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官場現形記”

水至清則無魚。若清官之過在於太清,能否改之以濁?

這篇文章講的是《紅樓夢》裡賈政當官的事。賈政在京城當官時一切安好,到地方任上卻盡顯無能,終因犯錯而遭彈劾。祖父功勳在前,家族名望在後,賈政絕不是不願持守一名清官的自我修養,而是不能。他自甘沉淪,以至於同流合汙的背後,是社會體制的弊病。

再說個人。《論語》裡子張說,“執德不弘,信道不篤”,這種人可有可無。聖人絕跡的世界上,我們大多數人正是這類可有可無的庸庸碌碌之徒,常自以為有些操守,但往往經不住考驗。

——題記(芹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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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紀念館副研究員、北京曹雪芹學會常務理事


作為賈府唯一出仕的高級行政官員,賈寶玉的父親賈政在《紅樓夢》始末的形象變化甚大。

賈政其人,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又濟弱扶危、禮賢下士,簡直是仁人君子的典範。而到他“京察”(京官年度考核)被列為一等、外放江西糧道(督運各省漕糧事務),面對現實困難卻左支右絀、無計可施,只能默許家人索賄,終被參了個“失察屬員,重徵糧米,苛虐百姓”的罪,彈劾回京。

有人說,賈政白讀了一肚子聖賢書,不能靈活運用,實屬無能之輩。就連“賈政”二字,也被解作“假政”。實際上,若對中國傳統政治架構以及京官、地方官的區別有所瞭解,我們可能更容易體會賈政的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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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紅樓夢》第99回

1. 清朝的俸祿低,不貪難以生活

在曹雪芹生活的雍乾時代,清政府已實行養廉銀製度,也就是在基本俸祿之外,再給官員約十倍於俸祿的費用,使官員能夠相當體面地生活。為了避免直接反映當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設定的時代略早於此,約在明清之際。

明太祖朱元璋是貧民出身,深知高俸祿容易助長官員的驕奢與腐敗,受苦的卻是老百姓。為了維護朝政廉潔,他制定了官員的低俸祿制。然而現實中,官員家族奴僕眾多,各種場面花銷巨大,往往入不敷出,手中卻掌握極大的權力,反而造成了各種對平民百姓的負擔轉嫁。

清初,延用明朝的低俸制。舉個例子,知縣作為一縣之長,年俸銀45兩 、米45斛(斛米5鬥,鬥米15斤)。國家最高官吏的一品大員,年俸也只有銀180兩、米180斛。然而,這些官員的家庭中,往往有家人十數,奴僕(丫鬟、婆子、門房、常隨、廚子)十數、百數。為了辦理政務,還要請三四個幕僚,多的甚至十數個。康熙晚期,一個好的幕僚年俸動輒要300餘兩白銀。

這還只是日常的花費,此外還有同各級官僚同好的交往、上官的索賄、清貧京官或友朋的打秋風……都是不菲的開銷。不違法是活不了的,因此,挪用公款、貪汙早就成為官場風氣。好官與壞官的區別,只在於貪汙、挪用、索賄的多少罷了。康熙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勇氣進行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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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遷《曹寅與康熙》

2. 曹家的灰色收入,是皇帝默許的

曹雪芹祖、父相繼出任的江寧織造(以內務府郎中身份出任)雖屬於欽差性質,但也不過五品官員。曹寅在任時,年俸只有銀105兩、米60鬥而已。可曹家抄家時,卻有家人百餘人、房五百間、地數千畝。而曹雪芹的舅爺、蘇州織造李煦,則有家人兩百餘人,其他產業更加龐大。這些產業都是哪兒來的?

鑑於數次接駕的特殊經歷,當曹家出現鉅額虧空時,康熙曾直言:“曹寅、李煦用銀之處甚多,朕知其中情由。”康熙在世時,讓曹寅、李煦輪管兩淮鹽務,本意正是為了讓他們能用巡鹽所得銀兩,支應各種差事。

有趣的是,曹寅只顧做好工作,沒懂老皇帝的良苦用心。接手巡鹽御史後,他發現兩淮鹽政存在很多問題,開始利用皇帝授予的摺奏權屢屢上折,說:“臣系家奴,何敢效外官支吾了事。”本著對皇帝的忠誠,他痛陳鹽務弊政,要求朝廷清查兩淮鹽務,裁減各項不必要的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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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博《紅樓夢》文化展展出的康熙時期涉及到曹寅的奏摺

康熙的回覆耐人尋味。他在曹寅奏摺後硃批寫道:“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只管為目前之計,恐後尾大難收,遺累後人,亦非久遠可行,再留心細議。”在另外幾個請求“清查積弊”、“禁革浮費”的摺子上,康熙不疼不癢地寫下“知道了”三個字。

換個油滑的官員,早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但曹寅沒有。又經多次奏摺往來,他才終於懂了康熙的意思,從此不再固執地為整頓鹽務上折了,而是用皇帝賦予的權力,為皇帝的南巡提供一切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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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志斌《曹雪芹傳》

3. 京官和地方官是兩回事

一個國家,只要不是新加坡這樣的城市國家,就有中央與地方之別,官員也有京官與地方官之分。理論上,官員都以不生事、不擾民、廉潔奉公為上,但因面對的現實不同,對京官、地方官的素養也有不同要求。在傳統社會,官員必須首先精習儒家經典(做好人、做好官),其次還要熟習史書和地方誌(做了解經驗、實際的能人)。

中央是決策和審查機構,決定大事的時機、方向、節奏,官員必須懂大體、按規定行事,保證政府機構正常運作,國家安定;地方官為臨民之官,面對更多具體繁雜的事務,所以要懂得地方風土人情,對事件做出快速、合理的反應。除了官之外,地方上還有大量的吏。吏不是官,卻是具體事務的執行者。吏一般沒有國家正式撥付的收入,自然靠搜刮百姓生活。

4. 賈政錯在哪兒了?

賈政當京官時,日常工作不過是當差、行文,依流程做事,毫無差錯。有所差遣,在衙門用屬下,在家裡用家人,費用就靠家中田莊收入。外放到江西糧道任上,賈政也“一心做好官”,可隨任而來的常隨、地方上的衙役、書吏、捕快……個個都要謀生活。其中種種無賴、奸猾、潛規則,京官出身、以廉潔奉公為圭臬的賈政如何容忍得?他不妥協,於是就出現了99回這種情景:

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在墀下上了轎,等轎伕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生氣說:“往常還好,怎麼今兒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後。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賈政生氣,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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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紅樓夢》第99回

而且賈政難料的是,即便有心做好官,百姓卻不買賬。常隨李十兒說得明白:

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侯,衙門裡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蹬,那些鄉民心裡願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

最後,賈政終於被李十兒說得“心無主見”,道:

“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

從此撒開手來,任底下人再怎麼胡作非為,也由他去了。

《紅樓夢》中對賈政當官的敘述,不僅刻畫了社會現實,更是對當時不合情理的制度的反諷。“奉法者弱則國弱”,然而賈政本一員清官,在體制的框架內卻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本文非為貪官尋藉口。貪是人的本性,好的體制能將其抑制,而有疾之體制或許會激發貪婪。

清官無過,過在體制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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