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唐雪元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故鄉的哥哥打來電話,告知老家的老屋拆了,準備新建一個四合院,而那把原先掛在老屋陳舊斑駁牆壁上的木犁也劈柴“喂”了灶王爺!欣喜與驚愕間,一扶鋒利的犁影分明在眼前浮現……

投胎農家,與田地打交道,犁耙是常用的農具。有人說,土地是農人的第二個女人,一塊好地就是一個好女人。好女人需要好好地伺候,這種伺候就離不開犁耙。

我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犁耙為何能沿用數千年,而形制基本不變。難道是,完美就意味著停滯,缺失了改進優化的動力?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布穀聲聲,人勤春早。每年隴上春耕季來到時,最先登場的農具便是木犁。父親因祖上出了個烈士而被“根正苗紅”地保送讀了個高中,書讀完後又學了泥水活,成了“砌匠”,修房子是好手,可犁田耕種這類農活就不行了。每每這個時候,總要請來外公幫忙。外公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莊稼把式”,他會牽著家裡的牛牯來到稻田,此時稻田裡的水踏進去,依舊清涼刺骨,若是我自己下田,會禁不住打一個寒戰,倒抽一口氣。但因為跟外公犁田,會有泥鰍撿,故滿心歡喜地跟著要來。

  只見外公首先把犁轅平放在地上,然後安裝好犁舵間的犁盤,並把兩根棕繩連接的牛軛架在牛牯的脖子上。隨後,外公用右手立起彎弓般的犁轅,嘴裡發出“哦哦哦”“吼吼吼”的吆喝聲,立馬開始前行,拖著三角形的犁鏵斜插入土,犁起的田土,順著弧形的犁壁一塊塊被掀翻在犁的右邊。

田土被翻開了,蘊藏了一冬,田土也像發酵一樣溫熱起來,有一股醇厚的泥香,我便飛快的脫下鞋襪,尖著腳跳下田,踩在光新的犁道上面,暖暖的,軟軟的,很是愜意。“元胖子嘞,一條肥泥鰍滾出來了,看到沒?”“小元子嘞,又有一條長黃蟮喲,像條黃蛇哩,怕不怕呀?”“外公,看到了!”“外公,我才不怕它嘞,我最捉。”“嗯,我們家的小元子真能幹,膽兒大,眼睛放尖些哈,都撿起,回家讓你娘紅燒,好給外公喝酒酒,好不好?”“嗯,要得!”

祖孫倆的對話,仿如一幅天然的田園牧歌,多年後想起,嘴角也總免笑靨。

撿累了,我就會回到田炕邊,看著外公犁田。我發現,外公手下的犁鏵是歡快的,蟄伏了一個冬季的它,骨頭裡悶得慌,早已憋足一股勁,在牛牯的牽引下,它不斷地朝前拱,強悍地解開了土壤的紐扣,大地豐潤的肌膚在陽光下鋪展,隨著犁鏵的挺進,所有的秘密都被打開了,溫潤的泥土就迤迤邐邐翻卷過去,草啊花啊,筋斗似的被放倒、埋進土裡。翻起來的溼潤泥土光光滑滑,透著光澤,釋放著泥土特有的馥郁香氣,沁人心脾。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諳曉人意的牛牯徑直前行,它早已學會犁田的線路,就像一個老司機,絕不走錯道;它對於身體左側延伸到外公手上控制的韁繩的含義,也熟稔得很。走到田埂邊它就左拐,外公則提起犁,跟著左轉,回頭,又犁過來。他們配合完美,只要外公吆喝兩聲,牛就轉彎;他敲一下犁身,牛知道走曲線。外公犁過的田地很受看,陽光下一壟壟排列整齊,像一張寫滿一行行漢字的書頁,一群小鳥在新翻的地裡高飛低走,啄食逃跑不及的蚯蚓和昆蟲。

跟著犁後面登場的是耙。我記得外公使用的有兩種耙,鐵耙和木耙。幾柄鐵齒或者木齒我都記不清了,按照原理,鐵耙負責的,就是戳碎土塊,割斷雜草,並把泥土從高處運到低處,使田面平整——因為稻秧的生成期必須灌水,而成熟期必須排水,若田面高低不平就不利排灌,影響稻穀生長。

  每次犁完田之後,當外公把犁小心地放到水圳或池塘裡,抓一把雜草把木犁擦拭乾淨,並把木犁扛在肩頭時,他的眼神裡閃耀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自得,我也感到,他內心裡應該是充滿成就感的——腳下的大地是他剛剛完工的作品,水平如鏡,水波不興,靜待著插秧那個充滿綠色與希望的時節到來。吆喝著牛牯,赤著腳、褲管依舊高高挽起的外公溫情地喚著我跟上,一同往家走去……

外公先前使過一架洋槐樹犁,那把犁高,犁身粗笨,犁梢粗大,用手握不過來,那張犁後來壞在黃泥地裡。此後,聽舅舅說,外公換了多架犁,稱手的不多。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父親和王家衝的棟木匠通過做“鄉工”相熟,一個砌匠一個木匠,共同配合共同語言因而很多,再加上喝了幾頓酒,交情自然也就喝出來了。偶然有一次,父親相中了一根彎曲的梨樹,梨樹的彎度天然適合做犁身。在他的一再央求下,棟木匠使出十八般武藝,車銑鏜刨,拋光打磨,精心按照外公的身高為其量身打造了一架泛紅釉色的木犁。

新打的犁很合外公的意,高度適中,大小合適,犁梢正好一握,犁身赤亮。外公把它看成寶貝,從不外借。兒時到外公家玩,每次犁完地,總是見他把犁洗得一塵不染,放在門前的石板上晾曬。農閒的時候,他喜歡把犁頭犁耳下下來,擦得雪亮,還常用桐油把犁身裡裡外外油刷幾下,犁在陽光下泛著光,刺鼻的桐油味飄得很遠。

那架犁耕過村裡大部分土地,村南村北,沖田崗頭。曾經有人想用新買的鐵犁和外公交換,他不肯,嫌鐵犁笨重,轉彎抹角不如木犁靈便。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外公對農具有著特殊的愛,說起那些年村裡的人,每次去地裡幹活,如缺或嫌那樣農具不順手,就會跑到外公家借。他們說:蓮公(指外公)拾掇的傢什,用著嬋活。每每這時,外公就會得意的笑了。是的,外公善於給農具安裝可心可用的把兒,鐵鍁、木鍁、钁頭、鋤頭、鐵鐮、鐵叉、斧子、耙子、包括木犁、木耬,都是他親手一件一件給收拾好的。他最愛端著一個銅煙壺,將菸葉切成絲,再用廢報紙捲成菸捲兒,然後點燃放到煙壺嘴上“咕咕嚕嚕”地鑽到倉房裡,看看他的寶貝。有時會取下鋤頭,試一下把柄,有鬆動的話,他就找來小木塊,削成合適的薄片,用斧頭“呯呯”的敲頂進去。隔一段時間,還會把柴刀、斧頭、鐮刀拿到磨刀石上去磨,直到磨出光亮來,再給它們上一些“洋車”油,是為了保存那份光鮮吧。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後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越來越深入,村裡的很多人都跑到深圳、廣州“抓現金”去了,各家承包的土地面積也日漸小了,外公的犁派上用場的機會也隨之不多。不用犁時,他把它放在廂房裡,底下墊一層厚厚的報紙,上面蓋著塑料薄膜,確保犁身不落灰,不受潮,犁頭犁耳不生鏽。有一年,外公生病二十多天,回到家後他非要我和表弟把犁搬到院子裡去曬一曬。那架犁穩穩地佇立在院子裡,外公蹣跚著走過來,手扶著犁梢,摩挲著,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沒有發出聲。

就在那一年,外公最心疼的親密夥伴牛牯也積勞成疾,臥圈不起,雖經獸醫多方調治,終究未能挽回其可憐的性命。牛牯死了,外公為此三天三夜不思飲食,長吁短嘆:唉,人老了,牛也老死了!種田人沒有牛,往後的田可咋耕?

外公走後,那架犁“物歸原主”,又回到了我家,可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父親用不來犁,只好將它當成一件“裝飾品”高高掛起。


犁殤,春耕隴上憶外公


如今,父親也仙逝多年,而那張父親送給外公並“南征北戰”立下了汗馬功勞的木犁卻永久成為了歷史記憶,其結局有些遺憾和悲催,辛勞一生,怎麼就被大學生的哥哥給劈柴燒了?

腦海裡,熊熊大火中,我分明看見了那張安詳地掛在老屋牆上,櫛風沐雨,鏽跡斑駁,鋒利的已顯駑鈍,靈巧的已顯笨拙什麼的舊木犁,我的眼眸中彷彿出現了老實淳樸的外公在那鄉村的田野裡,彎著腰身,手揮牛鞭,扶犁耕田的情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