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雲珠,從星途璀璨到黯然隕落的傳奇人生

上官雲珠(1920年—1968年)

原名韋均犖(音同洛),江蘇江陰人。電影代表作有《太太萬歲》《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烏鴉與麻雀》《南島風雲》《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1962年,被文化部評為新中國“二十二大電影明星”。1968年11月23日凌晨,跳樓自殺,終年48歲。


上官雲珠,從星途璀璨到黯然隕落的傳奇人生


羅蘭·巴特說,公共歷史是一種不可經驗的虛構,真實存在的只是無數小歷史的鳴響和嘈雜的和聲。

這或許是賈樟柯拍《海上傳奇》時的信念。他用了3年時間,採訪了100多個人,最終選擇了18個,剪接成一組參差的上海故事,關於資本家、工人、政客、藝術家,關於革命、解放、“文革”、浦東新區。

韋然(上官雲珠與程述堯之子)被叫到蘭心大戲院的時候,沒做任何準備。舞臺上軌道都鋪好了,他坐在一把摺疊椅上,開始回答鏡頭外的提問。一個多小時後,賈樟柯走出來,說這一段一定用。

“他知道蘭心大戲院之於我媽媽的意義。”韋然對記者說。1950年2月,演員上官雲珠在蘭心大戲院排練話劇《紅旗歌》時,結識了劇院經理程述堯。不久二人結婚,婚禮就在蘭心三樓的排練廳舉行。一年後,韋然出生,因為演員吳茵送過一對床頭檯燈,就起了“燈燈”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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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上官雲珠誕辰100年,也是媽媽離開他的第五十二個年頭。

作為中國最負盛名的電影明星之一,上官雲珠去世時,家中沒有一張照片。韋然對媽媽足跡的追尋,就這樣從零開始。他需要在那些截然相反的軼聞與揣測中、在“無數小歷史的鳴響和嘈雜的和聲”中,一點點拼湊關於媽媽、關於家族的歷史,儘管這段歷史裡包含著最令他難過的時光,每一次講述,“都一樣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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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胎換骨

爸媽離婚時,韋然只有1歲多。

家裡曾經的溫馨,都是後來聽說的。那時,他家住在復興西路147號一幢公寓的三樓,家裡有三個保姆,還養著一條德國獵犬。上官雲珠與第二任丈夫姚克的女兒姚姚那年8歲,和程述堯要好得如同親父女。

程述堯在北京的四合院里長大,滑冰、騎車、打拳、跳踢踏舞,什麼時髦玩什麼,考入燕京大學後,也是學校裡的文藝骨幹,曾和黃宗江、孫道臨、於是之等人一起演話劇。

在1952年的“三反”運動中,他被人舉報,貪汙了3年前的一筆演出款項。過慣了大少爺日子的程述堯,說不清過手的賬目,又厭煩沒完沒了的審查,於是一口應承下來,湊了690餘元交給劇院,這樣一來,反倒坐實了罪行,被解除了經理職務,留在劇院管制勞動一年。

當時的上官雲珠,正艱難地進行著從舊上海女明星到新中國文藝工作者的蛻變。她褪去精緻的旗袍,換上簡易的列寧裝,成為《青春電影》的封面女郎;她拼命地下工廠、農村、部隊,參加各種慰問演出,甚至累出了肺病。此時此刻,她不能容忍丈夫戴著“貪汙犯”這頂帽子,向程述堯提出了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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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就這樣散了。燈燈跟了爸爸,姚姚跟了媽媽。不久,上官雲珠開始和上影導演賀路同居,程述堯解除處罰後,調到了衡山電影院,後經人介紹,與吳嫣結婚。

吳嫣的前傳是上海灘著名的交際花,二十出頭嫁給了周佛海的機要秘書孫曜東,在各界名流間周旋,是孟小冬、藍妮、福芝芳的小姐妹,張伯駒親授的弟子。上海解放前夕,曾協助潘漢年做地下工作。

對這一次婚姻,北京老家的長輩們無法接受,“爺爺就專程到上海,接我回北京,那時我還不滿4歲”。

在北京,韋然住在一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裡,接受的是傳統教育,站要站直,坐要坐好,飯桌上手肘不能撐開,吃菜時要一筷子夾起來。平日裡,他臨帖寫大字,看曾祖父圈點過的《古文觀止》。在大學教書的叔叔放暑假回家,會讓他和表哥每天背一首唐詩,早上佈置,晚上坐在院中乘涼時檢查作業。

有一次,奶奶帶他去東安市場,回家路上碰到了正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小姑姑和一幫同學,說要去看《南島風雲》。“這是我看的媽媽的第一部電影。”韋然說,“看到媽媽被日本鬼子追趕,撲倒在地,我抓著兩邊人的手,大叫著跳了起來。”

正是這部電影,讓上官雲珠在新中國影史上星光大放。第一次出演“黨的女兒”,她“一方面感到萬分高興,另一方面又抵制不住內心的惶恐”。1955年春節剛過,她便跟著劇組到了海南島,跟著鄉親們下田、放牛、插秧,回到上海,一張白臉曬得通紅,整個人乾瘦憔悴。

她是以脫胎換骨的形象出現在影片中的,柳葉彎眉變成了兩道濃眉,輕搖漫步變成了風火疾行,特寫鏡頭裡一臉堅毅。演員黃宗英看完電影,大為感慨:“上官,你是舊社會過來的演員裡,第一個在銀幕上主演兵的。上官,只要努力,咱們是可以演好工農兵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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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世俗帶過來”的好

同為40年代初期“下海”的女演員,受過教育、思想“左傾”的黃宗英,起初不大看得起從底層掙扎出來的上官雲珠。

在散文《星》裡,黃宗英描述了上官雲珠早年的一次“亮相”。那是拍攝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時,上官雲珠第一次到崑崙公司報到,“穿一身剪裁考究的喬其紗鑲細邊的長旗袍、繡花鞋,梳得烏黑光亮的髮髻上簪幾朵雪白的茉莉;她輕拂一把精鐫的杭檀香扇,扎過眼的耳垂上,嵌著小小的紅寶石”。導演鄭君裡嚇了一跳,上官一笑:“不正派,是嗎?你們不就是讓我來演這樣的角色嗎?”

“她,俗到極致反倒頗為不俗了。”黃宗英寫道。

作家阿城說,民國電影演員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揮、趙丹、上官雲珠的好,都是“從世俗帶過來的”。

1938年,18歲的上官雲珠跟著丈夫張大炎、抱著一歲多的兒子,躲避戰亂,來到上海。為了生活,她在一家照相館做開票員。照相館裡常有明星出入,勾起了她的幻想。那時,她還叫韋均犖,講一口蘇州方言。為了實現“明星夢”,她考入華光戲劇學校,苦練國語。

1941年,她拍了第一部電影《玫瑰飄零》,“上官雲珠”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演員表上。那兩年,她演的多是跑龍套的小角色,合作過的導演背後說她“不靈”,不是做演員的料。

丈夫也不快,他需要一個安分守己的家庭主婦,而不是一個拋頭露面的明星老婆。衝突的結果以離婚收場,上官雲珠堅持,一定要吃拍戲這碗飯。

不久,她與第二任丈夫姚克結婚。留洋回來的文人姚克,搞翻譯,寫小說,也創作劇本。在他的引薦下,上官雲珠加入了天風、苦幹等職業劇團。劇團到外地跑碼頭,常遇憲兵、警察、地痞們糾纏,每次都是上官雲珠出面,虛與委蛇,巧妙周旋,讓戲能一天天演下去。

1945年,上官雲珠隨南藝劇團遠赴華北、東北巡迴演出,在內戰的縫隙中四處奔波。等她回到上海,發現丈夫已與另一位女士戀得火熱。

黃宗英描寫的那次浮誇“亮相”,發生在1947年。那一年,上官雲珠27歲,有3部新片上映,她是《天堂春夢》裡滿身俗氣但不失樸實的龔妻,是《一江春水向東流》裡妖冶驕橫的“接收夫人”何文豔,是《太太萬歲》裡作風浮浪又深藏痛苦的交際花施咪咪。這一年,她加入了左翼電影陣地崑崙影業公司,步入蔡楚生、鄭君裡、白楊、趙丹、黃宗英等進步影人之列。

在“出名要趁早”的年代,上官雲珠的“高光時刻”來得太晚,因此格外努力。在1948年的片單中,她是《萬家燈火》裡的賢妻良母,是《希望在人間》裡的知識分子,是《麗人行》中的紗廠女工,也是《群魔》裡的妓女小白菜,手夾香菸,雙眼迷離,令人想起阮玲玉的《神女》。到了1949年拍攝《烏鴉與麻雀》時,她演了一箇中學教員的妻子,在公用廚房一身短打,與鄰居有說有笑,打成一片,外出時西式大衣一穿,腋下夾著小羊皮皮包,又是一派摩登知識型上海太太的風華。

從被批評“不靈”到能演繹千人千面,上官雲珠走了近10年,沒有根基、沒有背景,也不是洋學生,只能靠自己。進入新中國,自稱“大俗人”的她還是隻能靠自己,以演技傍身,抓住一切機會在新的銀幕上亮相,“做一個不被觀眾拋棄的演員”。

“媽媽幾次家庭變故都是為了演戲,最早和張大炎分手,兒子不要,是為了演戲,後來跟我爸分手,兒子不要,也是為了演戲。”韋然說,“她這一輩子不要命地要演戲,大概也是為什麼能演得好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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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

韋然再回到上海,已是1961年的春節。之前的5年裡,上官雲珠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去布拉格參加了國際電影節。程述堯則在衡山電影院做著小職員,老婆受“潘揚案件”牽連關在提籃橋監獄,釋放後還要去農場幹活。

以後幾年假期,韋然經常住在媽媽家。他們常常在晚飯後去散步。“有時候摘幾根柳條編頂帽子戴上,追來追去很高興。回來洗完澡,媽媽把我抱在懷裡,姐姐坐在旁邊,三個人在陽臺上回憶我上託兒所時背的歌謠:老黃牛肥又大,土改以後到我家。”

1962年春夏之交,全國大小電影院裡,幾乎同時掛上了剛剛評選出來的“二十二大電影明星”的大幅照片,上官雲珠也在其中。她始終沒有“大牌”的架子,對每個人都很好。劇組成員下地方拍戲,她自己掏錢,買許多牙刷毛巾,裝好一個個網兜,送給美工和劇務們。南方農村陰水寒天,她就縫製一種細布絨裡的薄絲棉襪送人,大家開玩笑地命名為“上官襪”。

1964年,上官雲珠在謝晉的《舞臺姐妹》中,出演“越劇皇后”商水花,多數時候一動不動,默默無語,僅靠眼神與神態,展現一個受盡玩弄、人老珠黃的伶人。上吊前那一場戲,她坐在鏡子前化妝,像一尊行將就木的雕塑,臉上是絕望、悽愴與仇恨。


上官雲珠,從星途璀璨到黯然隕落的傳奇人生


銀幕之外,她的藝術生命也在走向終點。1966年2月,她被確診為乳腺癌,做完手術,病變組織又轉移到大腦,醒來後幾乎不認得任何人。一個月後,她給小兒子寫信,說已經認得300個字。

那年夏天,上官雲珠在建國西路的公寓裡,一到四層樓道的牆壁上,全是她的大字報,工廠、學校、街道的抄家隊一撥撥地來。一開始,她還能在家養病,後來只能拖著綿軟的身體到廠裡接受訓問,回家還要寫交代材料。她最後的歲月,親人、愛人和三個孩子都沒在身邊,留下的只有眾說紛紜的傳聞野史。

1968年11月23日凌晨,上官雲珠從自家窗口跳了下去。她落在樓下小菜場的一個大菜筐裡,當時還有意識,向圍上來的人說家裡的門牌號碼,等到有人找來黃魚車把她送到醫院,已經沒救了。

1969年1月,在山西插隊的韋然接到姐姐姚姚的來信,讓他回上海一趟。他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幾乎站到了上海。姐姐一見他,抱住他就哭了。

後事是姚姚的男友幫忙處理的。一週後,韋然把姐姐送上開往安徽溧陽農場的汽車,自己買票回了山西。

相比上官雲珠的決絕,程述堯始終逆來順受地面對一切打擊。被打倒後,他做過拿著手電、帶觀眾進場的領票員,還做過“跑片”,每天騎著摩托車,到各個影院送拷貝。逢到休息天,他就在家看書喝茶,翻譯莎士比亞的戲劇,自娛自樂。有時從肉攤上搞到一些豬內臟,吳嫣就想辦法做成一鍋“全家福”。還有一次,他們用羊板油來煉黃油,抹在麵包上,吃得很香。

“每天晚上睡覺前,我爸會很開心地說一聲——這麼一天又過去了,平安無事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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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

1975年,韋然回到上海,在街道里弄挖防空洞。他和姐姐約定好,以後要一起面對困難,相依為命。

半年後,他被分配到上海感光膠片廠,姚姚的工作也有了著落,即將到浙江歌舞團開始新生活。離開上海的前一天,她騎著自行車出門,路過南京西路時,雨衣被一輛卡車的鉤子掛住,人被捲入車輪下,當場殞命。

1977年,程述堯從徐匯劇場調到了日暉電影院。“那是一個正在重建的電影院,工地上弄來一輛破舊的公交車,每天晚上,我爸就住在車上,值夜班看守工地。”韋然下了班,就騎車跑到工地,和爸爸聊一會兒。雨季的工地一片泥濘,夜幕中只有車廂窗口透出一點燈光,“像一灣漁火在角落裡閃爍”。

姐姐死後,韋然就生出了離開上海的心思,改名換姓,幾經周折,終於回到了北京。

1993年,程述堯去世,兩年後,吳嫣的生命也走到終點。韋然把他們的骨灰送到了蘇州上方山公墓安葬。墓地是老兩口自己選的,墓碑上的照片也是生前拍好的,女在左,男居右。墓園的師傅告訴他,照片排列的順序,是兩個老人當場剪刀石頭布定下的。他後來為父親寫了一本傳記,書名“帶雨雲埋一半山”,出自辛棄疾的《鷓鴣天·送別》,還為吳嫣寫了一個小傳,附在書後。

1998年,上官雲珠逝世30週年,韋然寫了第一篇關於媽媽的文章。4年後,他回到上海。導演吳貽弓想拍一部關於上官雲珠的電影,那幾年,他們一起走訪了很多健在的老影人,看上官雲珠住過的各處房子,“怕之後被拆掉,還帶著劇組先拍下來”。

後來吳貽弓患了癌症,電影沒拍成,那些老房子倒是一直保存完好,“這一點上海比北京強,有一些街區、建築是永遠不改的”。韋然有時路過母親和姐姐當年住過的地方,會停下來為那些房子照一張相。

作家陳丹燕有一本書就叫《永不拓寬的街道》。她寫了上海的18條街道,“淮海中路”那一篇,寫的是韋然。

在寫作關於姚姚故事的《上海的紅顏遺事》時,陳丹燕和韋然進行過很多次長談。韋然對她說,我活下來,就是為了把他們的故事說出來。“要是我這樣普通的人不做這樣的努力,普通人的歷史就會被永遠淹沒。”至於個人在回憶中的痛苦和煎熬,他說,“我可以承受”。

“倖存者的責任,就是與忘卻做天長日久的鬥爭,他們和紀念碑一樣,永無輕鬆的可能。”陳丹燕寫道。

2001年,韋然在上海青浦福壽園為上官雲珠做了一個衣冠冢。在她周圍,都是生前的同事好友,金焰、沈浮、張瑞芳、魏鶴齡、桑弧、謝晉、顧也魯……他去祭掃時,常常發現媽媽的墓前放著一枝花。

墓碑是他設計的,請人照上官雲珠的照片做了一座浮雕,下面只寫了生卒年,沒有文字。碑頂不是平整的,打了一層毛茬,像一塊被割斷的石頭。

“就好像她的人生,”韋然說,“是一塊斷碑,沒有看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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