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夕陽

遲子建:夕陽

去年夏秋之際,我在哈爾濱群力新居,住了四個月。其中大半精力,投入到了《候鳥的勇敢》的寫作上。

  這套可以遠眺松花江的房子,面向群力外灘公園。每至黃昏,天氣允許,我總要去公園散步一小時。夏天太陽落得遲,也落得久長,西邊天湧動的深深淺淺的晚霞,忽而堆積起來,像一爐金紅的火;忽而又四處飛濺,像泣血的淚滴。當我迎著落日行走時,常被它晃得睜不開眼,一副半夢半醒的模樣;而與它背行時,夕陽就是架在肩頭的探照燈,照得腳下金光燦燦。

  夕陽中總能看見各色鳥兒,在樹林和灘地間,飛起落下。常見的是彷彿穿著黑白修身衣的長尾巴喜鵲,還有就是相貌平平的麻雀了。麻雀在此時喜歡聚集在一棵大樹上,熱烈地叫,好像開會討論著什麼。有時我起了頑皮,會悄悄走過去一搖樹身,讓它們散會。

  我散步的時候,腦海裡常翻騰著正在創作中的《候鳥的勇敢》,候鳥管護站,金甕河,娘娘廟,瓦城的街道,這些小說中的地標,與我黃昏散步經過的場景,有一種氣氛上微妙的契合。不同的是,小說故事由春至冬,而創作它歷經夏秋。

  我們所面對的世界,無論文本內外,都是波瀾重重。夕陽光影下的人,也就有了種種心事。所以《候鳥的勇敢》中,無論善良的還是作惡的,無論貧窮的還是富有的,無論衙門裡還是廟宇中人,多處於精神迷途之中。我寫得最令自己動情的一章,就是結局,兩隻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鳥兒,沒有逃脫命運的暴風雪,而埋葬它們的兩個人,在獲得混沌幸福的時刻,卻找不到來時的路。

  這部小說寫到了多種候鳥,而最值得我個人紀念的,當屬其中的候鳥主人公——那對東方白鸛。我愛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陽時分,我們去河岸散步,走著走著,忽然河岸的茂草叢中,飛出一隻我從未見過的大鳥,它白身黑翅,細腿伶仃,腳掌鮮豔,像一團流浪的雲,也像一個幽靈。愛人說那一定就是傳說中的仙鶴,可是它緣何而來,緣何形單影隻,緣何埋伏在我們所經之地,拔地而起,飛向西方?愛人去世後,我跟母親說起這種鳥兒,她說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那鳥兒出現後我失去了愛人,可見不是吉祥鳥。可在我眼裡,它的去向,如此燦爛,並非不吉,誰最終不是向著夕陽去呢,時間長短而已。因為八九十年,在宇宙的時間中,不過一瞬。我忘不了這隻鳥,查閱相關資料,知道它是東方白鸛,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鳥的勇敢》中,將它拉入畫框。

  讓我再一次回望夕陽吧,寫作這部作品時,我夏天在群力外灘公園散步時,感覺夕陽那麼遙遠,可到了深秋,初稿完成,夕陽因為雄渾,顯得無比大,有股逼視你的力量,彷彿離我很近的樣子。這時我喜歡背對它行走,在凝結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團天火拂照,脊背不會特別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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