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历史

南水北调工程完工不久,趁着节假日,约二三同事携儿带女到丹江口游览,一睹亚洲最大水库风采。

丹江口水库的岸边,有一个人工修建的旅游景点,叫丹江大观苑。丹江大观苑有一处景观不可不看:一片松林里摆满了从各地搜罗来的石制用具,有石磨、石碾、石磙、石臼、石槽等等,蔚为壮观,没见过这些东西的小孩子们忍不住上前操作一番,童趣更复野趣,令人流连忘返。

一个人的历史

这些石器,把我的思索牵回到了充满苦趣的童年。这其中的石磨,有没有我小时候用过的那盘?

记得小时候干过了忆苦思甜里所有的苦活,其中最令人生厌的大概莫过于推这石磨了。

磨坊在村东头的黄楝树下,一间草屋,四面透光,中间支着一盘石磨,石磨周围的地面被人畜长年践踏,踏出一圈明晃晃的磨道。如果谁家磨面,往往这天要全家出动,有牛有驴还可以让这些畜牲代劳,否则就全靠人力。一般两个人一组,后推前拉,绕着磨盘,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故事里有一个聪明的小孩,为了引诱驴子拉磨,就在驴子眼前绑上一把青草,这驴子要追这把青草吃,就一个劲地往前走,就帮了人的大忙。足见拉磨这活苦烦,驴犹不堪。

后来有了面粉机,石磨就没人用了。有了打麦机,石磙也没人用了。有了脱粒机,石碾、石臼也没人用了。家家户户连猪牛也不养了,这项工作交给专业户用饲料来喂养,石槽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于是我们就有了45天就能吃的鸡和一天长两斤的猪肉。

回溯这些,忽然意识到,我度过的这半个世纪,似乎大概也许是从石器时代开始的。

我又回忆起了我爷爷。我爷爷有一管很长很长的烟袋。每年的秋天,玉米成熟的时节,掰了玉米棒子以后,爷爷吩咐我帮他收集玉米胡子,他用玉米胡子搓很长很长的绳子,盘成一盘一盘的,挂在檐下。大家猜猜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绑东西的吧?对不起你答错了。这个和用火有关系——早上起床后,爷爷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他用一块铁来敲一块叫做“火镰”的石头,敲出的火星碰到一撮粗糙的“火纸”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纸就慢慢地烧起来。因为成功取火来之不易,所以为了保持和延续好不容易生出来的火种,爷爷搓好的玉米胡绳子就排上了用场,把这个玉米胡绳子点上,让它慢慢地燃,爷爷的烟锅就有一天的火种了。故事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爷爷是不是很像传说中的燧人氏?

一个人的历史

再把历史书打开,翻到宋末元初经济和文化发展的这一篇,黄道婆开始教人类纺棉织布了。一代一代传下来,我妈妈也学会了这项手艺。唧唧复唧唧,妈妈当户织。“丹江大观苑”里有一个“丹阳楼”,楼里就摆放着一台残缺的织机。在我的回忆里,我家的厅堂里也摆放着一台这样的织机。有无数次,我的甜美的梦就是被妈妈的织机吵醒;有无数次,我的哭闹就是被奶奶动听的儿歌逗乐:

十亩长,八亩宽,

里头坐个女儿官。

千根丝,万根线,

梭子手中来回穿。

脚一踏,手一搬,

十指莲花都动弹。

织成布,做衣衫,

娃娃穿了挡风寒。

后来有了“的确良”、“葛簌簌”(这个布太软绵了,穿起来一簌一簌的),有了“劳动呢”、“灯芯绒”,到现在什么都有了,大街小巷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但那“妇女们呀么嗬嗨,纺线线呀么嗬嗨,手摇着纺车吱咛咛咛吱咛咛咛嗡嗡嗡嗡吱儿”的音画,也在我们的记忆里渐行渐远。

一个人的历史

还有父亲的年轻时代,那是一部粗犷的农耕史。犁耧锄耙,锨镐锸镰,猪狗牛羊,人欢马叫。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我就是家里的小儿,但小时候好像很少“溪头卧剥莲蓬”的散漫。打柴割草,牵牛放羊,挑水做饭,勤工俭学,父亲的农耕史也是儿女们的“奴隶史”。幼时干过的活说不尽,稚嫩的肩头早早磨出了老茧,多少年后才渐渐褪去。

有了拖拉机的那年,和小伙伴们一起逃学,躺在新翻泥土的清香里,无比崇敬地欣赏这个铁家伙有如此神力。后来村里来了一辆帆布篷的北京吉普,我们追了它三里地,唱着“小宝车,圆又圆,里头坐个刘胡兰”的儿歌。我们还追过无数的梦想,翻山越岭,追着电影,追着大戏,追着杂耍说唱。我们用我们的小脚追赶时光,走过少年,走过童稚。我一个人背着干粮,独自步行去乡里参加中考;我和同学们一道,骑着“洋马”到县城参加高考。终于跳出了农门,那年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扛着行李,坐着几乎敞蓬的破烂客车从县城到开封上学,卡卡通,卡卡通,从早上5:30出发,一直到晚上12点才到达学校。第一年放寒假,我打算坐一次火车,在南阳火车站,拼了三次也没有挤上。最后一趟列车到站,在站台服务员的帮助下从车窗钻进去,在车上踮着脚尖站了整整一夜才到达郑州,下得车来,腿都肿了。此后有十年光景,见了火车不由自主地觳觫打颤。而到现在,想到哪里,全程高速,早上报告“我要回家”,中午就能坐在一起吃团圆饭。飞驰的速度,跨过了时间的漫长和空间的遥远。

一个人的历史

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一部曲。我们这代人的历史,回忆起来简直就是上下五千年的微缩——从石器到农耕,从奴隶到封建,从原始到现代。如果生活在古代,除了皇帝老儿时常变换,我想像不到汉唐宋元明清有什么不同?但如果是生活在这半个世纪,从原始到文明的生存体验都一一经历,想想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故此,在和同龄人感怀世事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记得粉碎“四人帮”的时候,邻居的阿婆感喟道:“江青呀江青,你整天坐在天安门上纺花,不想纺了也没人管,饿了还能吃两根油条,为什么还要反党反革命呢?”毋须笑叹,一辈子没走出大山的阿婆就只有这么点想像力,其实就连整个国家的想像力那时也只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水平。现在呢?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转眼间成了古董,信息的发达使地球已经变成了村落,将来宇宙是不是就是一座城市?我开动了所有的脑细胞想呀想:若干年后,我想到火星上去,旅游公司把我请进一台“车”里,这台车不用运动,它会把我的躯体解析成分子、原子、电子,然后按照二进制的排列规律通过电波发送到火星,火星接受到以后经过组装还原,我从客户端里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哈哈!

所以现在的历史不再是以朝代来述写,所以就有了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的称谓。10年就是一个“朝代”,60后的父亲和80后、90后的儿女有恍若隔世的错觉。彼时彼刻,羊儿在山坡上吃草,我傻傻地躺在花丛里,看云卷云舒,听莺飞雁鸣;此时此刻,我坐在电脑前写文章,忙里偷闲,看雾霭沉沉,听车水马龙。古代的历史是一条毛毛虫,蠕动着,缓缓的;如今毛毛虫化蛹成蝶了,它想飞得更高,飞得更快,飞得更远。忽然我觉得现在我们好像乘坐在一辆飞行器上,这辆飞行器在加速度行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莫名地就有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一个人的历史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眼花缭乱就容易捉摸不定。这50年,我们从“石器时代”走过来,现在的生活过去想不到,未来的日子现在又怎能把握?过去我用一千元可以读一年大学,现在中学生的女儿一千元不够打发半个月的生活。上帝说:凡是有的,还要给他,使他富足;但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现代人说:凡是有的,还想更有;凡是没有的,感觉一无所有。生活其实已经过得不错了,但怎么总是觉得不如人意,怎么总比不过我朋友、我亲戚、我同学?不是一朝一日才炼成了现代社会的“羡慕嫉妒恨,孤独寂寞冷”呵!我们无限沉浸于飞速发展,我们津津乐道于天翻地覆,我们无比专注于物质的世界,心灵的宁静和舒缓同时也不复存在了。

我这样想着,很想再乘坐一次四面透风的破旧客车,卡通卡通地缓缓移动。可星移斗转,我们的历史似乎已经无法放慢飞速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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