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潭“留守”醫生:儘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來

金銀潭“留守”醫生:儘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來

兩個月下來,治療上相對成熟了,病人也不多了,所以每個病人都要給他精細化的管理,做一對一的個體化的治療方案。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上海醫療隊的醫生們。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王雙興

本文約5200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

3月17日開始,工作於方艙醫院和非重症定點收治醫院的援鄂醫務人員開始陸續返程,截至20日,已有1.2萬人撤離湖北。

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監察專員郭燕紅介紹,按照工作計劃,國家醫療救治專家組以及高水平的重症救治團隊,還將留守和堅守在重症定點收治醫院,直到患者的救治任務特別是重症患者的醫療救治任務全部完成以後,再予撤離。

金銀潭醫院北二樓、北三樓的上海醫療隊是“留守”團隊之一。

兩個月前的1月25日零點,飛機從上海起飛,兩小時後降落,135位醫護人員抵達武漢,是國內第一支援鄂醫療隊。他們整體接管了金銀潭醫院的兩個病區。

67歲的周新是呼吸領域的學科帶頭人,擔任醫療組組長,也是組裡年紀最大的醫生;吳志雄則來自重症醫學科,和周新等一起,負責北三樓重症和危重症病人的救治。

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他們的工作從忙亂到逐漸有序,治療方法也在不停探索和調整,兩位醫生告訴記者 ,這個階段最重的工作就是儘可能地把危重病人的死亡率降下來。

剝洋蔥:最近武漢的新增確診人數在降低,一些負責輕症病人的醫療隊也在陸續返回。你們在一線瞭解到的情況是怎樣的?

吳志雄:病床越來越多地空出來了,然後新收的病人越來越少,之前有一次集中的收治,主要是因為像泰康醫院、新華醫院要恢復到正常醫療秩序,所以會把一些還在治療中的病人轉到定點醫院,整體上情況在好轉。

周新:過去這段時間裡金銀潭醫院收治了2500多個病人,現在還有500多人在住院。重症病人大概佔50%,危重症病人不太多了,大概七八十個。上海醫療隊負責北二樓、北三樓兩個病區,現在加起來有30多個病人,已經明顯減少了,氣管插管病人只有兩個。現在工作的整體情況比剛來的時候要好多了。

剝洋蔥:剛來時情況是怎樣的?

周新:我們是接管了兩個病區,原來都住滿病人,病人病情非常重,29個病人裡有16個都已經上了呼吸機,非常重。

一開始病區是臨時改建成重症病房,所以很多設備就沒有到位,比如呼吸機、纖維支氣管鏡、輸液泵等等,後來慢慢有了。而且我們團隊過來以後,防護物資也不夠,再加上整個團隊是幾十家醫院湊起來的人,醫生護士來自不同的學科,也需要一個磨合的時間。總之那個時候工作非常繁重,醫生們都非常忙亂。

吳志雄:前期病人的病情相對比較重,變化也比較快。金銀潭醫院的病人主要是其他醫院轉過來的,基本上是在外院治療過一段時間、沒有好轉或者有惡化的病人。那時候我們這邊剛有病床空出來,馬上有120救護車把新的病人送進來。很多是危重的,有的可能無創呼吸機已經上了兩個禮拜,所以轉來的病人都很急,像這樣的我們做了很多努力,可能結局還不是特別好。這是前面一個月給我們的印象。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接手病區第二天,上海醫療隊進行早交班,左一為周新,右一為吳志雄。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轉折?

吳志雄:從方艙醫院陸續收病人開始,我們能感覺到床位沒有那麼緊張了,以前一有空床馬上會頂上,基本上每天不可能有空床。後來有時候病區能空出一兩個床位了。而且轉進來的病人不像之前那麼重,這樣的病人我們可以施展的餘地相對大一些,可以做的事情更多一些。明顯感覺到病人的愈後、恢復情況比前期要好。

周新:到三月初開始有了明顯的好轉,病人少了,危重病人也少了,非定點醫院也陸續恢復正常了,我們休息的時間也多一點。

剝洋蔥:現階段的工作重點是什麼?

周新:這個階段最重的工作就是儘可能地把危重病人的死亡率降下來,一人一方案,所有切管、插管、用呼吸機的危重病人,要經過院內多學科專家的疑難病例討論,要給他制定一個治療方案。出院病例、死亡病例也要進行討論,總結經驗。

吳志雄:3月20日我們就對兩個病人進行了大會診,是我們兩個最危重的病人,他們感染新冠肺炎的時間相對較長,都接近一個月時間,而且都已經氣管切管了。

一個60歲的病人有39攝氏度高熱,討論之後專家們認為高熱的原因可能是病情繼發的細菌感染,也可能是多重耐藥性也就是超級細菌的感染,需要聯合使用抗生素,覆蓋長期的致病菌,還需要間斷地從他的血、痰、肺泡灌洗液裡面做細菌培養,明確到底哪個細菌是佔優勢菌,哪個細菌導致了他的高熱。根據這些建議,還對這個病人調整了抗生素,又根據他的情況作了微調。

另一個病人年紀很大,88歲,他的呼吸有好轉,後面會繼續關注他的營養狀態,希望整個免疫狀態可以改善。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醫護人員交班。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隨著病人數量的下降、整體病情的減輕,相對而言更有精力來做這種“定製化”的治療?

吳志雄:是的,如果病人數量很多的話,而且病人相對來說都很重的話,很難把太多的精力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

周新:現在兩個月下來,治療上相對成熟了,病人也不多了,所以每個病人都要給他精細化的管理,做一對一的個體化的治療方案。

剝洋蔥:在接管金銀潭重症病區之初,對於新冠肺炎有哪些認知?

吳志雄:其實剛開始對它的瞭解主要是通過媒體報道,但是媒體不會提供特別多的專業信息,那時候我們會藉助一些前輩在2003年SARS時的一線治療經驗,例如用大劑量的激素是有效的。另一方面武漢當地的醫生會提供一些早期治療經驗作為參考,所以早期我們對它的印象就是一種和SARS差不多的病毒性肺炎,但接觸病人之後這些印象會逐漸打破。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吳志雄幫華山醫院的徐斌主任在防護服上寫下名字和“華山派”。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接手治療後對它的認識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吳志雄:首先我們發現如果給呼吸衰竭的病人持續使用大劑量激素,可以暫時緩解炎症,但沒有辦法把激素撤退掉,一旦撤掉缺氧會加重,而不撤掉的話,病人的淋巴細胞,他的免疫系統沒辦法恢復,最後病人可能抗不過去。

還有就是發現它的病程和SARS是不一樣的,這個病毒會出現第二波高熱,出現之後病人的病情會急轉直下,很快就死亡。第二波體溫高峰一般出現在發病後的7到10天,如果是危重病人會延後。目前還沒有拿到直接的證據,但我們傾向於是因為病人處於免疫的抑制或缺乏狀態,導致嚴重的細菌感染,而不是此前認為的炎症風暴,考慮是不是要用廣譜的或者聯合的抗生素治療。

因為不斷在治療過程當中積累一些經驗和教訓,所以到後期我們儘量是不使用激素的,現在也避免使用一些免疫抑制的藥物,更傾向於一些增強免疫力的藥物,比如丙乙球蛋白、胸腺肽等等。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上海醫療隊的醫生們在病房。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在國家衛健委的前六版治療方案中,對於激素的使用也在收緊。第六版中增加了血漿治療,對於這一治療方法,在臨床中的觀察是怎樣的?

吳志雄:我們有幾個病人參加了血漿治療的臨床試驗,最近兩天才開始解封。因為是雙盲實驗,我們也不知道病人使用的是恢復期患者的血漿還是普通人的血漿。參加實驗的病人說明顯感覺好起來了,但由於統計的數據還沒有出來,我們也不知道是由於安慰劑效應,還是確實有效果。

剝洋蔥:第七版新冠肺炎診療方案收入了病理解剖的內容,而且國內第一、第二例解剖案例是上海醫療隊負責病區的病人,病理解剖可以為臨床治療提供怎樣的指導?

吳志雄:現在解剖病理還沒有完全公開,但是有些結果對我們有所啟發。例如在臨床上,我們發現很多病人咳嗽都是乾咳,所以早期給我們的印象,病毒性肺炎好像是沒有痰的。但後來病理解剖的結果提示其實是有痰的,但是非常黏稠不易排出,堵塞在小的氣道里,氧氣難以進入,二氧化碳排不出,會造成病人的胸悶。所以我們會慢慢糾正,把化痰藥物的劑量加大,包括很早就在應用的“俯臥位”的方式也有了理論支撐,讓肺泡打開,增加肺部和氧氣的接觸面積。

周新:最近就有一個關於解剖的討論,病理學家來講屍體解剖的病理情況,醫生來介紹當時的治療情況,臨床和解剖兩者結合討論病理的改變,是非常有意義的事。通過病理我們就能瞭解到肺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心臟發生了什麼,反過來指導我們治療的用藥,包括治療的方案。

剝洋蔥:上海醫療隊抵達金銀潭時,進行了第一版診療方案的培訓,如今已經是第七版。除了上述幾點,還有哪些治療方法的調整?

吳志雄:把對病人的呼吸支持提前,普通吸氧還是出現缺氧的話馬上就上無創呼吸機,幾個小時內缺氧狀態沒有改善立刻插管進行有創呼吸。之前會觀察一兩天,現在認為越早插管對病人是有益的。還有就是CRT血透,僅作為治療腎臟衰竭的方案,以前還用於應對炎症風暴,因為此前認為是炎症風暴現在更傾向於是細菌感染。

剝洋蔥:怎麼看待關於治療方法上的一些爭議?

吳志雄:我覺得這個很正常,因為這是一個未知的疾病,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而且對它要有一個認識的過程,隨著認識越來越深入,我覺得後面慢慢會達成一個共識,但早期大家都是處於一個探索階段。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剝洋蔥:現在疫情在國外很多國家擴散,我們的一些經驗,有什麼是其他國家可借鑑的?

周新:主要是一些防控措施,從大的方面來講,有力的防控措施就是從源頭做起,預防為主,對傳染源隔離。我們剛來的時候,這裡家庭聚集性的發病非常多,當時確診的病人還在家裡住不上醫院。所以想辦法把學校、廣場、體育館(利用起來),想辦法隔離,後來就採取了方艙醫院,先要隔離,否則人越(增)長越多。另外我們加強了社區力量,讓市民呆在家裡;挨家挨戶篩查,然後醫療隊支援。

這個病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輕症病人,但是少數病人會演變成重症,發展到重症的大概10%,重症裡面還有危重症的佔到2%左右,發展到危重症的病人,死亡率就非常高了,所以這些病人要早期干預,也許不會發展成重症。

吳志雄:亞洲人群的易感因素是什麼,流行病學是怎樣的,以及我們在治療當中用的俯臥位、有創通氣、血透等等,這些病人效果怎麼樣。是我們可以告訴他們的。我們國家參與新冠肺炎的治療比較早,接觸的病人也比較多,可能給他們提供的經驗更多一些。

剝洋蔥:怎麼看待當下關於全球疫情的討論?

吳志雄:現在社交媒體對於國外的防控措施有很多聲音,但是因為每個國家國情不一樣,所以防控措施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對於病人治療的話,整個世界應該都是差不多的,我們可以提供一些經驗,同時國外也有很多東西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像美國對於氣管切開的處理比我們積極得多,可能插管後兩天覺得病人短期拔不掉管,直接就做氣管切開,這樣做是不是對病人更好?對病死率有沒有影響?都是可以總結的經驗。

像意大利他們現在有些地方開始使用頭罩,整個人罩在一個罩子裡面,裡面充滿氧氣,病人在裡面呼吸,可能感受會好一些,不像壓著面罩那麼悶。這在我們武漢是沒有用過的,這是意大利可以給予我們的一個經驗。德國可以給我們的經驗是為什麼他們病死率那麼低,只有0.3%,他們是如何做到病死率低的?這是我們很好奇,想要知道的。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吳志雄和同院的護士長陳貞。受訪者供圖

期待 “清零”那一天

剝洋蔥:近兩個月以來,醫護人員的心態有怎樣的變化?

周新:我們剛來的時候,病人多,這個病也嚴重,(我們)對它也不認識,很多預後都不太好,治療效果相對差。當時的死亡率很高,病區裡一天去世兩三個人是不稀奇的。所以醫生的壓力非常大。

吳志雄:接管病區的那天,沒幾個小時就遇到了第一個病人的死亡。當時病人心跳很快,然後驟停,值班醫生們推腎上腺素、做心外按壓,心跳始終沒有恢復,後來自主呼吸也停了。

在原來的工作中接觸的重症病人也多,但是並不是每個進ICU的病人都會死,至少有一些是通過我們的努力可以挽回的。但是這邊的病情進展得非常快,那時候對它的病理也不太瞭解,我們做了很多我們能做的、該做的、能夠想到的事情,但是感覺一點都不見好,還是沒有辦法能夠扭轉病情的變化,覺得蠻沮喪的。我們用的藥,做的治療,無創啊插管啊,怎麼完全沒效果呢?那時候就很疑惑,每個ICU醫生心裡都有很多很多問號。

印象中方艙醫院開始收治病人以後稍微好些,一方面轉過來的病人沒那麼重了,也沒那麼多了,不用連軸轉,稍微有空閒可以空下來思考,需要有思考的時間;另一方面有經驗的支持了。

剝洋蔥:隨著治療經驗越來越多,心理上的壓力會有所減輕嗎?

吳志雄:還是會覺得不確定性很強,管理病人每天還是擔驚受怕的。就像現在病房裡的兩個重症病人,每天都要關注他們的生命體徵是怎樣的,血壓和氧飽和度有沒有太大波動,對每天的血的化驗進行對照,看有沒有變化,藥物是不是要調整,每天都在考慮這些事情。因為本來他們的情況就比較危重,如果稍微有一點變化沒有及時處理,可能拖下去就無法挽回了。

金银潭“留守”医生:尽可能把危重病人死亡率降下来

吳志雄的防護服上寫著“YOYO DAD”,YOYO是女兒的小名。受訪者供圖

剝洋蔥:現階段的關注重點是什麼?還有哪些是依然未知的?

吳志雄:病人核酸轉陰的時間是臨床上我們現在比較關心的,這也是和SARS非常不同的,SARS起病很快,好得也很快,但這次的新冠肺炎感覺比較長,具體的統計結果還沒有出來,但從發病到轉陰,整個過程肯定是超過三週了。

這個病毒,對它的病理過程我們瞭解得不夠多,它在人體內到底是如何分佈的,它在進入人體後做了什麼事情,現在是不清楚的。

周新:病毒很複雜,少數病人會有長期排毒的,一兩個月都不轉陰;還有陰性以後又復陽的。都需要更長時間的觀察。

剝洋蔥:接下來需要關注和重視的是什麼?

吳志雄:現在的疫情是控制住了,但武漢還處於封閉狀態,沒有解封,沒有復工,沒有人員的流動,所以要當心和關注的就是,人口開始流動起來之後,是不是能一如既往地零確診。

周新:這個病毒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可以沒有症狀,但是它是陽性。那麼出來以後可以傳染給其他人,其他人可以有症狀。所以還難在這裡。等到武漢解封了,老百姓自由活動了,還是不會有新的確診病人,這時才叫真正的“清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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