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無腳鳥的故事 >
半明半暗的房間，穿著短褲背心的男子，搖搖晃晃地跳著曼波舞，一時之間讓人分不清，這是旭仔還是張國榮。
印象中在幾年前是看過《阿飛正傳》的，但那時候還沒學會欣賞，也可以說沒看懂王家衛，只記得了片中那幾句著名的臺詞。
“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地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
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初次體會到王家衛的妙處，是看《重慶森林》，看完直呼：“太性感了！”
這個總喜歡戴著墨鏡的傢伙，將東方的文藝的悶騷發揮得淋漓盡致，憑藉獨有的風格成為電影江湖中的王家衛系。
《阿飛正傳》正是王家衛樹立風格的開始。這部電影成就了他，也成就了張國榮。
片中集聚了張曼玉、劉嘉玲、劉德華、張學友、梁朝偉等，一個個你唱罷我登場，群星閃耀。
然而，張國榮一出現在鏡頭裡，其他人都黯淡了。
張國榮扮演的旭仔，天生一副魅惑人的面孔，舉手投足攝人心魄，情話拈手就來，女人都招架不住。
“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
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昏暗的燈光下，他說出這段話，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已經淪陷在他的眸子裡。
痴纏了些時日，蘇麗珍提到結婚二字， 隨即兩人關係冷卻，旭仔冷漠地沒有一絲餘地地回絕：“我不會和你結婚。”
旭仔是個浪子，他不知道哪裡是他停泊的港灣。蘇麗珍不是，咪咪也不是。
咪咪熱烈、直率，愛上了就飛蛾撲火，兩人乾柴烈火。然而到了該走的時候，旭仔還是毫不猶豫地走了。
旭仔這個角色，不羈，優雅，驕傲自大，心裡卻有一塊巨大的傷口。
他是一個沒有根的人。他是個棄兒。
和養母幾番爭吵，他執拗地要去找自己的親生母親。
浮萍一般的生活，找到母親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信念。
他任性妄為，放逐自己，棲息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身上，卻始終沒有為誰停留。
他動情過嗎？我認為是動情過的，他也記住了那一分鐘。
後來，他終於來到了菲律賓，冷水澆下，他的母親拒絕見他。
“尋而不得”的痛苦，成了他永遠的宿命。
黃昏將盡的熱帶雨林裡，他受傷著負氣離開，母親不見他，他也不會讓母親看到他的樣子，只留下一個倔強的背影。
“我知道後面肯定有隻眼睛在望著我，
但是我一定不會回頭。”
人們在紀念離開的張國榮時，這個黃昏下的背影曾滾動播出。
哥哥，總是留下一個背影。
“我只不過想見見她，看看她的樣子”，這樣卑微的希望已經破滅了，旭仔再一次跌入了無邊的虛無裡，他選擇自溺，再一次放逐自己。
《阿飛正傳》裡，旭仔是倨傲的，可他也曾說過，無腳鳥其實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這底色是悲涼的。他不停地錯過、揮霍，尋找這一生的落腳處，卻因為生母的拒絕，只得再次投入到漫無目的的生活。
旭仔和劉德華演的超仔有段對話，旭仔說起無腳鳥，超仔嘲笑說這只是個騙人的把戲，讓他飛試試，旭仔回：“到時我飛起來你不要自卑哦。”
最後，這隻無腳鳥只停留在了菲律賓的列車上。人生無常，但好像又冥冥中註定。
2.
< 藝 術 人 生 >
第二次看《阿飛正傳》，竟也體會到了其中的餘味深長。
始終記得小津安二郎那句：“電影以餘味定輸贏”，這也是目前我評判電影質量的一個標準。
《阿飛正傳》不以情節取勝，但是影片營造的氛圍和情緒、人物大段的獨白，時不時出現的鐘表，都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記憶點。
當然，還有在王家衛的調教下演員們的出色發揮。
王家衛創造的這場夢境裡，無論是旭仔，還是蘇麗珍、露露、超仔等，各自都有著各自的“求而不得”，人生是個虛無的空間，找不到一個出口可以逃亡。
人人上演著同樣的命運輪迴。梁朝偉最後的出場則是神來之筆，續寫著另一個阿飛的故事。
電影結束後，腦中仍可以回放出一些畫面。
尤其是張國榮獨舞那段，已經是華語電影史上的經典一幕。即興的一段舞蹈，頹廢，迷離，哥哥自我沉醉的樣子讓人著迷。
《阿飛正傳》的攝影師杜可風在談到拍攝旭仔獨舞那個片段時，說：
“其實好自然的，只要跟張國榮跳舞就是很興奮的，不再需要理智的思考，也不用經過大腦的判斷，我就完全跟著他。
當他離開畫面的一霎，我也不怕，他會回來的。
這不是很傳統的電影的那種分鏡的過程，只是兩個人互相有感情，所以這個火花會存在，歸根到底是人的感情，是一種信任。”
天生的稟賦和對錶演的投入，張國榮成功詮釋了旭仔這個角色，他也因為這個角色，拿到了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
看戲後，陳善之對Leslie說：“你一定拿影帝！”
“為什麼？”
“我在戲內完全看不到張國榮的影子，你近乎完美！”
一語中的。
王家衛在創作這部電影的時候，幾乎是邊創作邊拍。
主角本不是旭仔，只怪鏡頭前的張國榮過份美麗，拍著拍著就拍成了旭仔的故事。
有一個視頻廣為流傳，哥哥叼著煙，學習著京劇的手勢和走步，驚豔了不少人。據說為了拍《霸王別姬》，他去北京學習了半年的京劇。
他應該是一個有著完美主義傾向的人，對自己、自己的作品都有著嚴格的要求。
他扮演的角色，總讓人無法將角色和他本人分開，每個角色他都認真揣摩、傾盡感情去演，每個角色都注入了他個人的生命力，有著他的影子。
他身上與生俱來的雍容華貴又有些憂鬱的藝術家氣質，在華語電影圈無出其右。
著名女演員朱迪·福斯特在一段採訪裡曾提到：
“女演員身上最棒的特質是智慧和由此而生的力量，男演員身上最好的特質則是脆弱感，那些優秀的男演員，他們都差不多有這種能流露出‘我能被傷害，我很敏感’的感覺。”
哥哥身上，就有這種脆弱感。無論是他塑造的角色，還是他本人，都流露出了這樣的氣質。
對待演藝工作盡善盡美，現實生活裡則是盡情盡興，魅力無限。
黃霑寫文直呼：“我好鐘意Leslie，不僅人靚性格也靚，他是一個好真的人。”
張國榮，是那個時代的寵兒。
風華絕代當如是。
3.
< 最 堅 強 的 泡 沫 >
張國榮的影視作品，好像都在演自己。他的歌，似乎也都在唱自己。
“每首歌都投入好多感情在裡面”，他說。
他有首歌裡唱到：“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
他寫一句：“I amwhat I am”,接下來交給林夕，這首《我》就誕生了。
站在娛樂圈的風口浪尖，面對人生，張國榮也有他的難過和困惑。但他依然保持自我，“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夢一般的人，夢一般的人生。
泡沫是夢幻泡影，美麗而脆弱，只要絢麗過，破滅又如何。想象一下哥哥在高高的舞臺上唱著：“要做最堅強的泡沫”，那畫面即永恆。
許多人看完《阿飛正傳》後，覺得旭仔茫茫然不知去往何處，是一個渾渾噩噩活著的人。
我卻從旭仔身上解讀出了一種向死而生的勇敢，他是清醒的，看破了人間虛無，並擁抱那虛無。
或許其中是因為張國榮演的緣故。
傳說中無腳鳥會用盡一生的生命，唱出一首動人的歌曲。
哥哥這一生活得盡善盡美，盡情盡興，可謂絢爛至極，最後嘎然而止，也是應了《阿飛正傳》讖語一般的結局了。
無腳鳥的故事，幾乎也成了張國榮本人的註腳。翩翩驚鴻，尋尋覓覓，一輩子落地一次，就匆匆離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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