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美丽的词(九)

中国最美丽的词(九)

贺双卿 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朝)。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死死(身身世世),暮暮(夜夜)朝朝?

她,是一枝没有任何粉饰的花。

就算那一袭淡白,也不属于她的。她只是路边一束最不显眼的花,谈不上什么颜色,只低低地开在尘埃里。你静静地走过,完全没有留心到它存在着。等你走过它身旁,走远了,才记起刚才似乎闻到一抹若有如无的幽香。于是回首,却发现,分辨不清刚才到底是哪一株花牵引了你的注意。

苏曼姝/中国最美丽的词(九)

“双卿”,是一个读起来很美好的名字,总是让我涌起一些过于美好的想象,想着仪态静好,双鬟微翘,穿着淡黄衫儿的她,与丰神秀姿、眉目疏朗的他,携手并肩低语着。风动湘帘,轻不可闻,只听着他微微唤着她,卿卿。

于是,她双颊飞红,桃花照水。

待真正读罢了卿卿的的身世才知,这幅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图,实在错得离谱。她只是立在田中低首劳作的乡野村妇,荆钗布衣,粗服乱头,只有抬头目光流转,才可窥得灵犀一点,方见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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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卿者,出生于绡山一农家,家境贫寒。农家的女儿只要身体健康,能够持家,然后嫁得一男人便好,不要谈什么读书习字、弹琴赋诗了。但双卿生性慧敏,见书则喜,每日路过舅父开馆授徒的学馆,便心痒不已,恨不能化作小虫,飞入其中。于是,她常偷偷地在旁偷听,一听便是三年,渐渐学会了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这实在是让鄙人觉得甚为佩服,对于那些笔画繁多的繁体字和聱牙诘屈的古文,个人都觉得头疼,未曾想她竟能自学成才。双卿作词大约从未曾想过留名,也无钱买纸,每次便用粉笔写在芦叶子上,不久,粉便脱落了,叶子也枯黄腐败,词作几多湮灭。

不久,她嫁人了,像乡村里大多数女子一样,嫁给金坛村一户周姓人家。丈夫家里自然没有人念过书,和村里的一些男人一样粗暴,喜欢发脾气,而婆婆比其他人的婆婆更加苛责。但她仍平静地像许许多多勤劳的农妇一样,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填词的前一刻,她也许还在肮脏不堪的猪圈喂猪,还在深夜的小院中舂谷,还在拂晓微寒的溪边浣衣,还在黄昏的窗边纺纱,还刚刚受到婆婆的虐待、丈夫的责骂。在执着粉笔的那一刻,她才做回自己期望的样子,突然,她只是那个受了委屈,忍着孤单落寞的小女子,抒写着自己的一份愁绪。她不再是谁的媳妇,谁的妻,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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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西青散记》记载,她的丈夫、婆婆对待她,是极恶的:“双卿夙有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舂谷喘,抱忤而立,夫疑其惰,推知仆臼旁,忤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垢,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

双卿本来生来体弱多病,又患有疟疾,性格柔弱,常吞声忍气,不发一言,不叹一苦,神色淡定。我猜想,这应是位性情内敛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子,心中的世界往往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有一天,她在舂谷喘气不止,便停下来抱着杵,站着休息一下,再准备继续。丈夫从一旁经过,以为她在偷懒,便把她推倒在臼边。杵压在了她身上,但她仍忍着疼痛,继续舂谷。随后她去做饭,粥刚烧到一半,疟疾发作了。炉灶内火非常猛烈,粥溢了出来,双卿就用冷水浇了一下,却被婆婆发现了,大骂不已,揪着她的耳环,说;“你给我出来!”

苏曼姝/中国最美丽的词(九)

并将双卿的耳朵拉裂了,耳环脱落下来,血流到肩上。双卿不堪其辱,掩面痛哭,婆婆却举起勺子作势要打,威吓道:“哭什么哭!”双卿便停止了哭泣,擦干血迹继续做饭。而丈夫却也认为是双卿做了错事该罚,不许她吃午饭。于是,双卿站着院中舂谷,脸上却含着笑意。

我常常在回味这一缕笑意,该是怎样的神色,是对自身命运若有若无的苦笑,或是对丈夫、婆婆粗陋的一丝鄙薄,还是顿悟人生悲悯世间的一份从容?或者,都有。聪慧如她,知道即使是向着他们分辩也是徒劳的吧!这份才情和颖悟,加在她的身上,偏是无用和拖累之物,如果她也同样粗鄙而俗气,甚至敢指着丈夫、婆婆的鼻子对骂,她的日子或不会凄苦如此。恶人还需恶人磨,而她却,脆弱得像一根芦苇,柔韧,纤细,但只肯佝偻着,弯曲着,却不肯折断那藏着诗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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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早已看透,方显才随意自适,逆来顺受,只在诗词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桃园和慰藉。她常常在词中呼着自己的名字,“双卿”,“双卿”,仿佛有人低头轻唤怜爱着她,就像怜爱一朵纤小的花。这让我总是觉得心碎,让我想起那些寂寞无助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抚摸自己的右手,与自己的影子相拥抱,自己安慰自己。双卿有一首《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怜)双卿!

我仿佛也透过镜子,看到那张手捻残花,玉容惨淡的双卿,是那样亭亭,廋瘦,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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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与史震林等几位书生的相遇,双卿的词就像她的香骨一样,大抵是要湮没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会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呢?又有谁知道,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竟会落到如此一个小小村落?

一日,编写《西青散记》的史震林与段玉函等几个才子,邂逅了双卿,惊叹于她的美貌和才华,怜惜她凄惨的身世,便与她经常唱和,也曾劝她脱离困境,但双卿却说,“田舍郎虽俗,乃能宛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古代男子是可以有权利休妻的,但妻子却没有权利休夫,无论是怎样的恶夫,她都只能伴他至死,不然便是不贞不洁,这让我想起的白居易的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丈夫若好,就算是自己的福分,而不好,则叹自己的命了,实在是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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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卿还有另外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写村庄饷耕之事,用了二十八个“春”字,却无累赘之感,别具一番风韵,实在令人称奇,也可见其才情之高。这实在是让本人,有点无法相信她出身于一不识字的农家。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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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也写的非常好,尤其是用了二十多个的叠字,可媲美李清照的《声声慢》。无怪乎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评曰,“

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更有人称她为“清代李清照”,却有几分理由。而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以及另外一首《摸鱼儿》,都是写给韩西的:

喜初晴,晚(晓)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谁(犹)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白秋红无情艳,一朵似侬(还)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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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西青散记》中说,“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得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诸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

韩西算是双卿的闺中女友了,是一位聪慧而善良的新嫁娘,住在双卿的隔壁。她出嫁后回门,看见双卿独自一个人舂米汲水,又体态羸弱,于是就经常上前助她一臂之力。

双卿疟疾发作的时候,她痛在心间,独自坐在床边,为双卿抽泣。虽然她不识字,但却喜欢看双卿写的字,并央求双卿为她写一本般若波罗蜜心经,并教她念读。

但嫁出去的姑娘,终是要返回夫家的,她要回去了,邀请双卿到她家里吃顿饭算是告别,但不巧的是双卿的病发作了,不能赴宴,她便留下自己的那份给双卿,让双卿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人对她是关爱的,感动不已,写下了词送给她。

即使她不识字,即使她看不懂,她都是双卿真真正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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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西走了,就像曾经照在双卿身上那抹温暖的阳光一样移开了,周遭依旧冰冷,但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再没有人看她写字,听她读词,为她垂泪。对于生的希望,她早已放弃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当病痛再次袭来,她迎接死亡,就像接受一个馈赠,像婴儿接受母亲的一个轻吻。

那年,她二十岁。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个比现实美好得多的香梦,至少,她可以睡得如此安稳。

凡人所经历过的或未成经历过的苦,她都受了,惟愿天下女子再无苦命如双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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