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囧媽》,從苦痛之旅到朝聖之旅

正在離婚大戰中、準備飛到美國去解決的徐伊萬(徐崢飾)陰差陽錯,被困在開往莫斯科的綠皮火車上,不得不陪伴母親(黃梅瑩飾)踏上圓夢之旅——在著名的紅星大劇院舞臺上歌唱3分鐘——其背後是一個略帶騙局性質的商業操作,可包括母親在內的老太太們卻異常投入,每人交了2萬元,還整整排練了4個月。

內心焦慮的兒子,過度自我的母親,他們平時在一起聊上5分鐘,就會彼此大吼,如今卻要擠在同一鋪位上,一起度過6天6夜,這真是一次“苦痛之旅”。

乍看這樣的情節設計,著實有些擔憂。

首先,場景被框定在國際列車上,難免單調。

其次,母子之間從相愛相殺到和解,這類影片實在太多,該如何拍出自己的特色?顯然,在《囧媽》中,導演徐崢下了一步險棋。

然而,黃梅瑩的表演實在太精彩了,她將一位母親的多種性格側面,準確地演繹了出來:在舞臺上,她是那麼知性優雅,可氣哼哼地獨自吃完速熱火鍋後,帶著紅腫的嘴唇,她又是如此不顧忌形象;為圓夢,她不惜交給陌生的公司2萬元,卻為省幾元錢,將大米、小西紅柿、綠豆等帶上火車;她愛兒子,給他吃了整整一盒紅燒肉,只剩最後一塊時,她卻突然想到不利健康,就蓋上盒子不讓兒子再吃;她明知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沒什麼值得別人算計的,卻老是懷疑別人,甚至擔心成為火車大劫案的犧牲品……

電影《囧媽》,從苦痛之旅到朝聖之旅


矛盾的背後,是兩代人內心中揮之不去的痛。在現實生活中,太多父母把愛理解為結果最優,過多幹預孩子們的生活,他們的控制慾帶來惡果——一方面,讓孩子們喪失了對父母的親近感,成年後紛紛選擇逃離;另一方面,因缺乏獨立生活的經驗,孩子們很難擁有健康人格,為他們後來的人生投下陰影。

徐伊萬正是這樣的例子,在母親規訓下,成年後的他走入婚姻後,同樣不自覺地想控制妻子,妻子選擇退出,去美國發展,徐伊萬卻不願接受失敗,準備飛到那裡,繼續搗亂,以使她回心轉意。

在《傲慢與偏見》中,簡·奧斯汀提出了這樣的命題:為什麼明明有愛的兩個人,卻無法跨越自尊與誤會的門限,面對面地表達出愛意呢?

黃梅瑩時而歇斯底里,時而脆弱的特點,一次次打動了觀眾們的心絃。因為太多人心中有一位相似的媽媽,她們給子女們留下了巨大的影響,以致不會言愛、不敢言愛。包括我自己,也有這樣一位媽媽,在成長過程中,太多次想去理解她、包容她,我能感受到她的孤獨,乃至對愛的渴望,可一旦陪伴,又會立刻陷入絕望中。

在網上,“父母皆禍害”的討論如此火熱,無數年輕人在發問:也許我們能理解父母,但父母能否理解我們?他們是否意識到,我們內心的焦慮與愛無能,其實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他們真的願意和解嗎?

內心的暗傷是如此普遍與深刻,以致人海茫茫,每個人都是孤獨者,我們不得不用一生的努力,來修復它對我們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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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囧媽》中,黃梅瑩與徐崢用精準的表演,揭示出問題的本質——兩種不同價值觀之間的衝突。

徐伊萬一代伴隨改革開放而成長,在開放社會中,更大的信息量對他們的接受能力、判斷能力、認知能力帶來直接衝擊,一切只能依靠獨立判斷,並承擔全部責任,因此形成了現代人格,即自我本位的價值觀。

但母親這一代則不同,他們揹負著幾千年來的傳統,堅守著傳統人格,即家庭本位的價值觀。

很難說自我本位與家庭本位孰優孰劣,它們都是具體環境的產物,是面對時代具體問題博弈而成的、原則性的解決方案。只是中國社會變化過快,只用了兩代人的時間,走過了其他國家幾代人,乃至十幾代人才走完的路,這就讓不同背景中的人站在同一時代背景下,形成了尖銳的對立與衝突。

年輕一代往往難以理解,為什麼老一代人的行為缺乏理性?這就忽略了,我們是一個擁有上千年小農文化傳統的國家。在古代歐洲,上萬畝的莊園並不罕見,可在古代中國,能達百畝的莊園已屬鳳毛麟角。土地被一個個家庭分割開,形成了獨立的生產單位,這使競爭緻密化——哪家做得好,就能繼續生存,哪家做得不好,就會全家餓死。

為提高生產效率,傳統家庭形成了內部的“自我剝削”機制,家庭成員完全服從家長安排,並將這種服從道德化——家庭成員必須用自我犧牲的方式,找到自己的位置,來確認“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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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古代中國女性會接受纏足這一陋習?因為只有付出纏足的犧牲,她們才能找到了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所以在近代“反纏足”的風潮中,女性的抵抗甚至大於男性。

類似的犧牲在傳統生活中比比皆是,比如全家包餃子、回家過年、一起吃年夜飯等,在現代人看來,買餃子、去飯館吃飯才更合乎經濟理性。

在經濟學中,有一個著名的案例,即:邁克爾·喬丹是否應親自給自己的庭院割草坪?結論是,籃球明星喬丹當時的年收入是3千萬美元,摺合成每個小時是3425美元,如果他把割草坪的時間用來訓練,他將獲得更多收入,所以他親自割草坪是典型的浪費,而且剝奪了低收入人群的工作權。

可從家庭本位來看,這卻是一個可笑的結論:人不只是賺錢的動物,他還有感情的需要,必須通過親自參與、親手操作來維繫。在中國人看來,買來的餃子永遠無法和全家一起包的餃子相提並論,前者之所以味道差,因為它沒有感情的輸入。

在《囧媽》中,媽媽不斷用反理性的方式來表達愛,她將小西紅柿、雞蛋不斷塞入正在打電話的兒子的嘴中,並不是兒子真的需要此時補充營養,而是它們是媽媽千辛萬苦帶上火車,並親手處理過的,因此被加持了某種神性——它們已不再是普通的小西紅柿和雞蛋。得知兒子把小西紅柿們扔掉,母親怒不可遏,在她看來,兒子扔掉的是自己的愛,是她的一部分自我。

正是出於家庭本位,當徐伊萬與俄羅斯美女(歐麗婭飾)眉來眼去時,母親會挺身而出,用一套類似乘法口訣的語言予以教訓。這體現了創作者犀利的幽默——當母親因憤怒不知如何表達天經地義時,她只能訴諸於數學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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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笑聲表達出現代人心中的痛,所以《囧媽》催人淚下:在時代變遷中,兩代中國人進退失據,成為被剝奪了愛的人,這很可能是現實中種種困境的源頭。在每個訓練班的門外,在每年高考的考場門口,那麼多的父母在翹首以待,他們愛孩子,自覺地奉獻出自己,可這真是孩子們需要的嗎?事實是,《囧媽》式的困境仍在延續,可以想象,當徐伊萬們老去,他的孩子依然會選擇逃離。

顯然,創作者們也意識到,這是靠平常經驗難以突破的困局,所以在《囧媽》中,設計出一個組合的解決方案:

首先,母親終於站上紅星大劇院的舞臺,替代了家庭舞臺的破碎。

其次,在生死考驗下,家庭共同體中相互關愛、相互犧牲的本色得以彰顯。

其三,母親終於意識到,愛不是控制,而是給予對方自由,從而站在自我本位的立場上,與兒子達成共識。

為此,創作者們加入了熱氣球的橋段,堪稱是神來之筆,暗示著隨著認識的超越,所有夢想都將實現,所有遺憾終將被超越——“痛苦之旅”終於被逆轉為“朝聖之旅”。

然而,從家庭本位到自我本位,並不是改變一下看問題的視角,所有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兩代人便能從此和諧相處。畢竟現代人的自我本位之上,還有太多規範性,需要習得。成功演出後,老人們在機場中旁若無人地歡聲笑語,令人回到現實:熱鬧的背後,她們依然沒意識到他人的感受,依然將自己的方式視為當然正確。

電影《囧媽》,從苦痛之旅到朝聖之旅


《囧媽》的結尾略帶憂傷:徐伊萬得到了妻子的理解,但曾經愛過的兩人還是選擇了分手,畢竟內心的傷痕太過沉痛,已經無法恢復。也許,徐伊萬能早一點開啟莫斯科之旅,早一點意識到問題的源頭,早一點主動修復,結局可能不同。這也許是一個善意的提醒:既然我們內心都有傷痕,那麼與其逃避,不如在陪伴父母中療傷,以“痛苦之旅”為開始,以“朝聖之旅”為終結。

在徐崢的“囧”系列中,《囧媽》是最具現實性、也最感人至深的一部。如果說“喜劇是把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囧媽》顯然已超越了喜劇層面,它以直面真問題的勇氣,提醒著每位觀眾:該如何去安放我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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