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笑,從來就不是"遠方的哭聲"

與任何一部現實、犯罪、懸疑題材的高分電影一樣,《小丑》的上映割裂了影迷群體,誇獎和叫罵的人們逐漸各自走向極端。筆者是誇讚的人群中的一員。因此面對質疑聲,想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所要論述的主題十分簡單——

亞瑟成為小丑,他的痛苦來得合理嗎?

寫這篇影評最初的原因是,有人認為影片對於亞瑟崩潰過程的描繪太突然,所以不合理。

"他的生活也不至於讓他成為一個殺人狂吧,生活有那麼苦嗎?""你至少還有個獨立的房子呢,我們當年在北京住的可是地下室……"

我對於這一質疑的看法是,我們需要對身邊每一個痛苦的靈魂表示同情和安慰,而不要站在自己的邏輯裡嘲笑別人所感嘆的不幸是多麼矯情

總有人說這句話:"你至於的嗎?""你何必呢?"現在生活進步了,改革開放以來有七億人脫貧,2020年末更是要實現全面脫貧的壯舉。生活質量的提高確實是肉眼可見,是黨和國家帶領人民奮鬥出來的成果。但在幸福中待久了,也讓一些人開始"不相信痛苦"

學生抱怨課業負擔重,每天不開心,家長會說:"你已經夠幸福了,想想我們那會兒,吃飯都是奢望,更不用想讀書了……"

大城市的年輕人抱怨生存壓力大,有人會說:"你已經夠幸運了,想想留在農村的年輕人,多想來大城市發展都沒有機會……"

更好笑的是這一類安慰,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只要你說你不高興,覺得痛苦,就會有人站出來說:"你已經夠幸運了,想想吃不上飯的非洲兒童,想想生來就有疾病的孩子們,你現在還有什麼理由抱怨……"

當然,首先應當對勸你"不要痛苦"的人表達感謝,因為大多數身邊人說這樣的話是出於好意,是為了讓你擺脫痛苦。確實,我們應該對曾經處在艱難歲月的父輩們表示敬意,對沒有辦法立足於大城市的、有夢想的年輕人伸出援手,對依然處在貧困中的、天生就患有嚴重疾病的兒童抱以最大的同情,給予最大的幫助。但是下面這句話可能有些難聽,歷史長河數千年裡,地球上70餘億人中,不是隻有最慘的那一個人,才有資格痛苦

(一)"別人的痛苦"

曾經,我也很不會理解"別人的痛苦"。所處的環境不同,經歷不同,最關鍵最根本的是基因上的不同,使得每個人對於周邊發生的刺激所產生的反應是迥然不同的。社會劇烈變化,移動互聯網普及,傳統的差序格局在大城市解體,又催生出

社會原子化的特徵——社會失範,人際疏離。人們因此逐漸失去了共情能力,對周邊事物可以視而不見,對喜怒哀樂可以皆一笑了之。

對於"別人的痛苦"這一疑惑的升級,來源於讀完保羅·傑諾維塞的小說《我生命的第一天》之後。小說中,四個自殺者被神秘人拯救,神秘人給了他們七天時間,讓他們看看他們自殺之後的世界是怎樣的,七天之後,他們會回到當初自殺時的場景,再次進行選擇。

最讓我意外的是,七天後恰恰是四人中"最成功"的那個人,依然選擇了自殺

"最成功"加了引號,是因為這個人在生活中是一位拯救他人的勵志演講家,有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兒子,他是一位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相比之下,其他三人都有明確的自殺原因——癱瘓、女兒喪生、父母不關心。只有這位演講家,讓人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自殺動機。

可以推理,這位演講家平時一定不敢多向身邊的親人朋友表達自己"痛苦"的想法。因為大家都會認為,生活中他這樣的人"不值得痛苦"。

"你缺吃嗎?""你缺穿嗎?""你住在走風漏氣的牛棚嗎?""你每天需要穿著草鞋走山路嗎?"

一樣都不是,那你為什麼痛苦呢?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演講家自殺的原因作者早已經在小說開頭就公之於眾了。"緊閉雙眼,你會感覺你還活著。"這是演講家祖父曾經跟他說的一句話。隨著年紀增長,演講家"閉上眼睛"的次數越來越多。

每次上臺前他需要閉上眼睛,每走過一個後臺的拐角他都要提醒自己一句:"我還活著。"當高音喇叭響起,演講家走到數千人的舞臺前,他需要裝出笑臉,提起聲調,一次次說出激昂的話語,鼓舞舞臺下的人們。

但這個激昂的人其實並不是真實的他自己。演講家並不在意臺下觀眾所說的故事和他們瑣碎的煩惱。他用盡力氣,走過半生,只是在努力活成一個別人眼中的他。意識到生活的荒誕之後,他在一個雨夜自殺了。

"找不到真實的自己,活在一個虛假的人設裡,於是也找不到生活的意義。"

這個自殺的理由在很多人看來一定很荒謬。作者也並不是要為"自殺"正名。可讀完小說,仔細想想,你突然會覺得有點理解演講家的"痛苦"了。

演講家原本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作者沒有交代,但根據他的氣質,也許是個抑鬱的詩人,也許是個品酒師,也許是個憤世嫉俗的小說家……但一定不是這個"職業演講家"。有人會說,工作和生活興趣本來就是分開的,沒有人能完全把興趣當做工作。也許這個演講家當初選擇了成為作家,幾十年後也會覺得不適合自己呢?

因此這裡我需要解釋,"找不到自己"和"對工作沒興趣",真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找不到自己"是一種被生活撕碎的感覺,每一個碎片都被拋灑在了生活的不同角落,可悲的是沒有一個碎片能折射出一點自己的影子。

同樣是處在絕境中的人,《莫斯科紳士》中的羅斯托夫伯爵於1922年被新政權判定為不悔罪的貴族,軟禁在克里姆林宮對面的大都會酒店。曾經的貴族,現在的階下囚,他的生活被撕碎了,但是每一個碎片卻都為他開啟嶄新人生篇章鋪路。

知名的女演員、古靈精怪的少女、性格迥異的主廚與侍者,讓他的後半生進入更廣闊的天地。

"國王用城堡使自己強大,紳士則用書桌。"

伯爵應當慶幸,他被軟禁在了大都會酒店,因此他還能保留自己的書籍、紅酒、畫像,以及其他一些存在於他童年,構成他靈魂的東西。他身邊的人沒有因為他被軟禁而不尊敬他。在大都會當服務員時,他是永遠知道什麼樣的羊排需要配什麼樣的紅酒的那個人;暴戾的軍官都要來向他請教知識,在別人心中他依然是個伯爵,是個能從蜂蜜中品嚐出"亞歷山大花園的丁香味道"、從小茴香裡聽到"初夏蟋蟀的吟唱"的人

(二)"找不到自己,之後呢?"

行文至此,我們也許逐漸開始理解"別人的痛苦"。雖然具體原因各異,但總結起來,它來源於一種"找不到自己"的感覺。那麼,像《我生命的第一天》中的演講家一樣找不到自己的人就該自殺嗎?

《小丑》中的亞瑟給出了另一個答案——殺死別人。當然,我必須先明確立場,找不到自己,從而心情低落的人有很多,不管是《我生命的第一天》中的演講家,還是《小丑》中的亞瑟,所展現出的行為都是最極端的,是不值得提倡的!

但正是這樣極端的情緒表達,瘋狂而荒誕的行為展示,才一次次鑄就了文學史、電影史上的經典。由此讓很多人開始重視問題,反思實踐。這是好事。反過來講,如果所有創作者都回避最極端的案例,寫一些平平淡淡的,主人公心情稍微有點抑鬱,然後吃一頓炒飯就自行治癒的劇本,你會看嗎?會引起大家重視嗎?

小丑的笑,從來就不是

圖為亞瑟的日記本,黑字寫著"我希望我的死讓我的人生更有意義"

(除此之外,上面還寫著“我不想死於人們腳下,我想讓人們看到我”)

亞瑟是一個可憐人,他的童年受盡虐待,長大後又逐漸被全社會拋棄。在街上被頑童欺負,在單位被同事嘲笑算計,在公交車上逗逗小孩都要被惡語相對……

你也許沒有遇到過一模一樣的事情,但你敢說自己小時候沒有一次被年級裡的惡童、社會上的小混混欺負?沒有一次被同事暗中算計?沒有一次被好友背叛?

亞瑟的慘在於,他甚至都沒有"好友",被欺負成了常態,自己的三大靈魂支柱——女友、母親、演藝事業紛紛崩塌。女友純粹是想象出來的;母親也是瘋子,告訴他去找老韋恩認爹,結果滿心期待換來的是當面一拳。

縱容他被虐打,還把他小時候被綁在散熱器時的哭聲當成笑聲;演藝事業更是悲慘,從小堅信自己能成為一個笑星,最崇拜的主持人請他上臺,卻是把他當成一個笑話。

於是他在上了舞臺之後,說了那樣一番話,其中有一句最讓人悲涼:

"沒有什麼能傷害到我了。"

小丑的笑,從來就不是

當社會劇烈變化,貧富差距拉大,富者累鉅萬,貧者食糟糠。在哥譚市,底層再也看不到上升希望,中層在忙碌中小心地"獨善其身",上層失去憐憫,將中下層全部看做寄生蟲。矛盾怎能不一觸即發?

當亞瑟站在車頂,享受眾人歡呼的時候,社會民眾的心理秩序就正式淪陷了。亞瑟終於能夠說出口:I'm a joker , not a joke.

(三)我們如何在荒誕中自處?

哥譚市是虛構的,小丑是虛構的,有人喜歡,說明有人在虛構的劇情中找到了"共情"。如果生活中從未有人見過亞瑟這樣的人,從未有人體會過"找不到自我"的痛苦,就不會有這樣一部影片。

事實上,這樣"找不到自我"的影視或文學在近年有很多。太宰治把它叫做"人間失格"。我們去大大小小的書店,總能在最顯眼的位置看到這樣的書:《活著》、《人間失格》、《解憂雜貨店》……很多人會為這樣的語句嘆息:

"活著,好辛苦。被四面八方的鐵鏈捆綁著,稍稍一動便會破皮流血。"(引自《人間失格》)

"雖然至今為止的道路絕非一片坦途,但想到正因為活著才有機會感受到痛楚……"(引自《解憂雜貨店》)

二戰後的社會同樣讓知識分子產生了消極頹廢、悲觀失望的情緒,彼時的苦悶同樣成就了存在主義的思想家們。與虛無主義最大的不同在於,虛無主義解構了存在的意義,存在主義同意這一前提,但卻指出人為建構意義的重要性

加繆說:

"荒謬就產生於對人性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

意識到生活荒謬的那一刻起,人也就開始清醒。他借用希臘神話中受到眾神懲罰,被判罰永遠要推巨石上山,又要一次次看巨石滾落的西西弗斯之口,表達了這樣的觀點:

"我們總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並且搬掉石頭,他認為這也是幸福。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這塊石頭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顆粒礦山唯有對西西弗才形成了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鬥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裡感到充實。"

也許我們對加繆所言的體會各有不同,但加繆想要傳達的,人們在荒誕現實中自處的本領,將是所有努力思考他的人的共同收穫。西西弗斯的生活足夠荒誕無意義,但是他推巨石上山時內心的堅定,下山時碰巧看到了一抹夕陽,都構成了他平淡反覆生活的每一點意義。

小丑的笑,從來就不是

(一直在"推巨石上山",卻最終失敗崩潰,走上極端的亞瑟)

本文一直在提及"社會劇變",

其實社會劇變不光指的是政治劇變,當代社會思潮的迅速變化,科技領域的不斷迭代,包括人們每天在互聯網自己創造出來的大眾文化變革,都是社會劇變的體現

只要處在變化中,就會有人迷茫、感到孤獨、失去方向,這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卻不應該被忽略輕視。上世紀80-90年代的中國也曾經出現過思想領域的變革,當時就有一批年輕人愛聊"存在主義",每天在迷茫中思考著"大問題",考慮存在的意義。但最終也都在令他們迷茫的存在中找對了方向。其中,姜文、王朔等一些名字可能最令大家熟悉……

在荒誕中逐漸"找到自己"的關鍵是總有人能夠聽到你的呼聲

羅素說:

"一個人的一生,當如江河。開端,是一道細流,夾在兩岸間,越岩石,跨瀑布,奔騰而下。時光推演,河面漸寬,兩岸漸遠,水勢漸緩。及至末端,江河融入大海,個性泯然不復,無聲無息,無痕無跡,無痛無苦。"

痛苦的青年、中年人就好比處在"越岩石,跨瀑布"的激烈階段。如果有人能夠聽到他們的呼喊,伸出援手,那麼他們的人生便有可能繼續走到"水勢漸緩,無痕無跡"的階段。

可悲可嘆的是,很多人的人生是顛倒過來的:早年不知事,沒有煩惱,覺得人生如大江大海,幸福也是平淡無奇;行至青年處處受挫,碰岩石,跌瀑布,跌落而下,孤立無援,無人理解,個性逐漸泯然不復;晚年行至末端,如進入細流,可能性不再,人生便也再無可求……

因此,與其糾結電影合不合理,現實中究竟有沒有一個"亞瑟"能一夜之間變成"小丑",不如想想《小丑》為何受到如此追捧。

在當代娛樂至死的氛圍裡,現實中的笑聲漸多,哭聲被淹沒下去。好在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諸如小丑的笑,其實夾雜著更多人現實的眼淚。也有更多的人能夠拋開單純的謾罵,開始深度思考、理性討論。

所以綜上我認為《小丑》的成功並不在於電影宣揚了暴力、讓對現實不滿的人出了一口惡氣;或者是單純讓一個作為美國文化符號的系列電影中的一個反派角色形象更加豐滿。《小丑》的成功在於它讓更多人明白了越畸形放肆的笑,可能蘊含著越多的苦難。人們終會發現,小丑這種看似荒誕誇張的笑,從來就不是"遠方的哭聲"


小丑的笑,從來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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