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黨 之六 兩把盒子

還完債,孟舟走了,留下的東西不多,除了一個筆記本,那上面詳細地記載著每一個債主的姓名、電話、住址、借款金額、還款日期,再就是長篇小說《金盆灣》草稿。此外,還有幾頁塗滿了字跡的稿紙,捋下來,有二八盒子、牌子鎮、子午廟等關鍵字樣。家人皆不解,以為是孟舟構思的一部小說提綱呢。

子午廟在迎駕歸南邊的大山深處,因迎駕歸中學是重點中學,方圓幾十裡學習成績好的學生,都以能考上這所學校為目標,換言之,靠上了該中學,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大學門檻。還在孟舟當班主任時,班上就有一名學習優異的學生,名叫徐青河,突然有好幾天沒來上課,孟舟放心不下,便抽身前往青河家瞭解情況,這才得知青河的爺爺重病臥床,人已奄奄一息,青河父母均在外地打工,一時聯繫不上,青河在家照顧爺爺哩。

青河爺爺頭腦尚靈醒,斷斷續續中,說出了這麼一段紅色鉤沉——

青河的太爺名徐峰,本是陝、鄂、豫三省交界處的牌樓鎮人,此處民風淳樸,因山大溝深、虎狼出沒、土匪多,鄉民素來尚武,徐峰家境貧苦,幾代為人熬長工,雖說是洋芋糊湯喝大的,但卻生得人高馬大,自幼習武,有一身好拳腳功夫,尋常三五個人近不得身。徐峰熬活的東家姓白,富甲一方,卻為富不仁,弟兄四個,個個如狼似虎,欺壓良善,人稱四隻虎,鄉諺雲,上了“駱駝嶺,土地都歸虎”,那大虎還是縣保安團營長。那年夏天,徐峰與眾長工,用了半個月時間,起雞啼,睡半夜,才將白家的幾百畝地小麥收割入倉,白大虎卻以小麥遺灑太多為由,只付了三分之一工錢,長工們懾於白家淫威,皆敢怒不敢言,唯獨徐峰與之理論,白大虎弟兄四人群狗上陣,試圖給徐峰教個乖,也給眾長工做個娃樣子,豈不知徐峰一身功夫,白家四虎哪是對手,交手幾下,就被打得人仰馬翻,四虎見勢不妙,悄悄溜了,去叫保安營的鄉丁,白大虎則拔出腰間的盒子炮,欲下黑手,徐峰眼疾手快,奪下了盒子炮,白大虎跪地求饒。這時,四虎領著一眾鄉丁趕到,徐峰見勢不妙,急忙奪路向東而逃。

東邊,就是湖北境內,在半路上,遇見了被紅二十五軍先頭部隊打敗的白軍一個連隊,徐峰一介山民,又沒上過學,此時也是走投無路,便投奔了這支白軍。白軍連長一看徐峰魁梧彪悍,聲如洪鐘,當場叫了幾個士兵與他比試身手,輸贏立見,心下暗喜,遂收了徐峰,讓他當勤務兵。徐峰從保安營長那搶來的盒子炮,仍歸徐峰使用,連長還教他如何打開保險,如何瞄準,如何射擊,仨月不出,徐峰基本上能指哪打哪了。

國民黨腐敗,國民黨軍隊同樣腐敗,而且軍紀潰散,形同土匪,欺壓百姓之事幾乎天天發生,尤其是那連長,還特別好色。那天從鎮上喝完酒後,路遇一村姑,雖然那村姑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長得卻柳眉杏眼,身材苗條,連長見山路無人,頓起歹念,讓徐峰先走,強行將村姑拖至路邊荒草地裡,意欲強暴,村姑拼死不從,並大聲呼救。聞得呼救聲,徐峰急忙折返回來,勸阻連長,連長反責罵其吃裡扒外,竟然拔出腰間的盒子炮,欲扣扳機,徐峰早已看不慣白軍的作為,見此,猿臂輕舒,一把奪下盒子炮,又一式雙峰貫耳,將那連長打翻在地,念其收留了自己,這才未要其性命,只是一腳踢斷了他的小腿骨,領著村姑就跑。

那村姑名翠蘭,本是從河南南陽逃荒而來的,路上爹孃雙雙病餓而死,此時已別無去處,便死活要跟了徐峰。徐峰也是有家回不得,便想,瞎慫白軍打紅軍,那紅軍定然是好人,不如投奔紅軍去。說來也巧,半路上就撞見了紅軍的一支小分隊,雖破衣爛衫,卻士氣高昂,待百姓和顏悅色,內部官兵也平等。小分隊將徐峰和翠蘭帶至團部,團長聽了他倆的述說,就準其參加了紅軍。徐峰下了連隊,翠蘭在衛生隊打下手,這支紅軍就是徐海東的紅二十五軍。先是在牌子鎮,駐紮休整了半年之久,後又向西行進,一路上與白軍多次交火,徐峰作戰勇敢,兩支盒子炮讓敵人聞風喪膽。一次戰鬥中,白軍一顆炮彈呼嘯落地,徐峰一下子將在第一線作戰的團長撲倒,團長得救了,徐峰的一條腿卻受了重傷,隨大部隊西去已不現實,團長就給徐峰寫了一張紙條,大意是說徐峰是紅二十五軍一名戰士,因傷暫留此地,待其傷好後,望各紅軍部隊見條收留,並讓翠蘭留下照看,還留了一些盤纏。雙方這才揮淚作別。

徐峰留下養傷的地方,離他老家不遠,這裡山高林密,山上有一洞名叫劉秀洞,傳為漢時劉秀為躲避王莽追殺,曾藏匿於此,那洞口位於半山腰,口小腹大,深不可測,且洞與洞相套,易守難攻,為喀斯特地貌溶洞,現已成為著名的旅遊景點。

在翠蘭的精心照料下,徐峰的腿傷一天天好了起來,這時,徐峰也與翠蘭有了感情,倆人在洞中拜了天地,結為夫妻,並又陸續收留了幾名負傷的紅軍戰士,還有一些不滿土豪惡紳欺壓的本地青年,組成了南山游擊隊,大刀、長矛、梭鏢,加上從戰鬥中繳獲的長槍,人數發展到五十多名。專門打保安團,收拾民憤大的地主惡霸。每打下一個土豪,就開倉放糧,賙濟窮人,一時南山游擊隊頗受百姓擁戴。尤其是隊長徐峰那兩把盒子炮,彈無虛發,為出槍快,還特意將槍的準星磨去,成為保安團聞風喪膽的二八盒子。白軍和幾個鄉的保安營也聯合攻打過幾次,都因劉秀洞易守難攻,屢攻屢敗。

二八盒子一直有個心結,就是要打四隻虎,自他逃走之後,四隻虎帶人將他的父母雙雙綁去,嚴刑拷打,讓交待徐峰的去處,最後折磨而死,兄弟姐妹也被迫流亡他鄉。怎奈四虎戒心極強,打了幾次,在那年二月,正是洗桃花溫泉的時候,徐峰帶隊員趕到塘子,將正洗溫泉的二虎打死,打傷了四虎,但大虎卻在眾鄉丁的保護下,逃脫了。籌劃了幾個月後,二八盒子又帶了二名游擊隊員,前往大虎家附近偵察,不料卻被一鄉丁認出,便被包圍起來,激戰多時,二八盒子因子彈打光,又因腿部受傷,被捉。

二八盒子死得很慘,大虎令將其五花大綁,於迎駕歸大集時行刑,滾燙的開水慢慢澆在頭上,一把鋒利的尖刀由頭皮劃開,一點點往下剝,徐峰怒目圓睜,大聲斥罵,但只能聽見嘶嘶聲,因氣管已先被劃爛,殷紅的血流了一地。

徐峰犧牲後,保安團又調集重兵,先用炮轟劉秀洞,終因寡不敵眾,南山游擊隊大都戰死,只有個別人躲進密林逃去。翠蘭已身懷六甲,也在隊員護衛下一路西逃,逃到了子午廟,在廟裡生下了一男丁,這男丁便是青河的爺爺,便一直在此開荒種地,拉扯著孩子,苦熬歲月。直到十餘年之後,一天夜裡,忽聽得山上一巨石隆隆而下,第二天,才知共產黨已解放了西安,那塊巨石在清朝被推翻之時,也曾無故翻滾過,今又一次翻滾,遂被鄉民稱作換代石,至今,尚在子午廟的河道里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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