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我的父親易庭源


易中天:我的父親易庭源


一 中共黨員易庭源

  

我的父親易庭源,是中共黨員。兩個弟弟和一個弟媳婦,也是。母親,民盟;太太,民革。我自己,經省委統戰部認定,算“無黨派人士”。還有一個弟媳婦,也沒有黨派。總之我們家,共產黨員最多,佔絕對優勢,是主流。其他方面,也都齊全,是典型的“和諧社會”。黨內黨外,也“肝膽相照,榮辱與共”,而且“長期共存”,但不“互相監督”。哈,我們是“互不監督”!我們三兄弟,一個在高校,一個在央企,一個在政府,一岸三地,各自謀生。母親在世時,老爺子“抓大放小”;母親去世後,則“無為而治”。其實,他老人家想管也管不了,何況根本就不想管。

易庭源同志黨性很強,對組織忠心耿耿。組織上對他也很公道,多次給他評優。建黨九十週年之際,又評為優秀黨員。要讓我說,他當之無愧。至少,克己奉公,以身作則,吃苦在前,享樂在後,這些共產黨員應該有的優秀品質,他老人家都有。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工會組織看電影。發給我們家的票,每回都是最差的,不是在最後面,就是在最邊邊。天長日久,老是這樣,母親就有意見。父親卻呵呵一笑,說坐在哪兒不是看?又不會看壞眼睛。母親也就沒了脾氣。不過這事我有想法。我現在有時會斜著眼睛看人,沒準就是那時落下的毛病。

還有一件事也記憶猶新。“文革”期間,單位撤銷。我們全家被掃地出門,下放到農村。不過,下放幹部是帶工資的,不跟社員一樣拿工分。也許是組織上信任吧,發工資的任務,就交給了我父親。我們家,從來是母親管財政,父親哪裡會算賬?上級又規定,這事要對農民保密。這下子麻煩了。父親只好半夜三更躲在床上,放下蚊帳,點起油燈,通宵達旦地分錢,像個“地下黨”,比餘則成還緊張。後來說起這事,母親都咯咯咯咯直樂。

這兩件,都發生在入黨前。看來,那時他雖然組織上沒入黨,思想上早就入黨了。入黨以後怎麼樣呢?抱歉,我這個“無黨派人士”可不得與聞。直到清理父親遺物,才發現了2002年8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湖北省委書記俞正聲的一封親筆信。根據這封信的內容,可以推測父親曾給俞書記寫信,談下崗工人的安置問題,並提出瞭解決方案。俞書記則回信介紹了實際情況,並感謝他“關心全省的工作”。這大約可以算是中共黨員易庭源憂國憂民之一例。

另一件遺物,是父親留下的一疊紙。第一頁寫了一個標題:“一,做一點有益人類的工作”。標題下面只有一句話:“每個人,活一天,就應做一點點,有益人類社會發展的工作。”另一疊紙上,寫了“二,行善”這個標題。看來是在起草一個什麼文件,或者是要總結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要為子孫留下遺訓。父親去世,是因為心臟突然停止跳動,無疾而終,並無遺囑。他老人家寫的這幾句話,恐怕應視為最後的遺言。

  

易中天:我的父親易庭源

二 會計學家易庭源

  

我們家,說起來也算是“書香門第”。祖父易思麟老先生,畢業於湖南法政學堂,擔任過中華民國湖南道縣代理縣長等職。終因不能適應官場傾軋,或被“黃四郎”之流排擠,在不惑之年掛冠而去,回鄉賦閒,自修醫術,治病救人。所謂“不為良相,則為良醫”,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大伯父易仁荄先生,1935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歷史系,跟夏鼐、吳晗、翦伯贊是同學。畢業後,在大學和中學任教數十年,培養了大批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

這樣家庭的子第,讀書一般都不會很差。1940年,父親考上了廈門大學中文系。但因正值抗戰時期,烽火連天,路上既不安全,家裡也掏不起路費,只好改上當時設在湖南所裡(今湖南吉首)的國立商學院。從此,他的一生,便都獻給了會計學。

不過,父親在會計學界,似乎是個“異類”。反叛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了。起因,則是不滿老師要求的死記硬背,進而懷疑那會計學原理根本就不對。你那原理如果是對的,為什麼不能通曉明白地講得學生心服口服,硬要強按牛頭喝水呢?這就肯定有問題。

有問題,就要找出路。於是,從大二到大三,父親把圖書館裡所有的文獻資料,都讀完了。最後,在德國會計學家巴比、萊腦、韋勃,日本會計學家太田哲三那裡,得到了啟示。這就是要以“動態論”來反對、批判和替代“平衡論”。這是1944年,他大學四年級的事。1949年,著名學者李達任湖南大學校長,在全校宣講辯證唯物主義,父親又大受啟發,遂刻苦攻讀馬恩。經過三年努力,終於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唯物辯證法的基礎上,創立了自己的學說資金運動會計理論。這是1951年的事。當時,父親32歲,大學畢業七年,任湖南大學助教。

這理論,我當然看不懂,也講不清,而且不解。他老人家,是把會計稱為“科學”的。會計,明明是技術,怎麼是科學呢?頂多說會計學是科學。

父親生前,我曾拿這事問他,他默然不語。直到守靈那天晚上,我挑燈夜讀《資金運動會計理論》一書,才恍然大悟。原來,一旦把會計定位為“技術”,則無論會計師,還是會計員,便都成了“賬房先生”。這讓父親極為不滿。在他看來,會計應該是“諸葛亮”。至少,會計師得是。最好是“丞相諸葛亮”,起碼也得是“軍師諸葛亮”。一個真正的會計師,應該對企業的生產流程,從事前、事中到事後,都進行全方位的監控。唯其如此,才能真正造福於人類,也才能避免投機取巧、強取豪奪、發橫財。這就非把會計變成科學不可。

父親的思想,其實是超越了會計學啊!這個想法,也許很早就有了吧?1947年,父親住在嶽麓書院東邊的靜一齋,撰寫《新動態論》,曾自書一聯雲:

道統寄名山,使我悠然神往;

文章馨陋室,其人樂以忘憂。

也就在這一年,我來到了人世。


易中天:我的父親易庭源

三 一介書生易庭源

  

從國立商學院畢業後,父親便走上了講臺。起先在湖南大學。1953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又調到中南財經學院,直至退休。數十年教學生涯,親炙弟子不知凡幾。但所有學生的點名冊或成績單,他老人家都珍藏起來。如有老學生來看望,父親便會翻出這些泛黃的紙頭,大家共同感慨一番。師生關係之好,可見一斑。

其實,老一輩的學人,是很講究“為人處世”的。同事之間,當然也有矛盾,有摩擦,甚至有衝突。但,至少到“文革”前,大家面子上還是客客氣氣,行禮如儀。父親的同事,無論年齡大小,我們都一律叫“伯伯”。同事家的孩子,哪怕他們的父親年紀更大,也管我父親叫“易伯伯”。至於父親的學生,我們得叫“叔叔”。因為依照老規矩,學界同仁,無論年長年少,一律稱“兄”。弟,是叫學生的。學生稱“大弟”,同事稱“仁兄”,這是禮數。否則,就是“不懂規矩,沒有教養”,也不配稱為“讀書人”。至於父親的老師,我們叫“太老師”。但太老師不會管我們叫“孫子”,而是叫“賢侄”。這也是禮數。這個禮數,現在的年輕人可是真不懂。

父親的老師,是劉炳炎老先生。兩人雖然是師生關係,卻“道不同,不相與謀”。老先生主張“平衡論”,我父親主張“運動論”。而且,還公開宣佈: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老先生也由他去。不過,儘管兩人的學術觀點針鋒相對,但每到逢年過節,父親必定帶了我這長子,去看望老人家,恭執弟子禮。更不可思議的是,“文革”中,我從新疆回來探親,沒錢買返程票。下放在農村的父親,竟然寫信向太老師借錢。我拿著信去見太老師,老先生不但如數借出,還設家宴款待。這事在今天聽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這,其實就是所謂“書生本色”了。在他們心目中,絕對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學問與真理,以及人情與道義。所以,父親雖一介書生,無權無勢,且一生清貧,身無長物,卻一直都在資助貧困學生。這也正是2008年,我們要把奉獻給他的十萬元壽金捐給學校,設立“易庭源獎學金”的初衷。

  

四 良師慈父易庭源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認為,我父親是好老師。有一件事情我是記憶猶新的。為了便於學生理解“資金運動會計理論”,父親曾親手做了一個教學模型:在一個木架上,安裝若干小紙盒,標上賬戶名稱。紙盒之間,用玻璃管連接。當小圓珠從一個紙盒滾到另一個紙盒時,就表示資金的運動。這個教學模型,我是親眼看見父親做的。那時我九歲多,所以還記得。

其實,父親也是好父親。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期,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父親一點微薄的薪水,已經無法養家餬口,便業餘做點小買賣,賣煤油燈。家裡空間小,煤油燈擺了一地。我那時才一兩歲,調皮搗蛋,上躥下跳,結果一頭摔在煤油燈上。後來母親告訴我,當時父親二話不說,抱起我就送醫院。為了抄近路,來不及穿鞋的父親,光著腳在鐵路上跑,兩隻腳全都磨破了。父親卻一聲不吭,直到我傷口處理完畢,又把我抱回家。

這樣的故事,我們三兄弟每人都能講出很多。在父親和母親的關愛呵護下,我們長大成人,羽翼豐滿,各奔東西。但無論是實現理想,還是外出謀生,父親和母親都尊重我們自己的選擇。1965年高中畢業,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唱著紅歌進新疆。父母親雖然捨不得,卻沒有說半句反對的話,只是默默為我收拾行李,然後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兵團,好好幹,多寫信。

現在回憶起來,父母親慈愛的眼光,何曾片刻離開他們的兒子,只不過從不溢於言表而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家裡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有一次,因有急事要通知,父親竟然坐公交車到武大去找我。碰巧我有事外出,父親便在宿舍門口的臺階上,坐等了三個小時。這同樣是講不完的故事。實際上,就連父母親自己,也記不住他們給了子孫多少愛。但兒孫的些許回報,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女兒九歲時,用她所得的第一筆稿費,給爺爺買了一個放大鏡。這個放大鏡,父親一直在使用。他常說:我有三個好兒子,三個好兒媳,三個好孫子。我是“九好老人”。再加上重外孫女,真是十全十美,一生無憾!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人生的兩大無奈。現在,父親已經飄然回到先走一步的母親身邊。那裡,應該是一個沒有紛爭也沒有煩惱的清涼世界。我們遲早也會到那裡去,但此刻,則仍將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人世,以期不辜負他們的深情和厚望。

  

(編者注:易中天先生父親逝世一週年,易先生撰此文以表達對父親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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