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經典」遲子建:傻瓜的樂園

「品讀·經典」遲子建:傻瓜的樂園

傻瓜的樂園

文|遲子建

傻瓜成傻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他們成傻後的快樂卻是相同的,喜歡遊逛,喜歡笑。

我童年生活的山村不過百戶人家,但卻有六、七個傻子,他們的存在,曾給處於遊戲年齡的我帶來無盡的快樂。在我看來,我們那個四面環山的村子就是他們生活的樂園。

我家的後一趟房,有一個傻子,他叫大肥。他也是那幾個傻子中唯一不出門的一個。大肥長得又白又胖,他整天躺在搖車裡,除了吃,就是睡,連翻身也不會,別人說他出生後就沒長骨頭。夏天時,他的家人愛把他的搖車吊在院子的稠李子樹下,我在自家的後屋常能聽見他的哭聲,他哭的聲音不是嬰兒的那種奶聲奶氣,而是跟大老爺們一樣地粗著嗓子嚎,也難怪,雖然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的樣子,但他已經有十來歲了。我喜歡悄悄溜到大肥家去拉他的手,他的手軟得跟豆腐一樣,渾身雪白雪白的。我一拉他的手,他就笑。他本來就愛流涎水,一笑涎水就更多了,簡直跟從山澗流下的泉水一樣,弄得臉頰溼漉漉的。因著這涎水的緣故,他的脖子終日圍著一條毛巾,使他看上去像個放懶的伙伕。大肥的家人很忌諱我們去看他,所以一旦被他的家長髮現,就會被呵斥出去。周圍的鄰居都說,大肥是個怪物,說他活不長。他果然沒有活長,十幾歲時就死了。夏天時在晴朗的夏夜聽不到後院大肥的哭聲,我很難過。彷彿是眼看著一個神話破滅了,覺得生活暗淡了許多。

「品讀·經典」遲子建:傻瓜的樂園

我最怕的傻子,叫二毛。他像惡狗一樣具有攻擊性。他很喜歡在街巷中穿行。他總是穿著灰突突的衣裳,鬍子拉碴的。他獨自走著時始終笑嘻嘻的,但他見到某些人時就會憤怒。有時他會突然揪住一個人大打出手。所以一看見二毛從前方走來了,明明他滿臉的笑容,我還會飛也似地朝家奔,關門閉戶,斂聲屏氣地看著二毛經過。二毛也怪,你越躲他,他就越狂躁,他會把緊閉的門拍得山響,嚇得我的心突突地跳,喘氣都不勻了。雖然怕二毛,但還特別想見到他,見到他呢,就得掌握好和他的距離,看夠不夠逃跑的,我可不想被他像貓捉老鼠一樣給摁在爪下。和二毛的相遇,因為有著冒險的成分在裡面,就有些驚心動魄的意味了。二毛最終的結局怎麼樣,我不知曉,有人建議他的家長,給他說個媳婦,說那樣他就會好了病了。但從我離開那個小山村為止,二毛還是獨行著的,沒見他的身邊有小媳婦陪伴著。

最有情趣的傻子,叫傻仨。傻仨是我同學的弟弟,他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傻仨。據說他是得了腦炎後變傻的,原來他是一個極伶俐的孩子。他喜歡唱歌,唱的是什麼誰也不清楚。他不像二毛那樣有攻擊性,但村子裡的小孩子還是怕他,一見傻仨來了,就像小雞被老鷹圍困似的四處奔逃。傻仨認得我,他遠遠地見了我就會喊我的名字——遲子彈,他發不好“建”的音。我一聽他叫我遲子彈,就氣得火冒三丈,我會攆著他,聲言要揍死他,傻仨就一路朝家逃,邊跑邊喊:“媽呀,遲子彈要打我!”傻仨最忌諱家人說他傻,據說誰要說他傻了,他就會把家裡的掛鐘和收音機給拆卸了,拆完之後,再把每個零件各就各位地安上,收音機照樣能說話,掛鐘也照舊有板有眼地行走,讓我們這些不傻的孩子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離開小山村多年後,有一次重歸故里,在街巷中又看到了傻仨。他分明已經是個大人了,個子高了,眼睛還是那麼的明亮,我以為他早把我忘了,誰料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突然指著我大叫:“媽呀,遲子彈!遲子彈!”說著回頭就跑。好像我手裡真的端著一杆槍,子彈已經上膛,要把他的腦殼擊碎似的。聽母親說,傻仨也死了,聽說是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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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浪漫的一對傻子,是大潘和二潘。他們是一對雙胞兄妹。他們的父母是表兄妹,屬於近親結婚。大潘二潘非常能幹活,他們夏季時跟著父母去田間勞作,冬季時拉著爬犁上山拉燒柴。他們喜歡手拉著手在林間小路上游蕩,採野花啊,折松樹枝啊什麼的。我們在林間戲耍時常常能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見了我們喜歡“啊啊”地叫著打招呼,很友好。人們都說,大潘二潘這麼好,乾脆就讓他們結婚算了。可他們的父母並沒有那麼做。他們形影不離的樣子讓那些常常會反目為仇的兄弟的家長非常的羨慕,他們都說還不如生對大潘二潘那樣的兄妹呢!前些年母親對我說,大潘的消息她不知道,倒是二潘,她嫁了人,聽說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呢!


本文來源:選自《遲子建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插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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