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舊夢魂牽繞

而那是多麼美好進行一種對話,去言說心靈的主意,去傾聽許多愛的日子和發生的行為。但這些朋友們在何方?

  ——荷爾德林

  1

  才離開沒多長時間,這裡就與以前大不相同了。釋源站在剛建成的新館前,看著這個像蘑菇一樣的建築物,不禁浮想聯翩。銀白色的外觀,由一塊塊大玻璃連接而成。燈光從這些巨大的玻璃窗中透出來,可以看到許多人影在其間閃爍,這就是現代化的數字圖書館。他凝視著二層的兩個正門,很多人在進進出出。如果能從天空上向下俯視,就會看到一個近似正方形的光滑玻璃平頂,而圖書館裡面的一切,都可以通過這個透明天窗盡收眼底。

  釋源想起以前看到新館的模型時,就產生過這樣的感覺:現代,太現代了。他登上了通往大門的堅硬臺階,與別人一切走了進去。站在一樓的中央大廳裡,向四周環顧,一排排的黑色沙發,以弧型排列著,既美觀又雅緻。靠牆的是一排排的液晶顯示屏,很多人站在前面瀏覽電子圖書。館內的牆共分兩種顏色,磨沙的花崗岩牆壁是灰白相雜的,初看起來給人柔軟的感覺,但摸起來卻是冰涼的,凹凸不平,有堅實的質感。這座巨大的現代化建築,彷彿都是由這些石塊支撐起來的。木製牆面是具有裝飾性的,呈暗紅色,和書架書桌用是相同的木料。現在看起來很新鮮,觸感很光滑。

  地面由黑色的大理石鋪就,光可鑑人,虛幻的映照著地面上一切。兩條滾動電梯很吸引人,從二層可直達上面的四層,另有電梯和步行梯,相比起來卻很普通。四層有兩排靠牆的走廊,護欄是玻璃的,一對對黑色沙發中間,擺著小書桌。從上面向下看,幾乎每個閱覽室裡,書架和座位上的所有人的活動,都一覽無餘。同樣,站在開闊的地方,下面的人也可以觀察到上面的人的動作。所有的玻璃門,玻璃欄,玻璃窗,玻璃牆,都在反射著無數的動態人影,站在每扇落地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街道、建築和行人。同樣,街上的人們的目光,也可以自由的在館內穿梭。天空、白雲和太陽,都在巨大的透明天窗裡顯現著。

  只要有光和視線存在,這裡的一切就都是可以穿透的。這是一個明亮的空間,沒有遮蔽,沒有神秘,只有無限的敞開。釋源今天是進來參觀的,但他不需要任何人來當導遊,因為他的視線讓他在進門的第一刻,就將館內的結構和佈置一覽無餘。他發現讀者的座位都是零星的分佈的,一個個書架巧妙的分割了不同的座位帶。座位之間的距離是稀疏的,這讓整個圖書館看起來更加的空曠和冷清。空座位很多,包括可以仰靠的沙發。有一些連接上下層的步行梯,由綠色的厚玻璃組成,空闊的展廳內,陳列著不可觸摸的古籍和善本。大幅的文字和圖片介紹,對著一層的幾扇大玻璃門。這裡是開放的空間,一切事物都是向人敞開的,可以用目光來分享的。釋源拉開了一個偏僻角落的玻璃門,來到了新館外面。這門大概是隻供館內的工作人員出入的,但沒有人管,他就從這裡出去了。

  腳下是青石砌成的斜堤,一條不寬的清澈水流在陽光下湧動著。一座小橋通向縱橫的柏油小徑,草坪綠地被小徑劃分的整整齊齊。釋源走在小徑上,驀然感到一股自由和輕盈之感,彷彿多年的負擔一下消失了,我終於可以從那個夢裡解脫出來了嗎?他自問道。釋源向街邊走去,看著傍晚的夕陽將對面大廈的玻璃映成金色,他的心裡空落了起來。

  三個月以前,他決定離開這座城市,開始新的生活。在那之前的一段日子裡,他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夜裡多夢。他認為他的夢總是在困擾著他,他不完全贊同弗洛伊德所說的,夢是願望的達成這種看法,他覺得夢的意義應該比這更加的豐富。他更相信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幾年前他讀過榮格的一些書,但讀的很快,現在只記得一些大概的觀點。有時間,我一定得好好的去研究一下,他下這樣的決心有好幾次了,但卻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

  他沿著夜色溫柔降臨,街燈初放的路邊走著,心被紛繁的思緒所牽引。冬夜的寒風在他臉上吹過,也似乎渾然不覺。街邊的各種時尚店面裡,亮起了不同色彩的燈光。一個月前他離開的那一幕,在深藍色的夜空下,又恍惚的浮現在了他的腦際之中。他穿過火車站廣場的人群,向一節開往南方的列車跑去。檢票已經停止了,列車員以為他是快遲到的乘客,沒看票就讓他登上了快要開動的列車。他不知道這趟車是開往哪裡的,他在過道里還沒站穩,車就緩緩的開動了。他知道自己現在下車,已經來不及了。一瞬間,他記起了前一天晚上夢中的情景。受到一種對神秘命運的嚮往,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的來到了這裡。他嘆了一口氣,外面的田野、樹木和房屋從車窗中掠過,他突然感到一陣輕鬆。現在摩耶還在車站廣場上等待他嗎?他沒有勇氣給她打電話,或許摩耶看見他穿過人群,向與她相反的方向離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列車將把他帶向一個陌生的南方城市。想到這裡,他把目光重新移回到到車廂之內。大多數的旅客都把自己的行李安頓好了,有些人拿出了帶來的食品,擺放在座位間的小桌子上。“查票了,請大家都把車票拿出來!”他這時才驀然意識到,自己什麼都沒有帶,就來到了這列車廂上。這節車廂裡的人並不多,他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等著列車員過來補票。

  補票時,他才知道這趟車要走十多個小時,終點是一座陌生的南方城市。他以前對那座城市有所向往,很多美麗的古代傳說和名勝古蹟,都與那座C市聯繫在一起,這回終於可以去看看了。他隨身帶的錢雖然不多,但足夠在C市旅遊觀光了。但,以後呢,未來將向什麼方向展開呢?回到以前的單調生活中去,在孤獨中等待著願望達成機會的到來?還是,與摩耶繼續他們之間的愛情。這兩種生活對他來說,都不再有任何的意義。列車正在行進,車窗外的天空色調,由暖逐漸變冷。再有不到一個小時時間,就會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從窗外如流星般劃過。現在沿途的景物,處於朦朧的暮色之中。車廂在微微的顫動,坐在他對面的人,已經倚著靠背睡著了。旅遊勞頓,但釋源卻無心休息,眼神充滿迷惘。列車在一個小站停靠時,他站起身來,向外面眺望。但是除了一些匆匆走動的,拿著行李的身影之外,幾乎什麼也看不到。他頓時覺得無聊感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於是又把目光移回車廂之內。

  2

  這時一個離他的座位不遠的看書的旅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可以說是這個人手中的書,引起了他的好奇之感。從他現在的角度,看不清翻開的書封面上的名字,但僅憑封面的色彩和圖案的,他就已經認出那是他曾經讀過的,並且非常喜歡的一本小說。他按捺不住孤單旅途中看到這本書的興奮,向看書的人走去。他坐在看書人對面的空座位上,對面的人下意識的抬起了頭,抱以疑問的目光。在釋源看來,這人大約三十出頭,或許更年輕一點,戴著寬金邊眼鏡,半鏤空鏡架上的近視鏡片後面,是一雙令人捉摸不透,漆黑深邃的眸子。他穿一件黑色毛絨外套,領口和袖口點綴有細細的金邊,拉鎖也是金黃色的,與他的眼鏡架的顏色幾乎是一致的。初看起來給人好像是學者的印象,但從氣質上來說卻有所不同。

  “您好,打擾了。您看的是埃科的小說嗎?”他明知故問。

  “是的。”那人把書放到兩人之間的小桌子上。“是他的小說《福科擺》。”

  “我可以翻一翻嗎?”釋源很有禮貌的問。

  “您儘管看!”

  兩個人由埃科的小說攀談起來,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這位先生自稱姓王,名致遠,是一位作家,要到C市去見幾位朋友。釋源對這位作家的名字很陌生,他想大概是自己孤陋寡聞的緣故吧。王小波曾經說過,在中國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聲,一流的作品卻默默無聞。最讓人心痛的是,最好的作品並沒有寫出來。很多好的作家在當今文壇都是默默無聞的,就像王小波生前一樣。通過剛才的交談,釋源發現王致遠的學識非常淵博,不僅對古今中外的文學相當熟知,而且對哲學、宗教、人類學和精神分析學都有獨到的見解。這讓釋源覺得他們兩個人很投緣,他們都喜歡大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都贊同紀德所說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是被托爾斯泰高峰擋住的更高峰”的觀點。

  “托爾斯泰完結了一個屬於19世紀的舊的偉大文學時代,而陀斯妥耶夫斯基卻開啟了20世紀一個新的偉大文學時代,因此後者比前者更加的偉大。”王致遠下結論似的說。然後他彷彿突然想到什麼,問到:“你是一個來的嗎?”

  釋源將他上到這列車廂上的經過給他大致講了一遍。

  “聽起來確實有點匪夷所思,但我相信,你上車的這個決定,是有意義的。”他的臉上出現思索的神情,目光落在桌面的《福科擺》上,然後又抬起頭來,笑著說道:“難得有緣相見,我們喝兩杯怎麼?”

  “在這裡?”釋源瞧著上面放滿東西的小桌子說。

  “我們到餐車去。”

  釋源在回想起與致遠在車上相遇的情形時,並沒有聯想到前一天的夢,但不管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巧合,還是註定,他都遇到了這個將要改變他未來人生道路的人。

  他上一次離開這裡不過是個把月前,到邁開步子再一次輕觸柔軟的灰色地毯和赭石色地磚時,覺得彷彿離開了很久。因為,一切都已經變了樣。當釋源站在南門已經關閉的白色臺階上,看著那幾扇以後幾十年,或者永遠都不會再開啟的玻璃門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從新館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被建成,並已經投入使用後,老館已經面目全非。他的身後是公園的一條水渠,初春的溫暖氣息,已經將冰塊融化,灰色的野鴨,正在波紋湧動的清水中嬉戲。公園裡的樹木已經抽出了綠芽,花粉在空氣中瀰漫,生命在悄然的復甦。

  經過打聽,他才知道,舊館並未完全被棄置不用,借閱室依然在這裡,還有基藏庫和博士論文庫,也並未搬走。南門被關閉了,以前只是具有裝飾性的大門,面向著大街的喧鬧聲敞開了。釋源想起以前有一段時間,正門威嚴的幾十級臺階,都被翻修了,大約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吧。這裡的一切都變了樣,釋源心裡很不舒服的想,從正門走進了老館的大廳。現在這裡被稱為北區,儼然是一座被廢棄了的宮闕,穿過以前從未走過的狹窄迴廊,他來到了四樓的一個熟悉的大廳裡。四周的格局並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曾經的借書室,成了一個堆放雜物的地方。而其餘的地方也被改換了用途,大廳裡的人比以前似乎少了好多。

  他沿著一條熟悉的路線,拐進一條人少的長廊。腳下的地磚依舊,被歲月磨損得光亮。頭頂上方是斑駁的雜色天花板,正中間是一排舊式的紐扣般形狀的圓燈,一直延伸至走廊盡頭的拐角處。兩側的白砂牆壁,觸摸起來,依舊給人一種涼絲絲的感覺。大理石的窗臺上,是一扇扇微帶淡褐色玻璃的窗戶。陽光在一個四方形的天井裡漫溢著,五個相互重疊的正方形花壇,都還沒有種上花草,四周的水池裡,也沒有蓮葉。池水清清,在陽光的映照下盪漾,光影相互追逐著春天的氣息。天井正中央的花壇之上,有一個白色的石制器物,給釋源的感覺,像商代的銅鼎或寺廟裡的香爐,但又不完全相同。難道是一個祭壇?

  他已經走到了長廊盡頭的拐角處,另一條長廊向左側延伸著。左右兩面都是牆壁,儘管天花板上方的燈在白天也亮著,但卻給人一種幽暗的感覺。釋源向這幽暗裡走去,能望見盡頭的幾級臺階上,有兩扇相當厚重而笨拙的大門,一扇半開著,有亮光傾瀉出來。這條長廊兩側有廢棄的水槽,光滑的瓷磚泛現著鮮亮的色澤,映著朦朧的光影。釋源登上臺階,推開半掩的門,來到一個小小的走廊裡。頭頂上是由結構複雜的鋼架支撐的天窗,數不清的三角形厚玻璃,組成一個個倒置的小金字塔。陽光透過這些透明的金字塔,顯得柔和無比。微小的塵埃,在溫柔的手掌中飛舞著。天窗之下,是一個旋轉樓梯,一直通向下面。

  3

  他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為了滿足向旋梯下望的好奇心,甚至沒有再向前走一步。他又通過那兩扇厚厚的門,回到兩條長廊的交叉口。左側的長廊有一排排半開的窗子,窗外是一片空地,大約是廢棄了的園子。有幾棵光禿禿的樹,枝條伸展著,但還未長出新綠的芽來。一道不高的綠色欄杆,將圖書館和公園隔開了。公園裡的柳樹都綠了,條條輕柔的絲帶低垂,剛剛解凍的人工湖水上,閃爍著燦爛的陽光。他又把目光移回到長廊裡面,緊靠著白砂牆壁的是一個個木製的書櫃,這是真正被置棄不用的古董。一個個寫著各國文字標籤的小抽屜裡,裝著查閱書目的小卡片。這些卡片加在一起,恐怕會有幾百萬張吧。每一張卡片都對應著一本書,在圖書館的電子系統應用之前,人們就是靠翻閱這些卡片來借書的。

  釋源記得七年前,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查書目用的就是電子系統了。這些卡片對他來說,放佛是史前時代的東西了。陽光透過一排排半開的窗子,明亮的光灑在小抽屜的標籤上。釋源心想,當年製作這些卡片,肯定費了很大的力氣。可現在,這些幾乎與圖書館裡每本書都一一對應的卡片,只能被永遠的遺忘在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裡了。他關上了拉開的一個小抽屜,那些卡片又被隱藏了起來。每個卡片都對應著一本書,如果書有靈魂的話,那麼這些卡片,是否具有某種巫術的作用呢?以前只要查閱到卡片上書目的信息,就能把書借出來,這不是某種有召喚作用的原始巫術嗎?但是,隨著科技的進步,神秘的巫術被廢除了,現在只要登錄圖書館裡的任何一部微機,甚至在自己的個人電腦裡連上網絡,就可以借書了。這的確給人帶來了很大的便利,但卻總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

  橘紅色的陽光,一塊塊的透過窗戶的形狀,鋪展在他腳下的地磚上,明暗分明的將長廊分成兩個不同的地帶。他從明暗交接之處慢慢的走過,長廊的左側突然出現了一道門,站在門口感覺冷冷的。眼前又是一個樓梯口,旋轉排列的樓梯如同一條盤龍,首尾向上和下延伸著,由於光線暗淡,完全看不清通向哪裡。他又沿著原來的路線走到長廊的盡頭,一個閱覽室出現在他的面前。六扇古舊的門上,都貼著蓋有紅色印章的封條,裡面的一排排架子上,佈滿了塵土,地上散亂著廢紙。這裡原來是外文閱覽室,現在裡面的書都搬到了新館裡。

  釋源驀然感覺到,這座迷宮般的古典建築,彷佛在一場浩劫之後被抽空了靈魂,只剩下了一個軀殼。他心情沉重的轉過身去,發現自己正呆在一個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曾經在這裡呆過七年時間,但在這座龐大的建築裡,自己到過的地方是非常有限的。他一時迷路了,是否因為他在無意中,驚動了棲身在館裡的書神?世界上,會有這麼一位神靈嗎?聞所未聞。

  迷路是不可能的,因為整座圖書館雖然佔地面積有幾十畝,最高的樓有二十層,但還沒有大到像一座森林,根本不用擔心在裡面走不出去。釋源這樣想到,但邏輯推理總歸是抽象的,在現實中不一定都會管用。在穿過幾條長廊後,他發現自己又站在了一個熟悉的地方,一個由數塊三角型厚玻璃組成的金字塔天窗之下。四周靜悄悄的,除了他移動腳步的摩擦聲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音了。

  這座裝飾有藍色琉璃瓦的如同宮殿般的圖書館,在空間上是有限的,但它那如迷宮般的結構,對於不認識裡面路徑的人來說,卻如同沒有盡頭一樣。因為空間雖然不能延展,但對裡面的人來說卻是無限重複的。有界而無限,這種情況會存在嗎?會的,釋源想到這裡,不禁看了看時間,離閉館還有二十分鐘。自從有了新館,老館的閉館時間,就從原來的晚上九點,提前到了下午五點。如果二十分鐘之內,他走不到圖書館的任何一個大廳,或者遇不到一個工作人員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只有明天才能出去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有點著急了,但瞬間,一個被淹沒在潛意識中的古老想法,浮現出了水面。

  在幾年之前,他整天泡在圖書館裡的時候,面對似乎看不完的書,總想在閉館時,偷偷的藏在某個角落裡,等人們都走後一個人隨意暢讀,這是多麼美妙而令人激動的想法啊!那時,自己青春年少,孤獨迷茫,但卻充滿了熱情。多少個日日月月,懶散的坐靠在書架上,胳膊倚靠著厚厚的一摞書,專心致志的閱讀。那時有很多人,都不坐在書桌上看書,而是像他一樣紮在書堆裡看書。他們通常在閉館前,把自己喜歡的書,藏在一個隱蔽的書架的不起眼的地方,第二天再找出來接著看。那些日子再也沒有了,在新館的透明化佈局和嚴密的監管之下,那樣愜意讀書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玫瑰色的陽光,透過天窗飄灑了下來,還有十分鐘,就要閉館了。

  4

  他這時心裡略微著急起來,因為他想到以前的想法,是不能實現的。閉關後的圖書館裡,隨著夜晚的到來,只能是漆黑一片的城堡。這時,他聽見有腳步聲從上面傳來,這意味著有人正在從旋梯上面走下來。這下可好了,終於有工作人員出現了。隨著聲音的臨近,一個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只見這個人的眼睛一深一淺,左肩似乎比右肩略高一點,如果不是從樓梯上向下走,這點細微的地方,幾乎是不可能察覺的。太陽的光線,明顯的變得柔和了。微光從頭頂上方,把眼前人的頭髮染成了玫瑰色。他的左手將一本厚厚的書抱在胸前,釋源驀然想到,書神的形象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吧。

  “你怎麼也在這?”來人走下了最後一級樓梯,站到釋源的前面。

  “我來看看!”釋源鬆了一口氣說。

  “快閉館了,我們走吧。”釋源跟在他的後面,從旋梯一直下到一層,然後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正好在閉關前走到了館外。

  他對圖書館這麼熟悉,難道在這裡工作過?釋源看著前面步伐穩健的身影想到。

  “致遠!”他叫道。前面的人回過頭來,這回釋源看清楚了,他的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弗雷澤的《金枝》。

  “我和你說過的事,你想好了嗎?”王致遠問道。

  “我……”釋源沉吟了一會,腦海中浮現出初次和致遠在火車上相遇的情景,以及後來他所看見和經歷的事情。

  “我知道你還在猶豫,但在我們這個時代,不需要哈姆雷特,想想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們吧!”王致遠那顏色一深一淺的眼睛,正在十分嚴肅的盯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

  “讓我再想想吧,最近我的腦子很亂,我要將一些事情徹底的想明白。”釋源此時的心中,充滿了疑問。

  王致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好吧,我會隨時就一些問題,跟你交流看法的。那我先走了,再會!”臨走時,他們握手告別。

  王致遠走出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他說:“我忘了告訴你,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叫我王致遠了,我的新名子叫王迅風。”看著王迅風漸漸遠去的身影,在黃昏的夕陽中與遠處的景物融為一體,釋源心中不禁產生了一絲悵惘之感。與王迅風相比,自己一直以來,都是思考的多,而行動的少。

  “我們這個時代,不需要哈姆雷特。”他的果斷,到底來源於何處呢?他真的是那個能把我帶離迷宮的人嗎?或者,他僅僅給別人一種希望,就像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那些預言家一樣。

  釋源並不否認和王迅風的相遇,是某種巧合的作用。但兩次巧合,就不那麼的簡單了,而且每次都發生在他不知道要怎麼辦的時候。彷佛王迅風的出現,就是專門為了讓他擺脫困境一樣。他上次見到王迅風是在列車上,幾乎可以說是非常順利的逃離了自己的生活時,他感受到的激動和欣悅,在列車開動的一刻,立即變成了荒謬和迷茫。他本來應該像同齡人一樣,在適當的年齡結婚,過一種穩定的家庭生活,尤其是在經歷了五年的苦戀之後。但是,一個夢改變了這一切,一種未知的新生活,在召喚著他。儘管他自己並不明白,吸引他的到底是什麼。他相信夢是具有意義的,當然不是老人們講的那一套,而是弗洛伊德、榮格這些精神分析大師的一些解說。當然,佛教的某些學說,對他也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他雖然不是一個佛教徒,但對佛教的某些教義卻很精通。他從小就喜歡逛各種寺廟,在街頭的小攤或者在旅遊的景點,買各種顏色的佛珠帶在手上。

  每當大人們帶他進入寺廟時,他都十分高興,但他並不像那些信眾一樣,匍匐在莊嚴高大的佛像前進香,許願。而是帶著困惑的目光,去凝視煙霧裊繞下,佛像深奧神秘的手勢。他從寺廟回去時,照樣喝酒吃肉,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保持著一種虔誠。佛教歷史上有一位著名的維摩詰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他的修行方式對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影響很大,唐代的大詩人王維,字摩詰,就是效仿這位居士起的名號。釋源最喜歡看的文學作品是《西遊記》,在大學畢業後,曾經花過一段時間仔細研究過。這些研究的成果,由於觀點過於獨特,看過的人大都不太理解。

  作為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大學畢業生,他從不以神秘的方式去看待事物。但是自從那次在列車上遇到王迅風之後,一些令他迷惑的想法,開始在內心中湧起。他想過一種新生活的想法,早已在潛意識中壓抑了很久。以夢的方式變形出現,是完全符合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的看法的,即夢是願望的達成。但是,為什麼自己在列車上,坐到了王迅風的對面,並且攀談了起來,這僅僅是巧合而已?但是,為什麼在圖書館裡迷路後,又遇見了他呢?

  這時王迅風驀然想到,王迅風的手中,總是拿著或抱著一本書。彷佛古代的先知一樣,他的一隻眼睛顏色深,一隻眼睛顏色淺,一隻肩高,一隻肩低,但如果不仔細打量的話,是看不出來的。初次見面時,他就沒發現這些特徵,當時王迅風給他的印象,是一個雖然說不上英俊,但是卻很儒雅的樣子。王迅風的談吐掩飾了別人對他相貌的注意,他善於用話語把人引到一種忘我交談的狀態。這是一個非常富有吸引力的人,他說的話具有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我該不該和他一起,去做那件他邀請我去做事業呢?天漸漸的黑了下來,路燈都亮了起來,淡藍色的天空上,有淺雲在漂浮著,該是回去吃晚飯的時候了。

  5

  王迅風說這趟車是開往南方的,然後把臉轉向窗外:“在北方,樹葉都已經落光了,但這裡還綠著,真是很奇妙的現象,我以前從沒有到過南方呢!在北方,這個時節,根本看不到樹上有綠色的葉子,真是太有意思了。”說完他把臉轉向王迅風,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低聲問道:“如果你此行真的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和我一起參加活動。”

  “什麼活動,旅遊團組織的嗎?”

  “不,不是,是一次巡迴演講。”

  “什麼方面的?”釋源感到好奇,他希望是自己感興趣的。

  “文學,我們要宣傳一種新的文學,這在今天看來有點不可思議,只有在以前八十年代的時候,人們才對文學有這麼大的激情。但是我要告訴你,任何現實都是被創造出來的,現在中國需要一種新的文學。”王迅風一邊說,一邊用手不經意的在空中比劃著,似乎在解釋某種深奧的道理。

  “我倒想聽聽,你說的新文學,是怎樣的一種新法?”

  王迅風笑了,“你參加了這次活動,到時候就會知道的。”

  快到六點多的時候。王迅風邀請釋源一起吃他帶來的食物。

  “你喝啤酒,還是白酒?”王迅風問道。

  “啤酒吧!”釋源說,伸手接過王迅風遞給他的一罐青島啤酒。

  “謝謝!”釋源拉開罐口說。

  “來,為我們的相逢乾一杯!”

  東西吃的差不多了,王迅風還在一個勁的喝。他雖然喝了七、八罐,但臉色依舊沒有什麼變化,像平常一樣。可以看出他今天的心情相當不錯,釋源此時的心情比剛上車時好多了,落日的餘輝透過車窗的玻璃,灑落到小桌子的托盤上。玫瑰色的光,給這次旅途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夢幻色彩。人生如夢,有點微醉的王迅風,想到今天發生的一切,不禁在心中感嘆起來。

  “我想問一下,和您一起演講的,都是學者和教授嗎?”釋源問。

  王迅風笑著搖了搖頭,不慌不忙的又喝了一小口,然後舉著易拉罐說:“您認為演講的人,只能是學者和教授嗎?或許吧,因為大多數人都是這麼認為的。但我們這次演講的人,可都不是。但是,我們的演講,會比那些學究要精彩的多,他們只會販賣各種學術觀點。而我們,卻要給大家帶來真正有創造性的,震撼心靈的東西。”

  王迅風說完,放下手中的易拉罐,罐口邊緣處,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釋源在王迅風向窗外凝望的時候,又仔細的打量了一下這個剛剛認識的朋友。他的頭髮很黑,但卻夾雜著少許銀絲,金邊的眼鏡架是鏤空結構的。兩個樹脂眼鏡片有點厚度,看來度數不低。黑色的外套,白襯衫,一幅學者的模樣。兩隻手很白皙,拿東西的時候,手指肚幾乎不用彎曲。

  夜色黯淡了下來,列車裡的燈光依舊明亮。一條鋼鐵巨龍,帶著一抹移動的光,飛馳在夜色掩蓋的鐵軌上。旅客們偶爾會朝窗外望一眼、橘紅色的路燈或絢爛的霓虹燈,會在映著車內動態人影的玻璃上,劃過一道道轉瞬即逝的真實印痕。但印痕消失後,透明的玻璃上,虛幻的影依舊將車窗內的一切現實照搬著。王迅風拿出意大利著名作家安託佰·埃科的小說《傅科擺》,借給釋源消磨時光。

  “你看過最近很流行的那本小說《達·芬奇的密碼》嗎?”王迅風用閒聊的口吻問道。

  “沒看,我幾乎從來都不看暢銷書。”釋源一邊翻開《傅科擺》的前言部分,一邊說道。

  “我也是,中國的一些出版社,總是很著急的把一些外國流行的暢銷書,迅速的翻譯過來。但是他們常常忽略最重要的問題,一些書之所以暢銷,因為有特定的文化背景的。達·芬奇的繪畫,西方歷史傳說中的聖殿武士,雖然會給大部分的中國讀者帶來一種異域文化的新鮮感,但從本質上來說還是陌生的。因此,這種引進一般是不會達到預期效果的。”

  “如你所說,我對這些書並不怎麼感興趣,但是我看了由那本小說改編成的電影。我主要想了解一下,裡面是否真的具有某些文化神秘主義的東西。電影哪怕是對文化完全不感興趣的人,都會去看的。可書就不一樣了,文章的魅力更多是深入人的心靈,並非視覺和聽覺感受可比。我雖然不否認電影有時也能達到類似的效果,但那種效果是很有限的。”釋源把雙手交叉放在小桌子上,目光如同一盞燈在明明滅滅的閃爍著。列車的速度甩掉了窗外掠過的燈光,但月亮的銀輝卻一直在夜空中閃現著。

  釋源似乎明白王迅風借給他這本書,並提到《達·芬奇的密碼》的原因了,但他並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想法。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我想,如果《傅科擺》改編成電影,或者,以一部戲劇的形式出現,會不會很乏味?”

  “有些小說是永遠也無法以影視的形式表現的,我是說,在不丟失原著內在精神和主題思想的情況下。”

  王迅風贊同的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的敲了一下,然而沒有再說什麼。兩個人開始各自專心的看書,他們的腦中都湧現出很多的新想法。

  釋源早上醒來時,看到王迅風正在凝視著初升的旭日,那是真正紅彤彤的太陽,新鮮而明亮。雲霞環繞著這個剛從湯谷裡跳出來的新生兒,如同粉紅色的薄絲帶。具有南方特色的建築,不斷的在眼前出現,光線在快速移動的空隙間,活力四射的向大地傾瀉。他站起身來,去洗了一把臉,回來的時候,看見王迅風正在收拾東西。

  “要下車了嗎?”他是多此一問,因為此刻大多數的旅客也都在收拾東西。釋源幫王迅風提一個小箱子,他想裡面裝的大概是演講稿之類的東西。穿過人流擁擠的地下通道,他們走出了火車站,來到一個很大的廣場上。這時天空明淨如洗,陽光已經完全是銀白色的了。高渺的雲,絲毫看不出浮動的樣子。一陣微風過後,釋源感覺到有點冷,可能是早晨沒有吃東西的緣故吧。他們在火車站旁找了一家有地方特色的小吃店,吃了早點後,釋源感覺身上暖和多了。

  “我們現在去哪?”他問道。

  他們沿著一條寬闊的街道,來到一個公園,裡面有很多老年人在晨練。王迅風對舞劍的人投去欣賞的目光,釋源則被眼前的湖水所吸引。他來到湖邊的亭子裡,看到在微風吹拂下的藍色湖面上,紫紅的波浪此起彼伏。一道道亮光,不停的在跳躍著。儘管晚上睡了幾個小時,但釋源此時多少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天高雲淡,湖光蕩溢,天上和地下,一靜一動兩面天然的鏡子,正在相互輝映。浮雲穿浪,碧浸穹天,遠處的堤岸上,隱隱的現出飛簷塔影,古木欄杆。王迅風站在不遠處,正在拿著數碼照相機。將這如夢似幻的晨景,都收攝進光影的鏡頭中。釋源深深的呼了一口氣,些許的倦意被沖淡了,難道新的生活,就要從這個清晨開始了嗎?他陶醉於對未來的朦朧遐想之中。

  6

  王迅風和他的朋友們見面後,釋源就自己獨自一個人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坐了幾乎一天的火車,他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等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他拉來淡紫色的窗簾,向外望去。這時才想起他的房間原來很高,估計在三十層左右,城市縱橫的公路和車道,在他的眼皮底下展現出來,喧囂的聲音,從半開的窗口湧進來。或許只有住到月亮上去,才能擺脫世間的種種噪音。他離開窗口,拿過來一張紙,撥打上面的訂餐電話。下午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去當地的一個著名的旅遊景點遊玩,想借此機會好好放鬆一下自己的身心。以後的生活問題,暫時被他拋到一邊了。晚上王迅風來電話告訴他,明天晚上六點,他們開始第一場演講,地點是在Y大學的圖書館多功能報告廳,如果他有興趣,可以去聽一聽。第二天白天,他去了一座古寺,在裡面呆了一個下午。但沒有遇到一個和他交談的人,多少有點感到失落。晚上五點多的時候,他在寺裡吃了一份素餐,然後徑直打車到Y大學。

  下車後,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他走進一個看起來很現代化的校門,問一個學生圖書館的方向。順著對方所指的方向,他看見夜色中的一座很有特色的明亮建築。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向圖書館走去。這是一所建立時間不到三十年的大學,雖然存在歷史時間不長,但學子們卻更容易接受新文化的影響。不拘於各種傳統,更自由的接納新思潮。王迅風他們,把宣講新文學理念的第一站,選在這裡,是有先見之明的。

  王迅風這樣想著,已經來到了圖書館一層的大廳裡。他聽見兩個女生正在談論著即將開始的演講,於是跟在她們的身後,來到了圖書館的多功能報告廳裡。這時已經快到六點了,報告廳裡差不多坐滿了人。在固定階梯座位的後面,放了一排椅子。這時講座主持人走上了講臺,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釋源在離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講桌後的大屏幕上,映出了這次講座的主題。隨著主持人一一介紹幾名演講者的名字和相關資料,主講人們依次站起身來向大家致意問好。這幾個人當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三十歲左右,年齡最小的還不到二十五歲。

  王迅風不是第一個發言的人,他一邊聽著同伴們的演講,一邊向前方凝望著。作為一個寫作者,他時時不忘觀察周圍的場景和人們的神情,這大概是一種習慣吧。他的目光終於投向釋源,並報以淡淡的微笑。釋源輕輕的點了點頭,他正在仔細的聽第一個演講者的話,對他們的主張,產生了些許的興趣。王迅風演講的時間,在幾個人中是最長的,他一邊看手中的稿子,一邊向聽眾講解他提到的一些概念。他沒拿稿的手在空氣中比劃著,和他的聲音彷佛形成了一種錯落的節奏,讓人不由得全神貫注的去傾聽和理解。

  王迅風聽完了他的演講,大致的知道了,他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傳承者。這點和他自己正好相反,他所傾心的是東方的古典文學傳統。幾個人都講完後,釋源覺得,他們的觀點在大方向上雖然是相同的,但在一些具體問題的看法上並不一致,甚至有些相互矛盾的地方。提問的時間開始了,有人說道,以前聽學者們演講,很少有提問的環節,而今天不一樣,大家可以面對面的親切交流。

  他們贏得了富有朝氣的青年們的喜愛,現在的青年不喜歡那些板著教師面孔的說教者,他們需要那些真正可以解答他們心中困惑的人。提問和回答,同時調動起了雙方的積極性。當然其中有些問題沒有多大意義,有一些則很尖銳,正是釋源想問的。演講者們雖然有點激動和興奮,但大體上都給予了提問者比較滿意的回答。有一些問題,是幾個人相互補充問答的,這就是相互配合的優勢。活動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但提問還沒有結束,主持人不得不在演講者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後,宣佈活動圓滿結束。

  一陣激烈的掌聲過後,聽眾們紛紛離開座位。有些同學跑到講臺前,繼續他們未完的提問。照相機的閃光燈不停的在人們的周圍閃爍著,攝影機的鏡頭也在不斷的拉遠和貼近。演講者們被簇擁著,一起走出了報告大廳,來到圖書館外。他們在通向校門的一條林蔭道上,還在熱烈的討論著,釋源混跡於人群之中,來到了王迅風的身旁。

  “你今天講的很精彩!”

  “過獎了,我自己感覺跟納博科夫講課似的,有些生硬。”

  “第一次講到這種程度就不錯了,我想,如果你換一個題目,會更好些。”釋源建議道。

  “謝謝,我在講完時,也覺得是這樣,應該把自己的觀點用更通俗的方式表達出來。我打算明天再講時,爭取脫稿。”

  他們一行二十多人,來到了校門口。有人在向王迅風和他的同伴們要聯繫方式。

  “我們一會兒去吃點東西,因為準備演講,晚飯都沒好好吃,要不要一起來?”王迅風邀請釋源說,這時學生們陸續都回去了。

  “不了,我晚飯吃過了,你們好好慶祝一下,我就先告辭了。明天有什麼活動?”

  “明天在W廣場的左岸書店籤售,這本書裡有我們的文學宣言。”

  “嗯,我明天爭取過去,那麼我先回去了。”釋源和王迅風的朋友們一一手握之後,就離開了。

  第二天買書的時候,他讓幾位作者都簽了名。

  “雖然現在人們還不知道這本書的價值,但我可以非常確信的說,它將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昨天和今天,你們所做的一切,將會被歷史所記憶。”在書店嘈雜的人聲中,一個讀者隔著玻璃圓桌對王迅風說道。我回去得好好看看,釋源想,他把書拿在手中。

  王迅風他們的活動還在進行,而釋源自從買了他們的書之後,就開始仔細的讀了起來。他發現這些作者的小說,果真如序言中那位學者所寫的,各具特色。他又想起那位不知名的讀者,在書店裡對王迅風說過的話,不禁又把書中的文學宣言讀了幾遍。這些觀點,他大體上都贊同,但他同時又產了一絲疑慮。從中國目前文學的狀況來看,他們所倡導的新文學,如果要繼續發展下去,一定會受到文壇保守勢力的攻擊和阻撓的。

  “我們的時代不需要哈姆雷特!”王迅風的話,又在他的耳邊想起。與王迅風和他的夥伴們的激情比起來,自己確實缺乏行動的熱情。是的,一場戀愛談了五年。在這五年時間裡,對未來生活的嚮往,在愛情日復一日的延異之中,被消磨的一乾二淨。先有思考,才會有所行動。只有完全弄清一件事的本質之後,然後才決定要不要去做,這就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但是,人生的時光是有限的,在過去的五年裡,本來美好的愛情是會實現的。猶豫、思考、推延,將正在到來的現實,一次又一次的推向未來。或許對於世界來說,時間是無限的,而對於一個人來說,卻是有限的。很多年來,釋源博覽群書,探究窮理,很多深奧的知識都洞悉明澈了,但最後卻得出了“萬物皆空”的結論。像傳說中的浮士德一樣,在書齋中將生命的活力引向了虛無的意志。如今,魔菲斯特突然的出現了在了他的面前。

  7

  跟著王迅風來到南方,已有一個星期光景,釋源準備離開了。臨走前,王迅風邀請他在一個古鎮上飲酒。小橋、流水、石板路,高高的樓牌、古老的房屋。綠波盪漾的小河裡,飄著漆黑的烏篷船,木槳斜在一旁,卻沒有擺渡的人。要是這個時節在北方,河水恐怕早已凍冰了。古街的兩旁很熱鬧,雖然各種擺設都是幾十年前的樣子,飾品和食物也都號稱是祖傳的。但卻不知道,離原汁原味差了多少。反正大多遊客來這裡,不過是圖個感覺罷了。

  他們走在一條對著小橋的窄街上,釋源抬頭望見一個樓牌。上面的匾額上,寫著一座廟名。樓牌的右側,果然有一座寺廟,他走進院子裡,看見一個香爐,煙氣繚繞。往裡走進入佛堂,殿中央有一尊佛像,面向南方。這座寺廟以前估計是很大的,幾經滄桑,如今只能見到這一間廟堂了。他從院子裡走出來,又來到了街上,這時看見王迅風在對面的院子裡向他招手。他仔細一看,對面原來是一座土地廟,院子中央也有一個香爐。他移步來到土穀祠中,這裡從年頭上說,似乎還算不上古蹟,但卻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地方。王迅風饒有興趣的看著左右牆上的壁畫,偶爾大笑著念上幾句。

  “你可曾想過,這個小小的地方,中國上過小學的人都知道。”

  “文學能讓很多事物在文字中得到保存,即使有一天,被描寫的事物消失了也是如此。”

  “你現在已經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吧?”王迅風一邊說,一邊向外走去。

  “嗯,知道了。”他們一起來到了街上。

  “我請你喝酒,……這趟可真是沒有白來。”王迅風興奮的說,兩個人向一家有兩層樓的酒館走去。店門旁,有一個穿著長衫,鬍子很長的讀書人的雕像,看起來有點滑稽可笑。店裡面佈置的古香古色,或許一百年前,就是這個樣子吧。他們在一張臨街的四方桌旁的兩條長椅上坐下來,老闆從櫃檯後面走出來,親自遞上菜單。

  “老闆,先來一碟茴香豆。”王迅風瞅著菜單說。

  酒和菜都陸續的上來了,王迅風將兩人面前的杯子倒滿,他自己先舉起杯來說:“為我們他鄉遇故知乾一杯!”說完將杯中的紹興黃酒一飲而盡,釋源奉陪。王迅風又將兩個酒杯填滿,頓時香氣四溢。窗外不遠的小橋上,有擔著菜的人走過。

  這回是釋源先舉起杯來。“這杯酒,我祝賀你們的這次活動圓滿成功!”

  “多謝!”

  兩杯酒過後,釋源的臉微微有點紅了。而王迅風卻依然如故,看來酒量深不見底。其實也並非如此,他已經有些醉意了。

  “我今天約你在這裡見面,你可猜到我的用意?”王迅風又將自己杯中倒滿酒,雖然眼睛看著王迅風,但是卻倒的恰到好處,滴水未溢。

  “我明白,你是想邀請我加入你們的行列。這兩天我看了你們的作品,還有你們的文學宣言,覺得很令人振奮。但是,我不能確定,你們的路,能走多遠。”

  “呵呵……”王迅風開懷大笑起來。釋源看著他,等待著回答。

  “我以前一直在想,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到底有多遠,但我今天終於知道了,只有一條街而已。只有自己親身走過,你才會知道。有的距離看起來很遠,其實卻非常的近。”他有些醉意的目光中,閃現出不同尋常的光彩。

  夕陽燦爛,落在他斟滿酒的杯子中,反射出一片金燦燦的光。古老的木桌和長椅,在紅霞的映照下,現出滄桑的斑駁紋理來。一百年前是這樣,一百年後呢?只是更加古舊了吧。

  釋源突然感到,他無法接受王迅風目光的逼視,低下頭來看自己的空杯子。萬事皆空,杯中雖然可以盛滿香醇的美酒,但最後酒過愁腸,仍不免歸於空無。永久不變的,也只是空而已啊。正在這時,王迅風將酒緩緩的將這個空杯子斟滿。然後一言不發,對著釋源舉起自己的杯子。兩杯輕碰了一下。

  “這杯我們慢飲下去。”王迅風說,這是最後一杯酒了。

  “杯子又空了!”釋源傷感的說,話中似乎有無盡的憂傷。

  “是啊,但你不是已經品嚐到其中的味道了嗎?”

  釋源驀然如夢方醒,不禁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小石橋。幾個小孩子,正在高聲笑鬧著,從上面推搡著飛跑而過。他們的笑聲在黃昏夕陽的光輝中跳躍著,穿過遊客們的身影漸漸遠去。

  “老闆,結賬!”王迅風喊道。

  “還是我來吧!”釋源急忙的掏出錢包。

  “說好我請你,但你欠我一個人情。”王迅風笑著說。釋源和王迅風,頗為留戀的向鋪著石板路的古街外走去。

  “曾經有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懷著很多的好夢。後來因為一再的碰壁,這些夢都破滅了。他意志消沉的,每天在一家會館裡抄古碑。這樣整整的在孤獨和絕望中過了十年,後來有一個老朋友來找他,經過一番對話後,他決定拿起筆來,去為那些心中還懷有夢想的青年們去吶喊。於是,從那以後,一個精神界戰士出現了。他的吶喊,喚醒了一個民族的覺醒。他今天雖然離開我們很久了,但人們依舊記得他,管他叫……”說著,王迅風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一面牆。夕陽的餘輝正照著牆上的三個大字:“民族魂”。釋源感到自己的血液湧動起來,是因為剛剛喝過酒的緣故嗎?

  那是在南方的那段時間裡,釋源最後一次與王迅風相見。臨別的時候,王迅風指著馬路對面說,沈園就在哪裡。釋源想起陸游的那首著名的《釵頭鳳》,以及他和唐婉之間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

  “陸游一生有兩個遺憾,一個是國恨,一個是家愁。但千年都過去了,這些恨與愁,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灰飛煙滅。最後我們能記得他的,還是他的詩詞。南宋亡了,但他的詩卻流傳了下來。王朝更迭,世事滄桑,唯獨文化源遠流長。元滅了宋,但漢民族的文化沒有消失,亡國不等於亡天下,一國的文化在,天下就在。我相信,我們今天所做的,是有利於天下眾生的,不能以一時一世的成敗來論定。好久都沒有和別人說這麼多話了,好了,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相信我們很快,還會見面的。”王迅風和釋源手握後,轉身坐上一輛出租車。

  8

  這次見面,是在三個月後的一天,又是偶然的相遇。臨別時,王迅風又舊事重提。說起來,釋源欠了他一個人情。釋源對於王迅風他們所倡導的新文學理念是很贊同的。但是,在現今的文化氛圍中,越是高雅深刻的東西,就越不受重視。他們的目標越崇高,就越不可能實現。雖然他們的演講和作品,都能給人以希望,但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而釋源如今已經到了而立之年,他再也無法接受失敗的打擊了。或許誰也不知道,釋源曾經在少年時代,有過嚴重的心理危機。精神上的巨大痛苦,沒有相同經歷的人是無法想象的。

  他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敏於思考又多愁善感。如王迅風所指出來的一樣,他和哈姆雷特在氣質上頗為相似。在那幾年時間裡,精神煉獄中的折磨,幾乎把他完全摧垮了。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接觸到精神分析學方面的書,開始嘗試著進行自我心理調適。終於在難以想象的心靈掙扎中,克服了精神崩潰的危機。從那以後,他就一直閱讀能讓自己心情平靜的文學、哲學和宗教方面的書,尤其喜歡中國古代的禪詩。

  在青年時代,大學剛畢業的日子裡,他也曾為自己的文學夢想奮鬥過。但是他那既不肯屈服於體制化文學的先鋒姿態,又不迎合於市場化文學的高雅格調,讓他難以在主流文壇棲身,更無法被大眾文化接受。於是他感到迷惘困惑,為什麼在這個社會,高雅文藝被棄絕?為什麼在這個時代,深度思想被拒絕?似乎,每個人都覺得人生很無奈,但卻寧可在娛樂至死中任精神沉淪,也不願意接受先覺者的警世勸誡;似乎,每個人都覺生活不如意,但卻寧可在醉生夢死中任靈魂麻木,也不願意聆聽啟蒙者的佈道吶喊。一切的努力都付諸流水,所有的付出都毫無成效。看來,什麼都不會改變。於是他選擇了沉默,滿腔熱血開始凝固,痛苦的心變成石頭。忘卻,對他來說,就是對理想最好的逃避。

  在過去的五年裡,他已經習慣了過一種安穩的生活。他不再奢求什麼夢想的實現,也不再懷有遠大的抱負。他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擁有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像現在一樣,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不久之後,還會有屬於自己的房子。然後,與相戀多年的女友結婚,生養一大群子女。難道,這樣的生活不好嗎?難道,還要過那種漂泊的日子嗎?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經將青年時代的一切理想拋棄。儘管有時舊夢的殘痕,還會在睡眠中從四面八方包裹他。但是,當他醒來時,就會馬上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之中。誠然,他從心眼兒裡並不喜歡這份既枯燥又無趣,毫無任何創造性的工作。但是,這份工作無疑會讓他越來越少的去思考一些問題,免得他為這個世界上那麼多的痛苦、不幸、動盪、災難而憂心。是的,很久以來,他的心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了,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看。每天早睡早起,吃飽穿暖。人生其實就是這麼簡單,如果實在無聊,就上上網、看看書。偶爾抑鬱了,就去看場球賽,有時間了,就參加個旅遊團。說什麼遠大理想,談什麼改變時代,都是紙上談兵,痴人說夢。

  自從南方回來後,釋源辭了原來的工作,又來到這座自己曾經上大學的城市。如今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畢業於郊區分校,毫無工作經驗的大學畢業生了。而是重點大學的在讀博士生,同時在一所私立大學裡任教。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他決定從此以後當一個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著傳世書的學者。釋源想到這裡,不禁看了看右手指上的寶石戒指,這是他的英國情人,送給他的定情信物。她是臥莫兒帝國的皇族,阿克巴大汗的後裔,自己心中的東方女神。不久,異國相戀的兩個人,就要久別重聚了。

  9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已經到了年底。釋源穿著厚厚的大衣,站在火車站的出站口,等待著自己的戀人。幾個月前,他曾經失約過一次。就是在同樣的地方,他錯過了與五年來未曾見面的戀人重聚的機會。不然,他們現在早就結婚了。唉,這次一定要把愛情和幸福緊緊的抓在手心裡。開始有人往外走了,釋源身邊的人群開始向前擁擠,但他沒有動,反倒向後退了一步。可他的雙目,卻沒有離開出站口。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點點雪花。釋源的眼前開始空闊起來,出站和接站的人漸漸散去。他拿出手機,剛想撥按鍵。突然,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帶著久違的微笑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們打車來到一家以前常去的咖啡館,落座之後,摩耶對釋源說:“我訂婚了!”

  釋源看著摩耶的臉,嘴唇動了動,然後嘆了口氣。“我知道,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上次……”

  “不,我要謝謝你,因為你讓我明白了,我心中真正想要的生活。其實,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以為可以在這個對我來說的異國他鄉,找到情感的歸宿。但是,正是在那天,當你突然離開時,我心中竟然沒有一絲的失落感,讓我明白了,我們之間並非真的需要對方。不是麼,釋源?”她的眼睛泛現出藍色的光芒,是如此的清澈和透明。

  釋源的嘴角,出現一絲苦笑。然後從右手的中指上,將戒指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這是你送給我的,現在還給你。你我兩個人,本來就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別了,摩耶!”釋源說完,起身離去。

  咖啡館外面的雪很大,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他沿著路邊,一直向前方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在一個櫥窗前停下腳步。然後,拿出手機。

  “喂,迅風,你在哪裡?”

  “釋源,我們在老地方,你快來吧!”

  釋源飛快的奔跑起來,過往的一切,完全被他拋到了身後。他知道,他的朋友們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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