的是,我一米六八的身材,我达师专毕业的文凭。
我一无是处。
再就是那年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爸过了七十岁,还挑着一百余斤重的担子,从家里出去。
那木架房屋,早已没有了楼板,因为卖给我们作了学费。早已不再挺立,变得有些像个驼背的老人。早已不再热闹,这家中只有两个老人相濡以沫。
我曾经说过,只要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屋,就接爸妈来我这儿住。可是,爸不愿意来。
还曾经说过,如果老大老二不赡养他们,我一个人赡养。现在这么贵的生活成本和医疗成本,再加上有一个读大学的学生,肯定是养不起的。
爸妈过了八十岁,还住在陈家沟。
那屋,只是不是他的。老屋已经跨了一半多,不能再居住。
爸妈住的是大哥的屋。
再不是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而是今年春天的一个早上。
我回家陪爸妈住了一周,春节几天假。
我看见,曾经的荒坡,那树开始绿了。
我看见,曾经亲密的土地,爸妈不再与之亲密。
我看见,曾经喧闹的陈家沟,这些天是那么的宁静。
桃树的花蕾,有点红。李树的花蕾,有点白。我内心的花蕾,不再有恨。
爸妈看着我在电脑上码字,问我:你这字能换柴米油盐吗?
我说,能,只是有点少,可以换得几个烟钱。
多少年的春天,就这样过了。
多少年的春天,就这样来了。
多少年的春天,如此的没有记忆。
陈家沟的这个春天,你让我笑容满面。
不必用那唐诗宋词中关于春的描写,我只知道眼中的陈家沟比那唐诗宋词里的春天还要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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