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上百村紀事


隴上百村紀事|劉國華:鹿鳴

長著翠綠的毛茸茸小腦袋的蕨菜、紅豔豔裹著露水汁兒的野莓子,牛奶頭、野雞毛、面蛋、娃娃魚,還有蕩羊(當地人稱放羊為蕩羊)老漢用幹牛糞煨的罐罐茶,連著青草的香氣、嘖嘖響的淤泥、站在村口傻笑的鐘呆,都是有關鹿鳴的記憶。——劉國華 (甘肅農業出版傳媒有限公司總編輯 )


>>>> 渭源縣五竹鄉鹿鳴村


鹿 鳴

劉國華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小時候讀課文,《詩經·小雅·鹿鳴》讀的格外起勁,眼睛盯著書本,思緒卻早飛到幾十裡外了。渭源縣城向西三十里,青山綠水環抱中,就有這詩意盎然的鹿鳴村。因為外公家在鹿鳴的緣故,每年的暑假,都會在這個小村莊度過。長著翠綠的毛茸茸小腦袋的蕨菜、紅豔豔裹著露水汁兒的野莓子,牛奶頭、野雞毛、面蛋、娃娃魚,還有蕩羊(當地人稱放羊為蕩羊)老漢用幹牛糞煨的罐罐茶,連著青草的香氣、嘖嘖響的淤泥、站在村口傻笑的鐘呆,都是有關鹿鳴的記憶。

鹿鳴不缺水,位於渭水源頭的村莊以水聞名。鳳凰山下,青松翠柏,白樺青揚,山凹裡有一眼青泉,清澈映天,香甜醉人。相傳很早以前,山上住著一群梅花鹿,每天早晚要到這泉裡喝水,人們就叫這泉為“鹿泉”,鹿鳴村便由此而來。鹿鳴村所轄的每個社裡都有泉,泉口用石頭箍一個小房子,泉水前是柳樹枝和草皮搭成的軟橋,走在上面一晃一晃的。山的另一邊,密林中隱著一眼麻線娘娘泉,這名字總是讓人想起弗雷澤《金枝》裡描述的古老習俗和禁忌,耕作、穀物和傳說有著不可磨滅的關係。據說泉邊的大青石曾是麻線娘娘出逃時歇腳的地方,小時候是我的最愛,躺在上面可以香甜的睡一個下午,感覺那石頭特別大,像如來佛的手掌,無邊無際。

隴上百村紀事|劉國華:鹿鳴

但是,水多的讓人犯愁的鹿鳴,卻傳言這裡的人有總也不洗不乾淨的大黑腳。鹿鳴是黑土地,因為雨水多,路上便總有黑泥巴,穿著破布鞋成天在這泥裡趟,腳自然是黑的,這是鹿鳴人給外界的第一印象。其實,這只是其一,真正背上大黑腳名聲的原因,是一個窮字。因為氣候陰涼,鹿鳴最主要的農作物是洋芋和燕麥,過著半牧半耕的封閉生活。在我的記憶中,鹿鳴村最多的就是柴草,靠山吃山,早晨進山蕩羊的老漢,砍回來一背乾柴,立在院子周邊的低矮的石牆上。這些柴是最讓渭河北邊旱區的人羨慕的,據說當年爺爺將大姑嫁到鹿鳴鄰村的山裡,就是看中了這裡的柴禾。

柴禾是那時候鹿鳴人唯一開發的寶藏,除了用來生火造飯燒炕,期間還可夾帶些不錯的木材,好多人家的屋子,就是拿這些偷偷在山裡伐來的松木、樺木建起來的。後來管護的嚴了,很少有像樣的大材料,便開始用細一些的木材做成鐵鍬把、擀麵杖、柺杖什麼的。那時節,去鹿鳴逛親戚的人,總會順上幾樣帶回家。小時候的冬天總是特別寒冷,為了攢足一冬的燒炕燃料,一到秋天,便要早早地起床去掃樹葉,一條馬路,用掃帚掃出兩三百米的範圍,就算你家佔的了。樹葉很輕,掃一大車,也燒不了多久,這時候,就開始羨慕鹿鳴人了。記得外婆常會帶我去剷草皮,一個下午,輕輕鬆鬆挖一大車,和著草根和黑土的草皮,晾乾了燒炕,最是耐燒,一車抵得上十車樹葉。現在想來,鹿鳴人砍柴挖草、靠山吃山傳統,是涸澤而漁,草皮剷掉的越多,黑土裸露的越多,水土流失也越嚴重,路上的泥濘越來越多,大黑腳自然無處可藏。

隴上百村紀事|劉國華:鹿鳴

鹿鳴是我童年的天堂,鹿鳴也是一代人貧窮的記憶。上世紀八十年代,鹿鳴除了柴禾,最出名的還有侏儒、傻子和大脖子病,那個常年在村口傻笑的鐘呆就是其中之一。鍾呆比我大10歲,我們玩的時候,他總會在一邊樂呵呵地看著,最安詳最誠懇地笑。後來,聽說鍾呆提了一根大棒子,沿著316國道一直走,有人在一百多里外的臨洮中鋪見過他,走十步,將大棒子仍出老遠,然後追上去撿起來,再扔,再追,再撿,週而復始。後來就再沒有了鍾呆的消息,我常常想,他是不是也會像電影裡的阿甘一樣,一直走下去。

和鍾呆相比,同樣是遙遠的路,同樣是步行,有一個人卻是走得很幸運。鹿泉不遠處有一座寺廟,深藏在林蔭之中,相傳有一個上京趕考的舉人,迷失在了鳳凰山的密林之中。一隻在泉邊喝水的母鹿發現了秀才,用泉水救醒了昏迷的公子。後來這位公子金榜題名,在泉旁修建了寺廟,就是這“鹿泉寺”。《通鑑外紀》載:“上古男女無別,太昊始設嫁娶,以儷皮為禮。”後人稱夫妻為伉儷,而儷皮就是鹿皮。可見,鹿應該與幸福美滿的婚姻有關。不知道鹿泉寺能不能求來好姻緣,鹿泉寺下的村民卻因為窮錯失了好多姻緣。我的大外公入贅鹿鳴村,不久後大外婆去世,他獨自將兒子帶大,賠上全部家當娶來媳婦,孫子生下不久,兒媳婦就跑了,大外公接著再帶孫子,直到孩子考上大學,都沒有聽到兒媳婦再回來的消息。一家三光棍,在鹿鳴村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了。大外公晚年做了鹿鳴寺的居士,活到90高齡,鹿泉沒能帶來好姻緣,倒是能延年益壽呢。

悠悠山泉雖然清冽,但也有一樣不好,缺碘。據說有人做了研究,鹿鳴的大脖子病、侏儒症和痴呆症,與一種叫做碘的化學元素有關。政府為每家都配送了加碘鹽,喝水的時候,要先放碘鹽。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這些病好像真的很少見了,似乎也是從加碘鹽開始,鹿鳴打開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戶。

現在回想起來,將女兒遠嫁南山的爺爺是有獨到遠見的,南山人已經很少進山砍柴了,也很少到山裡蕩羊,家家用上了太陽能和沼氣。鹿鳴的變化是從修路開始,雖然還是崎嶇陡峭,但這水泥硬化的路面,已經足夠阻隔黑泥巴,鹿鳴人的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叫他們大黑腳了。水泥路也讓鹿鳴人有了自信,退牧還草、退耕還林,從每天拿著羊鞭和砍柴刀嗮太陽的日子裡走了出來,種起了當歸和馬鈴薯。

鹿鳴所在的五竹鄉,有一位傳奇人物,曾經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的王一航。出生在五竹的王一航後來考上農業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甘肅省農科院工作,從事馬鈴薯育種研究工作。不過,不像其他科研人員,王一航更像一個農民,他一頭紮在家鄉的農田裡25年,完成了馬鈴薯組培脫毒快繁體系建設,選育出隴薯系列馬鈴薯新品種六個,在五竹鄉大面積推廣。鹿鳴人大概都不會忘記和王一航一起種馬鈴薯的事,二十一世紀之初,五竹成了全國有名的馬鈴薯育種之鄉,鹿鳴人也因為種馬鈴薯改變了面貌。

隴上百村紀事|劉國華:鹿鳴

2000年,鹿鳴村迎來一件大事,修建峽口水庫。水庫選址在鹿鳴村石頭莊社,社裡人口不多,家家都有扎著石牆的房子,是我對那裡最深的記憶。築起大壩,石頭莊的農田和房子都會被水淹沒,於是,便有了向新疆移民的政策。多數人是不願意走的,窮根難拔,難在拔不出紮根在心底的石牆和草皮。終有年輕人多的人家帶了頭,舉家搬遷,雖說多年後回鄉,有讓人羨慕的洋車和白襯衣,但終究是缺了鄉愁,富而不安。

水庫很快建起來了,綠油油的水面,湛藍的天空,從316國道路過的人,忍不住停下車,來水邊拍照嬉戲。剛開始,鹿鳴人好奇地打量著這些外地人,看他們傻乎乎地拿出手機拍這拍那。慢慢的,有大膽的,拿出家裡醃好的蕨菜、採摘的鮮大豆、挖來的新洋芋來賣,總是能受到這些外地人的喜愛。鹿鳴人幡然醒悟,原來這青山綠水才是鹿鳴最大的寶藏。

如果說育種薯、種當歸讓鹿鳴人的日子有了盼頭,那麼渭水源大景區的規劃建設,對鹿鳴人帶來卻是一番新的天地。2011年,文化旅遊產業被確立為戰略性支柱產業來培育。2013年,渭水源大景區被省旅遊局列為全省20個核心大景區,納入全省旅遊產業整體規劃建設。渭水源景區作為“華夏文明渭水源”文化旅遊戰略品牌的主要核心和帶動渭源旅遊發展的龍頭,結合農村人居環境的整治建設,發展起鄉村美食和鄉村住宿。曾經的爛泥巴,現在是最寶貴的財富。鹿泉、鹿鳴寺、麻線娘娘泉、駱駝巷……都成了可以馬上點亮的文化符號,鹿鳴村的未來,將是一副徐徐展開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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