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連嶽的男人決定和我們說再見

一個叫連嶽的男人決定和我們說再見

“我本來想躲進這小島,可是逃到哪裡都沒用,空氣是你躲不掉的。”

1

連嶽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公共知識分子”必然死亡》。

他寫道:

把這全歸結於“有關部門的打壓”,我覺得簡單化。有關部門固然對“公共知識分子”沒有好感,但現在只憑有關部門之力把某個群體徹底汙名化,也不太可能了。許多人對“公共知識分子”的嘲弄、挖苦和不滿,有些或許是隨波逐流,但更多是發自本心。我親耳聽到一位立場與官方相反的民間人士,對“公共知識分子”的極端不屑。對“公共知識分子”的反感,帶有普遍性,它才最後走向死亡。“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舶來品,這麼快死在中國,其實值得高興。在西方,有關“公共知識分子”的引述,可以找出不少。那些話語看起來相當美妙,不過我始終理解不了。幾年前,有個採訪,談到“公共知識分子”話題,我認為,只有“私人知識分子”,沒有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

這不是2020年的事,文章是在2013年11月寫的。

但那時候大家還很錯愕。就連寫辯駁文章的廖偉棠,也把這句扎眼的論斷視為連嶽的“自嘲”、“善意的預言”。原因很簡單,正如廖偉棠所說,“連嶽先生就是第一批被公眾理解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人之一”,他怎麼可能這麼否定自己呢?

現在我們都知道了,這不是自嘲,也沒幾分善意,公知該死,連嶽就是這麼想的。

2

寫下《“公共知識分子”必然死亡》的那一年,正是連嶽開始寫微信公眾號的第一年。

2013年3月24日下午16:01,他發出了第一段純文字,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正在熟悉微信的公眾平臺功能,希望儘快能將文章傳遞給各位朋友。”

只過了半天,3月25日剛過零點,他就忙不迭地正式推送了第一篇文章,題目叫《我不關心世界》。裡面有一句話,可能你們都忘了:

這幾乎就是愛情宣言:我不關心世界,我不關心他人,我不關心下一代,我只關心我們,我只關心我和你。

這和他在半年後寫的《“公共知識分子”必然死亡》裡面“只有私人知識分子”的表述,豈不是如出一轍?

對啊,連嶽早告訴你們了,他不關心世界和他人,他只關心他和他的那個她——考慮到連嶽是丁克,那麼這個極小的世界無非就是他自己和經常在文章裡出現的連太了。

只有兩個人。不包括你們。

他早告訴你們了,只是你們都不記得而已。

3

連嶽之所以被看做公共知識分子,最大的原因來自他於2007年在廈門PX事件中發揮了意見領袖的作用,成功阻止了這個化工項目的建設。

那一年,從3月到12月,他利用個人博客和報紙專欄持續發聲大半年,還和連太一起作為廈門市民代表參加了政府組織的座談會。

在PX項目最終迫於民意而遷建之後,《南方週末》把他們備受關注的2007年度人物授予了臨時增補的“廈門人”這個群體。

這份連嶽曾經供職數年、並且於此收穫他的第一份聲名的報紙,熱情洋溢地讚美以連嶽為代表的廈門人:

“發生在廈門人身上的這一切昭示人們:在轉型期的中國,所有利益的擴張都應該受到制約;在利益調整中,抗爭的勇氣無疑是值得讚賞的,而適時的剋制和妥協的智慧更值得讚賞,而由此產生的民主議事和決策制度將是最了不起的成果。”

時隔多年,重讀這段話,有人會為過去夢想與如今現實之間的落差而無語凝噎,也有人會為《南方週末》那種書生氣的單純天真而搖頭苦笑。這群年輕人,真的以為他們正在影響那些掌握著中國命運的人。

《南方週末》以一種看似足夠審慎、實則過分樂觀的語氣說:

“但或許,如果足夠幸運,他們的行動,會幫助中國敲開現代公民社會的大門。”

在這一點上,他們還沒有他們的前僱員連嶽明白。他拒絕了一切和PX項目有關的採訪,包括《南方週末》,只留下一句“現在不需要我說話了”。

即使在需要他說話的時候,他也明明白白說過,他做的所有事,只是“為了我自己”。連嶽勇敢地投身這次公民行動,唯一的原因,就是PX項目離他所住的鼓浪嶼太近了,只有七公里。

那個小島上,有他必須保衛的東西——“有老婆,有無敵海景,還有自由”。

接下來的十幾年裡,他背過身去,面朝大海,並不理會耳畔傳來那扇“現代公民社會”的大門緩緩關上的低沉巨響。

4 還是在2007年。

那一年,大部分人只注意到連嶽在公共事務之中的表現,而漏掉了另一件只與他個人有關的、純屬兒女情長的私事。

這件事是這樣的:

元旦前後,連嶽的太太持續低燒,經過檢查,醫生給出了癌症的診斷結果。在去外地住院的前一天晚上,夫妻倆回到鼓浪嶼的家裡,決定做一頓晚飯。

可想而知,這是一頓意味深長的晚飯。

買完菜,回到家,洗乾淨,開始燒菜。可煤氣燒了一兩分鐘就沒了。已經過了晚上七點,這個小島不再有人送煤氣罐上門。他們只能用微波爐蒸飯,在冰箱裡找一些乾菜,將就著吃。

接下來的場景,我還是直接引用連嶽的文字吧:

我們覺得白飯也挺美的,一邊吃一邊聊天,她先吃完後起身去收拾出行的衣物,她剛走了幾步,我坐著體驗到了所謂的悲傷。這個我從15歲就開始愛的女人,寬容我的魯莽與衝動,接受我的一切缺陷,支持我兩次三番賭博式的決定,她離開我,可能痛苦不僅僅等同於抽離一根肋骨,它是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完全沒了依託。而我們吃的可能是最後一頓飯,卻沒有煤氣……

於是,他哭了。

還好,如果這是一個故事,那麼故事有一個好結局。太太的癌症是一次可怕的誤診,它只是另一種需要精心治療的病。

不對,這不是故事的結局,如果這是一個故事,更準確地說,這是故事的轉折之處。我相信,太太的那場病,讓連嶽意識到——或者說,他早這麼想了,這只是讓他更加堅定了早已有之的想法。

這個想法就是:他最大的人生目標,就是讓自己愛的人過得好一些。

其他的?管他娘!

過了十年。2017年,連嶽寫了一篇評論因為批評鴻茅藥酒而被跨省抓捕的譚秦東醫生的文章,他說如果換做他,在知道後果一定是坐牢的情況下,他會後悔做出譚醫生那樣的選擇,那樣做不值得。

因為那違背了他所信奉的最基本的一條真理:“我愛的人,才是我生命中最值得付出的,其他人的價值、包括人類的進步與否,和Ta比,都是次要的。”

次要的?那只是客套的修辭。實際上,那些簡直是根本無足輕重的。

果然。這一想法,十年不變。

他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你們了,只是你們都不記得而已。

5 連嶽如今過的是神仙的日子。

他是個極好的愛人,愛人對他也極好,夫妻倆一起打理自己的公司。住在中國最美的風景區裡,擁有幾百萬忠誠的粉絲。

他的最新一篇公眾號文章有3694人喜歡,意味著有3694人為它掏出了真金白銀。就算每人只出最少的設置金額五塊錢,這一天他也有將近兩萬元進賬。

再加上每天的帶貨,以及刊例價驚人的廣告,往最少、最少去算,每年賺兩千萬,一點問題都沒有。

正如他說的,他現在是一個時刻感受到世界的善意、生活幸福富足、步入知天命之年的小老闆。

他沒有說謊,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時代。

虎嗅網評論員伯通寫過一篇文章,寫得很到位:

其實連嶽很早就說過,“我沒有拯救感。有人真的覺得自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甚至能拯救他人拯救這個時代,這種想法是比較可怕的。”這種個人對自己負責的理念,其實本無什麼可說的,但當這種價值觀成為觀察事物的絕對律令後,就會使人成為叢林社會的支持者。

試想,不需要政府、個體自己照顧自己、永別無私、自私萬歲、不指望他人、對集體死心、不需要關心他人、把個人放第一位、多跟能在北京買房的人學習、勤奮而成功的朋友圈不會遭遇不幸、負面新聞都是個例……當這些因素同時起作用時,這是一個怎樣的社會?

這是一個沒有公共服務(或公共服務總是缺位),人們爭相攀爬社會金字塔,努力將別人踩在腳下,並對高層頂禮膜拜的社會,這不就是叢林社會法則嗎?這不就是當下社會的某種寫照嗎?

所以連嶽在歷經十年後恍然發現,原來現在的社會,和他想要的社會還挺像的。

對他來說,這就是歲月靜好,這就是海外仙島,這就是滔滔兩岸潮,心潮逐浪高。

6

不知道如今的連嶽還記得當年的心情嗎?他站出來反對PX項目,他說:“我本來想躲進這小島,可是逃到哪裡都沒用,空氣是你躲不掉的。”

但現在,也許他認為自己躲得掉了,當然還要再帶上太太一個人,也是沒問題的。時代的一粒灰,對一年賺兩千萬的人來說,可能真的就是一粒灰而已。

更進一步說,這個時代落灰越多,說不定更方便他掙錢呢?一年掙兩千萬不夠,還要一年掙四千萬、掙一個億;讓自己愛的人過得好不夠,還要過得更好——這對連嶽來說是最大的道德。

你不得不承認,這個邏輯是自洽的。

除非你跳出這個邏輯的圈套之外。

這幾天,關於連嶽我看到過最受觸動的評論,來自@李靜睿的昨日世界。

她說,“只會用自身境遇錨定價值座標的人,是沒有什麼真正的價值觀的。價值觀這件事的出發點從來不僅僅是關心自己的命運,而是關心眾人的命運,並且相信它最終會與自己的命運相關。”

我們和連嶽的分歧,就在這一點上:我們認為眾人的命運和我們自己相關,所以我們要關心李文亮,我們要關心武漢人,我們要關心意大利,我們要關心譚秦東,我們要關心紅黃藍,我們要關心假疫苗,我們要關心……很多很多。

而他認為無關。

這是一種對峙。更形象點說,這是一場賭博。

你賭時代的灰會落下來,會化成一座山。

他賭那座山落不下來,即使落下來,也是砸到別人頭上,即使砸到他頭上,他的頭也足夠硬。

那就讓我們祝彼此好運吧。

一个叫连岳的男人决定和我们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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