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早逝的奶奶,荒蕪的墳塋



每讀一次郭文斌的《一片蕎麥地》,眼角就溼一次,想象就要南遷一次。

於我生存的小城而言,故鄉在南,於故鄉而言,我在北。

為什麼讀《一片蕎麥地》時眼角要泛紅?因為遠在故鄉奶奶的墳塋。奶奶的墳,早在幾十年前,被村裡一個聾子開墾出來當了糧田。父親發覺時,變成平地的墳塋上,蕎麥花正盛開。花叢中,蝴蝶翩翩,蜜蜂嗡嗡。

後來,我和二姐不止一次問父親,為啥不找那個聾子算賬?父親每次回答都輕描淡寫:和一個殘疾人,有啥可計較的。

父親第一時間找到聾子時,聾子對父親憤怒的問話不置可否。父親一連追問幾遍:"為啥要挖我孃的墳?"他都用"咹"對答。

咹,看似簡單的一個字,在老家話裡,當疑問句用,相當於"什麼"。聾子一次次把耳朵靠近父親嘴巴,企圖聽明白父親所說的話。父親看到了他的可憐,於是憐憫心起,就此也罷。

每年清明,我和姐姐們,在父親帶領下去上墳。聾子家地裡麥苗探出鵝黃的頭顱,即便被我們踩過,也不影響它們繼續向上生長的決心。夷為平地的墳塋,根本無法辨認,只能在父親的觀望猜測下,撒冥幣,潑獻飯。磕頭時,儘量能對準奶奶的墳塋,想是這麼想的,至於有沒有對準,父親不知,我們更不知。

散文:早逝的奶奶,荒蕪的墳塋


父親十六歲,奶奶就歿了。

父親發現奶奶墳堆沒了的那年,距離奶奶去世,已經過去了十五年。

所以,奶奶只存在我的想象中,後來,憑藉孃的描述,我知道了奶奶是個賢惠的小腳老太太。姥姥家離奶奶家有二十幾裡山路,同樣地處大山深處,但姥姥家所在的大山是不毛之地。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姥姥家那一帶人,常來奶奶所在的大山裡挖野菜。還是花季少女的娘,來過奶奶所在的村子附近——也就是娘後來的婆家,挖野菜時見過奶奶。

沒讀過一天書的娘,識字僅限於父親和我的名字,這也是後來的事。娘對奶奶的評價,只有一個詞,也是經常用的詞——賢惠。或許在娘心裡,賢惠是個萬能的詞彙,只要用來褒獎村裡哪個老太太或老奶奶,一律用它。

賢惠,蕎麥地,一同構成了奶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沒見過奶奶面的我,打小對小腳老太太有一種近乎無理由的喜愛,但必須有一前提,這個老太太一定得是娘誇的那種,賢惠的……

散文:早逝的奶奶,荒蕪的墳塋

長大後,拼盡所有想象力,試圖猜想出奶奶的面容輪廓和身形,說實話,很難很難,無論我用多少記憶的碎片,怎麼也拼湊不出一個囫圇完整的老人,奶奶的形象始終建立不起來。

幸好,有龍龍奶奶。龍龍是我發小,和我家門對門。龍龍媽沒有生育能力,龍龍是他姑姑所生。

兒媳婦不生養,愁壞了婆婆。龍龍奶奶見女兒一連生下三個幹蛋蛋兒子,淚如酸菜水似的流淌,哭求女兒把碎兒子送給她當孫子。這樣,本是外孫子的龍龍,成了奶奶的親孫子。從字面看,僅一字之差,但身份的調換,卻是人生的大反轉。

倘若龍龍生活在他姑姑家,一定不會有一個視他如寶貝疙瘩的奶奶。生活條件上,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龍龍姑姑家在遙遠的北山上,水資源極度匱乏。龍龍哥初次來我們村,看到兩條嘩嘩流淌的小河,嚇得嚎哭。他以為,誰把清水糟蹋了,要遭到大人毒打的。

龍龍和我一般大小,他叫奶奶,我也跟著叫奶奶。小時候一起玩耍,玩著玩著,奶奶就要叫龍龍回家吃飯,這時候,奶奶拖著龍龍的小手離去,留下我獨自玩耍,看他們走遠,我羨慕極了,多希望有個奶奶,像龍龍奶奶牽龍龍那樣,回家吃飯,或者,幹什麼都行,只要有奶奶牽著我。

為了得到奶奶的眷顧,我和龍龍搶著拉奶奶手,為此,兩人經常吵架,只有在這一件事情上,我是吵不過龍龍的,聽到他說"這是我奶奶"的時候,我失落極了。雖然知道人死不能復生,但傷心之餘,回家求娘或父親,給我找個親奶奶。惹得大人哭笑不得。

最羨慕的莫過於龍龍挨他爸爸打的時候,奶奶就會站出來,一邊保護孫子,一邊大罵兒子:"你個狗娃兒食,來把我殺了!"這時,龍龍爸爸就會軟下來,衝著奶奶說:"你就慣,看長大了不上頭才怪。"

"我的娃,上我頭我也願意!"當奶奶說出這句話,龍龍爸爸就氣的不吭聲了,憤憤然丟下樹枝或者鞭子,去給牛添草倒料了。

看到龍龍一次次被奶奶護著,我真的羨慕嫉妒恨。

散文:早逝的奶奶,荒蕪的墳塋

我就不一樣,父親雖然很少打我,但遭母親打罵是常有的事。母親對我們姐弟三人要求嚴厲,幹不完她交代的活計,別想出去玩,即便家裡沒事可幹,從外面玩回來晚了也不成,同樣遭受數落。娘罵我的時候,我就想起龍龍奶奶。如果我有個那樣的奶奶,就好了。

等我和二姐稍大一些,私下裡問大姐,我們是孃親生的麼?大姐瞪著眼睛說:"兩個混慫,咱們只有一個娘。"二姐呢,小時候愛罵人,就被娘打的次數多一些,有一次二姐在灶火門前燒火,大姐在案板上擀麵,剛捱過娘打的二姐,坐在小板凳上抱怨:"以後把娘不叫娘了。"立即招來大姐不滿,拿擀麵杖照直在二姐腦門上敲了一下。

多年以後,二姐調侃說,她當年學習不好,可能就是大姐那一擀麵杖打的,腦子打暈了,念不進去,記不住要背誦的課文。大姐呵呵一笑。

娘愛打二姐,鄰居們都知道。有人私下告訴娘:小心娃娃長大記仇。

在此必須要提一下,就是娘現在的養老問題。父親走後,在外人眼裡,多數日子,娘看似由大姐照顧,其實不然,在照顧娘這件事情上,我付出的最少。十幾年以來,二姐搬到農村,和母親一起住了五六年,後來在城裡有了房,把母親隔三差五接去長住。

在孝敬母親這一方面,我做的太少。深表慚愧!

言歸正傳,有一次,因我貪玩被娘打,我跑去找龍龍奶奶,奶奶沒有想哄龍龍那樣哄我,我很失望。龍龍每次哭,不管奶奶在做什麼,都會放下手中的活,把龍龍橫著放在她腿上,一邊哄,一邊罵惹哭龍龍的人不是好東西,即使是一塊石頭絆倒龍龍,奶奶也要指著埋在土裡的石頭罵:"絆我娃幹啥,等我拿钁頭挖了它。"有時候她會抱著哭泣的龍龍,攆到石頭跟前,用力踩石頭兩腳。

散文:早逝的奶奶,荒蕪的墳塋

有一回,下秋雨,我和龍龍站在屋簷下用手接雨,為了不讓雨水打溼,我站在臺子上面,伸出雙手接瓦溝裡躺下的房簷水,龍龍呢,站在臺子下面,一雙布鞋溼透了,沾滿泥巴。被他媽媽看見,拿起笤帚,在龍龍屁股蛋子上彭彭幾下。

哇哇大哭的龍龍跑到奶奶跟前,一頭鑽進懷來。奶奶安撫到龍龍不哭時,指著雨幕說:"房簷水吊串串,娃是我的命蛋蛋。"

是啊,我是誰的命蛋蛋呢?多希望有個奶奶,像龍龍奶奶抱著龍龍那樣,對我說:你是我的命蛋蛋。

童年總是很短暫,去的也快。一轉眼,我和龍龍上了中學,龍龍從小學習一般,初一湊合半學期,就輟學打工去了。父親一心望子成龍,將我轉進縣城,為了省下每週來回八塊錢的車費,我三四個禮拜回來一次。

讀初二的那年秋天,週末回來,看見龍龍家門框上貼著白紙寫的對聯。這是老家的規矩,人死後,門框上都要貼上由陰陽先生寫的輓聯,既有悼念之意,也有避邪安宅的效果。

娘告訴我,龍龍奶奶下常(去世)了。一個禮拜前的事,已燒過頭七紙了。突然聽到龍龍奶奶去世的消息,我感到有東西從我心裡飛出去了,飛的很快,飛的很遠,令人措手不及。

直到現在,只要一想起龍龍奶奶,一定是她臂彎挽著籠子,一扭一扭走出家門的背影。春天,河灘裡的葛蘆花已開,像散佈在天空的星星,龍龍奶奶就是剜葛蘆去的。籠子裡安靜地躺著剜野菜用的小鐵鏟,鐵鏟散發著金屬光澤,在太陽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穿過竹篾縫隙,照在我和龍龍眼窩上。

晚上,一定能吃到奶奶的涼拌葛蘆,如果運氣好,她還會給我和龍龍帶來一些春天的美味——狼棒子。(狼棒子,一種植物,根洗淨剝皮,吃起來味甜,有點黨參的味道。不知道學名叫什麼)

一度以為,龍龍奶奶就是我親奶奶,但她待我畢竟不如待龍龍那麼好。有一次,奶奶去趕集,過了中午還沒有回來,我和龍龍守候在村西的樹林裡,牙都快等長了。好不容易,看見奶奶一搖一搖從遠處走來了,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失望,奶奶並沒有當著我面打開蛇皮袋子,她把龍龍著急的小手一巴掌打開。

那天,奶奶沒有讓我進她家大門,讓我先回家,等吃過飯再來。其實我早吃過中午飯了。她拖著龍龍回去沒多久,我實在忍不住想知道那隻白色的蛇皮袋子裡,裝的啥。當我走進去,看見龍龍抱著一個大西紅柿在啃,腮幫子上沾滿紅色汁液。我守在門口,一直看著龍龍將手中的西紅柿吃完吃盡,最後他把手在衣襟上蹭了幾下。


散文:早逝的奶奶,荒蕪的墳塋


我向父親嚷嚷好久,父親才去集市上買來二斤西紅柿。知道父親要去趕集,我像上次和龍龍等待奶奶那樣,在樹林裡等了好久好久,日頭偏西,父親才出現。當父親遞給我一個西紅柿時,我不想急於幹掉它,一路抱著他走回家。端詳好久,張嘴咬下去。第一次吃西紅柿,我是流著淚吃的,一來是渴望滿足後的激動,二來是西紅柿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口。

得知龍龍奶奶死去的那個週末,我去了一趟被夷為平地的奶奶墳塋。蕎麥花開的正濃,香氣撲鼻。真想躺在蕎麥地,哭一鼻子。

其實,那時候,聾子已隨出嫁的女兒去外地生活了,出於報答,他把那片地作為賠償送給我家。望著蕎麥地,幻想著蕎麥地下的奶奶,腦海中漂浮著龍龍去世不久的奶奶,我心裡亂極了……

離開故鄉十六載,再沒有去過奶奶墳塋一次,在歲月流逝裡,在瘋長的枯草中,奶奶依舊模糊,她墳長高了沒有?

我模糊的幻想,從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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