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死的小强(上)


被烧死的小强(上)

第一次犯案发生在父亲来北京的那天晚上,我在出租房的公用卫生间里,用一束火苗残忍地烧死了一只小强。然而事情并未结束,接下来的几天,又有几只小强葬身火海,可我对此仍不满足,最终酝酿出一场更大的屠杀。

故事要从我失业那天开始说起。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堆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尽管如此,我也知道他最终的意图,因为来公司的半年来,我一个项目都没谈成。

“眼下环境比较困难,知道你也不容易,就不给你设置离职的期限了,祝你尽早找到下份工作。”他以这些话结束了那段漫长的对谈。

嗅觉敏锐的同事在我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预知到我不幸的命运。下班后,坐在回去的地铁上,他们一直安慰我,说话变得极其小心翼翼,生怕会伤害到我的感情。“没什么的,大不了回家养鱼喽。”其中一个同事说。

我始终以笑脸相迎,而且绝不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慢热的性格尚未能意识到这次失业的严重性。第二天我就没去公司,花了三天时间重新制作简历,然后像漂流瓶一样将它们扔进互联网的大海,并未迫切地希望早日加入新公司。

一个月后,父亲借着进货的理由,从老家来到了北京。多年来,他一直在家经营一个小卖部,生意好的时候每月利润能达到3000,平时利润都在2000左右,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小卖部里卖的货物满大街都是,“来北京进货”这个过时的理由一下就能看穿。他无非是想来看看我的情况。

我们见面是在一个傍晚,他背着一个黑色皮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面色显得疲惫不堪。我说带他吃火锅,他摇了摇头。“那带你去酒店吧。”我说,他满脸怒气,却忍着不发出来。“我在通州有个朋友,今晚住他家。”“方便吗?”

他没回答,跟我摆了摆手,转身向地铁走去。此前他来过几次北京,交通方面倒是不用担心。我知道他对我失业的情况仍然耿耿于怀,近日来几乎每天一个电话,问我工作找的怎样,然后说一堆大道理。现在见了面,他却无话可说。

据我所知,他在北京是没有朋友的,于是悄悄跟着他上了地铁。他在八通线最底站下了车,我戴着帽子继续一路尾随。穿过一片喧闹区,路灯开始变得无精打采,正如他那黯然落寞的背影。他艰难地迈上一个台阶,在一排闪着红灯的小旅馆徘徊了一会,最终选择一家门头灯光最暗的旅馆钻了进去。那家旅馆的名字有四个字,只有两个字亮着灯。

“怪老头,有这个必要吗?”我对自己说,然后往回走。

失业一个月,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除了每天面试的时间之外,剩余时间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而且每天早睡早起,生活反而更加规律了。

我租的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住在一间十平米的小次卧里,和大次卧的住户共用一个卫生间。那个卧室住的是一个女生,她经常和男朋友一起在厨房做饭,我们见面的次数倒不少,只是打个招呼,并无深谈。主卧的人一直很神秘,每天只能听到开门关门声,声音极其轻微,好像有意不让人察觉。

看书,我喜欢在不同的环境,常常捧着书出没在客厅、厨房、卫生间、楼道。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坐在马桶上看,一看就是半个小时以上。起身时两腿像是被截了肢,整个身体不得不趴在洗手池上,在镜子里能看到自己面目扭曲的模样,活像一个受到酷刑的犯人。直到血液逐渐充盈在腿部才能恢复如常。

这是题外话,正题是我的第一次犯案就发生在这里,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尾随父亲的那晚,回去之后我坐在台灯下,看一本麦卡勒斯的小说。看到高潮处,不由自主地捧着书向卫生间走去,仿佛最好的桥段必须留在最爱的场所看才行。

坐在马桶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沉浸在那段引人入胜的情节无法自拔,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半小时后,魂魄才从书中跳出来,合上书,砸了砸嘴,像是在对那些字句细细品味一番。这个时候,失焦的眼神看到地板上有只蟑螂正在缓慢爬行。我向来不怕任何昆虫,也不觉得它有多脏,于是就观察着它。

它整体看上去是黑褐色,头部和尾部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古铜色,两条一长一短的触角如天线一般插在头部,上下左右摇摆不停。六条腿在瓷白色地板上清晰可见,前两条最短,跟触角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中间两条稍微长一些,移动时像是划艇选手正在奋力划水。最长的要数后面那两条腿,完全伸直的话大概和那根短触角一样长。

它一开始爬行在门下的缝隙旁边,可惜门缝太小,怎么也钻不出去,触角屡屡碰壁,身子一次次地后退。接着它就沿着门缝爬到了墙角,驻足一会儿,仿佛抬头看了看上方的墙壁,无奈放弃了,又转头顺着浴室的挡水条爬行,离我越来越近。

说不上是出于何种心理,我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将一束小火苗迅速移近它,顿时那两条触角就灰飞烟灭,头上只剩下了两根短树桩一样的东西。它仓皇掉头而走,身子剧烈震颤,后腿紧绷地支棱起来,仿佛一只发怒的螃蟹。很快又回到了墙角,这次它没再犹豫,开始奋力向上爬行,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然而火机已经再次被打着,当它爬到离地面二十公分的位置时,炽热的火焰燎到了尾部,瞬间让它摔了个六脚朝天。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烧焦羽毛的味道。但是此时仰面朝天的它并未死去,反而爆发出更强的生命力,六只脚在空气中急促地扒拉着,后背腾跃了几次也没能翻过身来。

于是我把火机油门开到最大,哧哧的火焰从它腹部席卷而过,这么来回几次,它便不再动弹了。炭黑色的六只脚僵硬在空中,前肢掉落下来,化作一丝灰烬,残缺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块在沙漠中被风化的石头。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更加浓重的烧焦蛋白质的味道。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或许比看书的时间还要长。站起来时,两腿像是不存在了一般,一种麻木感从腿部传遍全身。趴在洗手池上,面部狰狞扭曲,也许是某种力量正对我残害一条生命的罪行进行着必要的惩罚。同时我也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甚至比阅读还要强烈,失业的事更是全然忘记。

第二天一早,父亲打电话说,临走时他要去天安门逛逛,我问他要不要我随行,他拒绝了。中午,他来找我吃饭,我们在商场里逛了一大圈,他看看这家,看看那家,始终没有找到一家令他满意的饭馆。最后不得不从商场出来,在街边随便找了家面馆就钻了进去。

落座后,他盯着菜单看了许久,面的价格大都在二十到三十左右,他抬头看了一眼服务员,指着一份牛肉面说:“来一份这个。”服务员在纸上记下,接着他又说:“另外,有馒头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服务员愣了几秒后,回答说有。当时我很想制止他,但凭他那倔强的脾气,又怎么会听我的呢。

不久,两个丝毫没有热气的大馒头被端上来,他走到酱料处,取来两碟免费的咸菜,毫不顾忌地吃了起来。那一刻我好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可我本是个后知后觉的人,信号尚未传达到神经中枢,在半路上就被其他信号截住了。于是心安理得地吃着碗里的面,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甚至假装他根本就不在我身边。

吃完饭,我没说要送他去车站,因为说了也等于白说。我们坐在小区的凳子上,他抽完最后一根烟,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塞到我怀里。“这一万块你拿着,好自为之吧。”说完他就起身走了,看着他在阳光下的背影,我感叹道:“怪老头,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至此我的某种欲念已经被勾了出来,只是当时并没立刻意识到,而失业这件事也好像刚刚才发生一样。当一个人选择逃避生活的时候,必定会牺牲别的事物进行弥补。父亲的北京之行以及过去一个月发生的种种,最终都在那个犯罪现场——卫生间里,报复到无辜的蟑螂们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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