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光】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楊世光】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楊世光


什麼是東巴文學?

在探討這個問題的時候,需先弄清與之相關的幾個概念。

東巴教:納西族歷史上的一種多神教,具有原始巫教的自然崇拜性質——山、水、風、火……各種自然現象和自然物,均視為神靈而崇奉。它一無教主(只有傳說中的始祖丁巴什羅),二無寺廟教堂,三無統一組織,四無系統的教義教規,五無特殊權勢,六無傳教活動,實際上還不成其為正規的宗教,現已趨於消亡。

東巴:東巴教的教士(永寧納西族稱“達巴”),都是男人,多系貧寒階層的勞動人民,平時從事農牧業生產,只在婚喪、年節、求壽、祈年、卜算、治病、驅鬼時,被人請去唸經跳神,獲得少許報酬。出名者被稱為“東巴叔祖”(東巴經師)。他們多為世襲,亦有拜師傳授,但都不是固定的宗教職業者,而首先是普通勞動者。現已基本絕嗣,只剩下極少數幾個老者。

東巴文:東巴使用的一種類似圖畫的象形文字,稱為“森究魯究”(意即“木跡石跡”),俗稱“東巴特額”(意為東巴文字)。這是納西族的早期文字,約有二千多個。它雖在局部山區用於記事、寫信,但因納西族接受漢文化早,未曾通行應用,只有東巴通曉它。

東巴經:東巴唸誦的經書,用東巴文書寫,稱為“東巴久”(意即“東巴經”)。經書用本地一種木本植物皮所制厚棉紙訂冊,長約八至九寸,寬約兩寸半,經文從左至右橫寫,每頁一般三行,每行約有兩三個直線分段,用鍋底菸灰拌膽汁製成的墨及自己削修的竹筆書寫。據近期研究統計,東巴經約有二萬餘冊,其中內容各不相同的經卷達一千餘種(冊),上千萬字,大約可分四十類,包括祭風、祭龍、消災、求壽、超薦等等。東巴經是納西族古代社會的百科全書,它不僅記載有天文、氣象、時令、曆法、地理、歷史、風土、動物、植物、疾病、醫藥、五金、武器、農業、畜牧、家庭形態、婚姻制度、宗教信仰乃至衣飾、飲食起居等自然和社會生產生活的廣闊內容,記載有繪畫、音樂、舞蹈等古代納西族藝術,同時還記載有許多完整的納西族古代文學作品,包括豐富多彩的神話傳說和優美雋永的格言等,數量質量都很驚人。而且,自然和社會的各種內容又大都貫穿於文學作品的情節中,這部分納西族文學,既有別於納西族口頭民間文學,又不同於納西族用漢文創作的作家文學,於是就衍生出了獨立範疇的東巴文學。

由此,可以初步得出一個定義:東巴文學,是納西族東巴教教士東巴用東巴文撰寫的納西族古代書面文學。

【楊世光】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東巴文學產生於何時?

這個問題,與東巴文的產生密切相關。

東巴文創始於何時,東巴經書中無確切記載,只說古代在中甸白地的雞鳴山下,有個叫勞迪般獨的聖人創造了文字。在用漢文記述納西族木氏土司宗譜的《木氏宦譜》中說:“牟保阿琮,生七歲,不學而識文字,及長,旁通百蠻各家諸書……且制本方文字。”阿琮(麥宗)是十三世紀初葉宋理宗時人,如果他所制“本方文字”是東巴文,那麼他“不學而識”的那種文字又是什麼呢?殊不可解。有一推設:阿琮不學而識者乃是東巴文(因它極似看圖識字,不學而識是可能的),而他所制“本方文字”,應是稍後出現的“格巴文”(一種比象形文先進、接近於漢字的納西族標音文字,約有五百餘個,流行於明代)。那麼,東巴文的出現應比十三世紀初葉更早。中甸縣三壩鄉白地村是東巴教聖地,相傳始祖丁巴什羅在此修行,如今還有明代嘉靖甲寅年(1554)麗江土知府木高的摩崖詩:“五百年前一行僧,曾居佛地守弘能……”據此推算,丁巴什羅應是十世紀末、十一世紀初(唐宋之交)的人。但他僅是傳說中的神奇人物,經書中並無他創造東巴文的記述。事實上,他只是精通東巴文、掌握較多東巴經而威望較高的一代宗師,東巴文和東巴經的出現還應更早。

一個民族的文字,是這個民族的政治、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如果沒有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是不可能出現的。古代納西族是遊牧民族,系南遷的古羌人,早在公元前就遷居大渡河一帶,復於公元三世紀前後遷居定笮(今四川鹽源),後又西遷至金沙江上游地帶。唐時,沿江皆有納西村落,故樊綽在《蠻書》中稱金沙江為“磨些(納西)江”。據《元史·地理志》及《麗江木氏宦譜》等記載,唐初武德年間(公元七世紀初),納西先民葉古年一系進入“濮澥蠻所居”的麗江壩區“奪而有之”。至唐高宗上元年間(674—676),納西祖先秋陽為“三甸(麗江)總管”,出現了政權。顯然,這時的納西族已在麗江境內、中甸三壩及永寧等地集中,開始從遷徙遊牧變為定居生活。居住環境的穩定,政治、經濟的發展,為文字的產生準備了條件。

從東巴文的分佈地帶看,永寧、鹽源等東部方言區,雖有東巴教,卻無文字經書,只有麗江、中甸、維西等西部方言區才有東巴文寫的經書。這說明東巴文的產生是在納西族遷居金沙江上游之後,可能就在七世紀納西族開始定居發展的時期。

東巴文中有不少藏語藉詞,如“喇嘛”、“法輪”、“神座”、“奶渣”、“氆氌”等;還有許多漢語藉詞,如“可汗”、“八卦”、“觱篥”(笛子)、“錐子”、“篦子”等。這說明東巴文產生時期,納西族與藏、漢兩族交往甚密。而在七世紀初前後,納西族地區先屬吐蕃,後屬南詔,夾居其間,同受雙面影響。從這一點說,東巴文也可能是這個時期的產物。

東巴文和東巴作品中,有“奴隸”、“奴隸主”等字眼,更有把“奴”當作財產計算和牧奴吊死、逃跑等描述,還有狩獵、畜牧、農耕以及簡單手工生產和商業活動的敘述,其中狩獵工具有弓箭(鐵鏃)、鐵刀、鐵矛,農具有鐵鋤、鐵犁,農作物有蔓菁、稻麥。這說明東巴文產生的時期,納西族社會形態已進入奴隸制,並由以畜牧為主向農耕過渡。而在七世紀初前後,麗江納西族地區“土多牛羊,一家即有羊群”(《蠻書·名類第四》),業已出現私有制,並有“酋帥”、“總管”、“詔主”一類的奴隸主;鐵已廣泛應用,有鐵橋建築。這一點,也可證明東巴文產生於這個時期。

東巴文的創始不等於東巴文學的開始。開初,東巴文被少數人試用作簡單記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字數不斷增加,並約定俗成而為文字符號,能表達更豐富的內容。之後,被較多的人所掌握,便漸有人(如原始巫教的教士)從事東巴文的寫作,於是才出現了有情節的東巴文學作品。據東巴文學的臺柱作品《創世紀》(即《崇搬圖》)所說,洪劫餘生的從忍利恩,和天女襯紅褒白成婚後返回人間,就定居在位於麗江壩區、玉龍山麓的“北時套本當”,說明作品是在納西族在麗江壩區定居之後產生的。

由上可以初步推斷:約於公元七世紀產生東巴文後,到八世紀時開始出現東巴文學,至九世紀趨於成熟。而東巴文學定型為東巴經典大量書寫傳播,則又更後一些,當在十世紀後的唐宋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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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巴文學是整理還是創作?

以往研究者一般認為,東巴為了形象地宣揚教義,對民間口頭文學進行蒐集、加工,寫進經書中,起到了傳播、保存納西族文學的作用。換言之,東巴文學是民間口頭文學的整理品。

我以為這個觀點是可以商榷的。

判斷東巴文學是整理還是創作的問題,需要弄清口頭文學與書面文學之間關係的兩種情況。

納西族文學起源於勞動,起源於勞動人民的口頭創作,這是毋庸置疑的。東巴文學與口頭文學確乎存在一致性。以史詩《創世紀》為例,它既非常完整、細緻地記載在東巴經中,民間口頭流傳也極廣泛,幾乎家喻戶曉,甚至口頭流傳的個別情節為記載所無。顯然,這部名著的書面形式和口頭形式同源。但就是在如此一致的情況下也有區別:口頭形式是故事體,而書面形式為詩體,把故事改寫為詩,本身就是一場艱苦的創作。從作品總體看,口頭故事較粗,不完整,出現的神不多;而書面作品故事完整,刻畫細膩,內容更為豐富,有名有姓的神比比皆是。有些描寫,如表現從忍利恩英雄氣概的精彩詩句:“九十九大山,翻過勁更足,我是這個族;九十九大坡,爬過氣更雄,我是這個種。居那若倮山(神山),放在我肚裡,我還不解餓;長長金沙江,喝進我肚裡,我還不解渴……會殺的來殺,總是殺不死,就是我的族;會敲的來敲,總是敲不死,就是我的種。”這是口頭故事所沒有的。總之,無論情節、結構、語言、人物,都包含了創作成分。

書面文學與口頭文學還有異源的情形。東巴經記載的一些著名作品,如《黑白之戰》《哈斯爭戰》《人與龍》《俄英都努殺猛妖》等等,在民間幾乎沒有口頭流傳。即使東巴到處唸誦過,也流傳不起來。而像有關玉龍山的故事、七星披肩的傳說、火把節的來歷等許多故事,儘管屬於古老的口頭流傳文學,卻沒有載入東巴經。這種不一致性,表明部分東巴文學與口頭文學是異源異流的。這部分東巴文學無疑屬於獨立的創作——東巴根據當時或之前發生的某次部落戰爭、某次自然災害……大膽想象,創作而成。

說東巴文學是創作文學,是否就肯定了東巴文學源於宗教呢?非也。在生產力低下的古代,人們無法理解千變萬化的自然現象和自然力,以為人間的禍福、安恙、榮辱、豐歉……是神靈主宰,天命使然,或怪異所為,便由敬畏崇奉發展到祈禱、祭祀。出獵祭山神,播種祭五穀神,放牧祭畜神……都要說幾句美好吉利的祝辭,願風調雨順、無害無災、收穫豐盛、祥瑞安康。這種發生在勞動過程中的簡單而普遍的祭禱,便是納西族的原始巫教的雛形,而各種各樣的祝語頌詞,也便是東巴文學的最初之源。有的人善於詞令,祝詞說得好,被不善於說吉利祝語的人們視為智者,請來請去,久而久之,就自然成了最初的東巴(“東巴”二字的納西本意是“智者”)。為了不使祝辭忘掉,東巴用簡單的圖畫(東巴文)把它們記下來,這便是最初的東巴文學。這時出現的東巴文,已帶有簡單的文學創作內容。有的字不是一個字,而是一句詩,包含了一個較完整的意思。如畫一個虎頭,要念“阿拉崩什涅”五個音節,意即“在那遠古的年代裡”,這已是簡單的文學了。後來,東巴為了使祝辭更形象生動,更吸引人,從而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威望,便在生產勞動之餘用東巴文進行創作,在祝辭的基礎上發展出有故事情節的韻文作品來。這些作品,既有神魔故事,也有現實生產生活的寫真。顯然,這樣的東巴文學儘管用於祭禱,但最終目的是為生產生活服務,也貫穿了生產生活內容,作者東巴本身也是普通勞動者,因此它一開始並不是宗教文學,而是人民的創作文學。

還有一個情況也可佐證東巴文學是創作:有的作品雖有抄本沿傳,但無師承關係,或者師承關係中斷,到後來就無法翻譯。後代東巴即使比較高明,也看不懂它,就稱之為“黑書”。有的作品,儘管看得懂,但卻念不通。這說明原作者們是獨立創作的,用的是各自不同的詞彙,有特定的念法、風格,比如有的吸收了較多的外來詞等。要是某個作品的文字、含意、念法未能同時不間斷地師承(口耳傳授)下來,那它自然成了“黑書”。

由上,我以為早期的東巴文學是納西族早期的作家文學,是用納西族自己的文字創作的作家文學。在東巴文學不斷豐富、發展、完善的時期,東巴就是無名氏作家。他們不是一兩個,而是成十上百個,是幾代人。那時,每次祭禱都可能有新的內容,於是祭壇(不固定)就變成了東巴宣讀書面新作的文壇。

至於東巴文學的創作期,並不無限長。當它固定為經典後,內容基本上不再變動,只是刻板地傳抄唸誦。這時的東巴已不再是有生氣的作家,而僅僅是充當著經書的單純機械的傳聲筒,成了純粹的宗教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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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巴文學的主體

綜觀已翻譯的東巴文學作品的全貌,雖不乏現實主義佳作,如描寫農牧生產過程的《收種莊稼》《擺幾於幾》(意為趕著羊群遷徙)等,但絕大部分是浪漫幻奇的神話。多種題材的神話,構成了東巴文學的主體。

創世神話。其中有《崇搬圖》(譯作《創世紀》《人類遷徙記》《叢蕊劉偶和天上的公主》),《馬的來歷》《虎的來歷》等。最出名的是《創世紀》,它敘述混沌未分的遠古,妙音和白氣變出善神,白露變出白雞,白雞生蛋,孵出神人九兄弟、七姐妹,開天闢地,建造出頂天立地的神山。山上的妙音瑞氣變出白露海,海蛋孵出第一代人。到第九代,洪水滔天,從忍利恩躲在皮囊中獲救,後與天女襯紅褒白相遇相愛,同到天上,與天女之父子勞阿普鬥智斗膽,十度交鋒,終於成婚,接著遷回人世創業,繁衍出藏、白、納西三個民族。這是納西族的史詩,是納西族文學寶庫中最為光彩的一顆明珠。

戰爭神話。主要是《東埃術埃》(通譯作《黑白之戰》)、《哈斯爭戰》兩部,以《黑白之戰》最為精彩。它敘述代表光明的善神米利東及其兒子阿璐,同代表黑暗的惡神米利術之間幾個回合的大決戰,中間穿插了酒肉計、美人計,既有刀光劍影、燭天烽火,又有陰謀與愛情,還有搬弄是非者。人物眾多,情節曲折,層層推進,展現了磅礡的古代戰爭場面,引人入勝。最後米利東大獲全勝,使光明永生。這是一部思想性和藝術性都很高的能與《創世紀》媲美的作品。

降龍伏妖的神話。有《鵬龍爭鬥》(又譯《大鵬之歌》)、《找藥》《多莎敖杜》《丁巴什羅》《都支格孔》《古生土稱和亨命素舍瑪》《俄英都努殺猛妖》《魔穴救姑》《寶碗》等。《鵬龍爭鬥》敘述人類在神鵬幫助下,制伏了霸佔九成天地、橫行作惡的孽龍;《找藥》主要描寫英雄崇仁潘迪為消除人間疾病,到魔王勒欽斯普領地上取回了復生藥。其餘大都描繪了因妖魔不讓人類安居樂業引起的人妖鬥爭,歌頌了人們戰勝各種妖魔的英雄精神。

愛情神話。前面提到的許多作品,如《創世紀》《黑白之戰》《古生土稱和亨命素舍瑪》都貫穿了愛情神話。但最典型、出色的是《魯般魯饒》。它敘述一群青年男女牧奴從高山牧場逃跑遠遊,尋找自由境界,半路被洪水隔斷,康美久命姬隨大夥架橋過去,她的戀人朱古羽勒排卻被父母喚回,二人生分,相思相念。康美久命姬懷著孕織布,三番兩次給朱古羽勒排捎信,叫他來相會、迎娶,可是朱古羽勒排的父母不許他走。康美久命姬失望而死,朱古羽勒排也跟著殉了情。這部美麗的神話悲劇,著力刻畫了男女主人公的真摯愛情及反抗精神,特別是女主角形象刻畫得細膩,令人同情下淚。作品語言生動優美而抒情,一詠三嘆,句句珠璣。它是納西族文學的又一座高碑。

反映古代生產的神話。有描寫狩獵的《高勒趣》和反映遊牧的《擺幾於幾》等。《高勒趣》是這部分的代表作,它敘述高勒趣和父親用大網獵捉山神的熊、豬,父親被捉到山神家,備愛折磨,高勒趣騎著大馬,賺開關卡,英勇機智地把父親救了出來。

以上是橫斷面。

再從縱剖面看,東巴文學囊括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內容。《創世紀》中從忍利恩的五兄弟和六姐妹結為夫妻,《黑白之戰》《丁巴什羅》中透露的性自由和不固定的婚姻(如丁巴什羅說他有九十九個女伴)等,是原始社會的影子。《魯般魯饒》《多莎敖杜》中牧奴的逃跑,《高勒趣》中把九個男僕和七個女奴當作財產而與牲畜並列計算,《擺幾於幾》中“牧長”和“次牧長”們“使喚大小牧奴”等等,是奴隸社會的印跡。而《魯般魯饒》中的家庭包辦婚、女主人公的貞節觀念及所用的金耳環、銀手鐲、寶石、瓔珞等飾物,則是封建社會的產物。像描寫從耕作、灌溉到收打乃至釀酒等農業生產過程的《收種莊稼》一類作品,無疑地是封建社會農業經濟的反映。

不難看出,東巴文學是納西族文學中極有價值的一部分,是一束永恆不謝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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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巴文學的特點及其缺陷

東巴文學有三個顯著的特點。

其一,語言形式上,東巴文學是詩體文學。每篇作品都是詩,詩句絕大部分是整齊而琅琅上口的五言,間或有七言、九言,即只有奇數句,極少偶數句。無論敘事、抒情,比興的運用十分突出,詩句精煉優美,形象生動,兼有哲理性,並富於詩的跳躍性。有的作品跳躍幅度較大,以至初看難於連貫理解。另外,有的作品如《魯般魯饒》,還運用串珠似的比喻,連環式的排比,秀語迭出,美不勝收。

其二,藝術手法上,東巴文學是把現實高度浪漫化的作品。敘述故事、塑造典型人物,莫不充溢著瑰麗幻思,誇張的想象;但又從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中,滲透出了現實主義的因素。

自然力的形象化。古代納西人民痛恨給自己帶來災禍、苦難的神秘自然力,往往把它描繪為具有兇殘之性、醜惡之形的某種有靈性的具體形象,加以鞭笞、討伐。而對於能給生產生活帶來益處且具有巨大權威的自然力,則把它形象化為法力廣大的神靈來加以歌頌,並寄託自己的意志和願望。如不少故事寫到的猖狂作惡的龍,就是洪水的形象化。納西語把發洪水稱為“孽龍起”,龍霸佔九成天地,侵佔人的田園(見《鵬龍爭鬥》),也就是洪水氾濫的折射反映。人們為了抒發對洪禍的切齒之恨和戰勝洪害的決心,於是塑造出大智大勇的大鵬來制伏孽龍。又如,《黑白之戰》中幫助米利東決戰的優瑪,就是把震聾發聵的雷聲形象化為威力強大的神:他磕磕牙齒,巨雷劈空;伸伸舌頭,現出彩虹;豎豎尾巴,狂風呼嘯;鬍鬚像森林一樣散開(發怒),天地就發抖……人們就借這個形象抒寫出戰勝代表黑暗的惡神米利術的堅定信念。

人的神化。東巴文學中的人物形象,無不屬於半人半神型。從忍利恩、高勒趣、多莎敖杜、《找藥》中的崇仁潘迪、《黑白之戰》中的阿璐、安生米委、格饒茨姆等,這些主要人物,雖極接近於現實的人,但莫不有一股“神”氣,或變化,或飛騰,或爬刀山,或闢天地,都或多或少具有了神的本領。此外,就是那些離“人”較遠的神,也都具備人的屬性,歸根結底是人的神化。東巴文學中存在一個完整、系統的神的世界,有天神、日神、月神、風神、雷神、山神、水神、石神、男神、女神、智慧神、測量神、度數神、五穀神、畜牧神……還有許多惡神。但究其活動、性格、語言……莫不可以看出是人的神化。如《創世紀》中的天神子勞阿普,早上起來放狗牧羊,傍晚吆羊回家,會磨刀,會打獵,會吃魚肉、岩羊肉,還包辦女兒襯紅褒白的婚姻,簡直就是現實中一個活生生的普通人。

其三,宗教色彩。首先,東巴文學的傳播形式,一般是祭祀、超薦等宗教形式;其次,有的作品的內容滲透了因果報應的宿命論和東巴萬能的說教。如《從忍利恩放替死》描述了欠債還債、早修來世一類的輪迴思想。《普稱烏璐》敘述普稱烏璐請客,把木匠、鐵匠、裁縫待作貴賓,而對東巴丁巴什羅不予理睬,還諷刺他是“不放牧而擠奶的人”(意即不勞而獲)。丁巴什羅怒而唆使惡龍作祟,普稱烏璐於是被疾病纏身,木匠、鐵匠、裁縫無法醫治,最後只得請丁巴什羅唸經,方才痊癒。顯然,這是藉故事給東巴歌功樹德,為東巴宗教活動張本。又如《魯般魯饒》的結尾,有的經卷寫作:康美久命姬的靈魂開口說話,叫朱古羽勒排把她屍首燒化,三年三月三日後到黑白交界處拿取她留下的金銀財寶,朱古羽勒排卻提早去取了,她於是變成了鬼,給朱古羽勒排放病作祟,虧得東巴來唸經,才得以禳解。這是蒙在作品上的一層宗教迷霧,使一些作品淪為了宗教的婢女。

宗教色彩,既是東巴文學的特點,又是東巴文學的一大缺陷——起著宗教麻醉作用的落後面,它使作品本來的積極主題思想受到損害,使作品的文學意義受到削弱,從而成了阻礙東巴文學發展的絆腳石。事實上,當作品被教義化、被宗教繩索套進“神聖”經典之後,東巴文學也就凝固了。對於東巴文學中的消極因素,我們不能以瑕為瑜,仍需作批判的研究。

【楊世光】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作者簡介】楊世光,1940年出生,筆名陽關。納西族。雲南香格里拉人。中共黨員。1964年畢業於昆明農學院。歷任麗江《玉龍山》雜誌主編,雲南人民出版社副總,編審,《大家》雜誌主審。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常務理事,雲南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雲南省詩詞學會副會長。現為雲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散文集《神奇的玉龍山》《愛神在微笑》《孔雀樹》《親吻美麗》《享受風景》《滇西北遊歷》,詩集《金沙集》《放吟山海》《壯遊中華》《史詩與情歌》《山水秋波》《美情時空》,專著《麗江史話》《香格里拉史話》《學海釣珠》等30餘種。作品曾獲全國第一、二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一等獎,1991年全國報紙副刊好作品三等獎,全國首屆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優秀論文獎,雲南省社科優秀成果二、三等獎,雲南省文藝獎、優秀創作獎。2018年11月,《楊世光文集》11卷由晨光出版社出版。

【楊世光】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執行主編 和耀寰 責任編輯 楊傑宏 石劉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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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光】試論納西族的東巴文學

◇第2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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