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詹丹:《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文 / 詹丹


把整本書閱讀納入語文課堂,是針對此前的語文教材往往以單篇文章或者中長篇片段組合成教材作出的一種補救。之所以說是補救,是因為那些以單篇、片段組合成的教材,無論是對生活場景的展示、對人際交往的豐富性、人的複雜性的呈現,還是對人的想象世界開拓或者對問題思考的討論等,往往缺乏一種全景性、深入性的特點。而就目前推出的文章大單元組合或者群文閱讀方式來看,建立起的單元結構,大多是以編者基於某些概念或者範疇而構擬的框架式理解(儘管這是無可避免的),從文章自身發展出的個性化問題的聯繫還較少。這樣,文章互相間可能的一種有機聯繫,沒有得到充分體現,而藉助於他人的理解所構擬的框架,在教學的實際展開中,也有可能帶來泛化,甚至可能是貼標籤的、削足適履的後果。整本書閱讀正是基於這種認識,才逐漸成為語文界關注的重點。一些得風氣之先的學校,已經進行了初步實踐。有的語文教師,結合自身經驗,寫出了關於整本書閱讀的教學設計。閱讀《紅樓夢》列入統編教材高一必修教材的單元要求後,出現了一些相關的專論或者專著,服務於教學一線的整本書閱讀,凡此,對於語文教師開展課堂教學,都能起到一定的參考作用。

讀整本書,也許都要回答讀什麼和怎麼讀兩個基本問題。限於篇幅,這裡僅就讀什麼問題,也即選擇性問題,提出一些個人看法,不當之處,歡迎批評。


一、脂本與程本


新中國七十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要出版了兩個整理校注本,前三十年是以清代程偉元印刷的程乙本為底本整理的,後四十年主要以脂硯齋鈔本庚辰本為底本(缺失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及八十回後內容,用了程甲本)。如果作為對照閱讀,兩個版本可以同時用。如果以閱讀一個版本為主或者只讀一個本子,當然是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整理本為首選。為什麼?

詹丹:《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程本因為乾隆五十六年(1791)和乾隆五十七年(1792)的兩次印刷而分程甲程乙兩種。程印本雖然糾正了脂鈔本上的一些脫漏、別字等抄寫上的技術性錯誤,但也因編撰者不理解文意或者自作聰明的改動,增加了不少新的錯誤,尤其是大大降低了原作的思想藝術性。特別是程乙本,在程甲本的基礎上,單單前八十回又改動了一萬字左右,導致了越改越壞的結果。有些改錯的例子是程印本共有的,或者是從後期脂鈔本中延續下來的,有的則是程乙本獨有的。我對作家白先勇竭力推崇程乙本曾有過較深入的反駁,相關論文發表在《文藝研究》上,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這裡簡單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第四回的庚辰本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在程本的回目中,成了“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雖然只改動了一字,但批判的力量被削弱了,而且從句子對仗藝術來說,讓“判斷”這樣的聯合式結構來對“偏逢”這樣的偏正式,也是不工穩的。

第二十八回,寫到了賈寶玉唱了“拋紅豆”的曲子。其中詠歎戀人深陷相思苦惱中的感覺,是“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玉粒”指米飯,“金蓴”指蓴菜,這是江南的特產。米飯和蓴菜搭配,暗示了一位江南戀人的生活習慣。而以金玉形容珍貴的米飯和蓴菜難以下嚥,也強調了愁緒之強烈。令人驚訝的是,程乙本的編印者不理解“金蓴”之與江南地域關聯的特殊性,把“金蓴”改為“金波”,讓液體的飲料也能噎住喉嚨,不但違背了生活常識,而且也失去了特定的文化內涵。更何況“蓴鱸之思”是著名的典故,晉代的張季鷹為江南美食蓴菜羹鱸魚膾而辭官洛陽,歷來成為美談。這裡的一字之改,把程乙本的沒文化暴露了出來。


遺憾的是,九年義務制統編教材九年級上選入“劉姥姥進大觀園”片段,還是用程乙本為底本的整理本,對照庚辰本,就能發現一些描寫失誤的地方。

比如老祖宗帶劉姥姥坐船去探春住所時,正趕上開早飯時間,王夫人問在那裡擺放早飯,老祖宗說:“你三妹妹那裡就好。”但是在程乙本,刪除“就”字,改為“你三妹妹那裡好。”把本來是基於去探春屋裡的前提而需要的一個“就”字抹去了,這樣,選擇在探春屋裡開早飯,成為一個泛泛的“好”的判斷,顯然失去了老祖宗說話應有的那種穩重和妥帖。

再如,在探春屋裡開早飯時,先交代了薛姨媽在自己住處吃了早飯,因為薛姨媽一家是常住在賈府,日常生活是自家負責的,她進大觀園湊熱鬧,已是用過早飯,只坐在旁邊喝茶。所以當劉姥姥說話引得眾人大笑時,只有薛姨媽是把茶噴到了探春裙子上,而史湘雲則噴出的飯,探春也是把飯碗扣到了迎春身上。但在程乙本中,一概改為茶和茶碗,這一改動,不但沒有了層次感,也沒有體現出薛姨媽日常生活的特殊性。


總之,有關《紅樓夢》整本書閱讀,選什麼版本來讀,應該是首先需要認真對待的。


二、文本與副文本


《紅樓夢》文本的主體部分是散文式敘事,但在情節展開中,也插入詩詞曲賦誄酒令等各種文體的作品,有人因此而把《紅樓夢》視為是“文備眾體”的集大成之作,也有人把插入其中的這些以韻文為主的文類,視為小說散文式敘事的副文本。那麼

如何看待這些副文本,在閱讀中把這些文類放在怎樣的位置,也成了選什麼讀中需要考量的重要問題。

還記得我少年時代讀《紅樓夢》,因為理解起來有困難,這些韻文一概略過不讀,後來買到蔡義江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結合著故事一起讀,覺得對人物的理解就深入了一步。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紅樓夢》真正具有魅力的地方,是其用散文化的語言對人物的言語動作和心理進行的白描。這才是我們閱讀內容取向的重點,而詩詞曲賦如果值得重視,也應是作為人物描寫的一部分,對散文化描寫未能涉及的,起到一定的補充作用。所以,如果像有些老師提出的,把《紅樓夢》中的這些詩詞曲賦抽取出來,拋開小說特定情境,如同讀唐詩宋詞那樣來單獨一首首讀和背,這樣的做法其實並不可取。

散文化的整體敘事中之所以插入若干韻文,一方面是當時人們的生活習慣,是他們的文化娛樂方式;另一方面,當小說中的人物把他們散文化的言語方式轉換成韻文時,就有了一種間離效果,即人物可以從特定情景中抽身出來,完成散文難以完成的某些功能。

比如,讓一個人在日常言談中發表宏論會顯得迂腐可笑,但在小說中穿插詩詞,遵循“詩言志”慣例,以曲折迂迴的詩詞藝術方式抒發一下自己的志向,便可使得蘊含的宏論變得可以接受了。這樣,薛寶釵才會在她的《臨江仙》中借詠歎柳絮,來抒寫“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志趣。此外,傳統社會里,墜入愛河之人當面向對象表達愛意總有點羞澀,但把這種愛意放在韻文體中來表達就不至於那麼難堪。不妨說,詩歌承載情感時,詩歌也就成為雙方的媒介,並從日常散文化語言中獨立出來,人物也就不需要直接面對對方,這時,詩歌既是情感交流媒介,也是保護彼此之間直接面對面的一道屏障。林黛玉的詩固然以情感居多,但有時當著賈寶玉的面不便言說時,就藉助詩歌來表達了。比如,林黛玉在賈寶玉的舊帕上題下三首絕句,表達她對賈寶玉的全部之愛,但如果當著賈寶玉的面,林黛玉絕不會當面用散文化言語來表達,似乎只有用韻文的方式才能恰到好處地承載這份情感。而如果把她這三首絕句抽取出來單獨品味,其情感藝術的感染力就會大打折扣了。

詹丹:《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也正由於這樣的道理,當初《語文》教材選入“香菱學詩”片段時,有些教師置情節內容於不顧,單挑出香菱創作的三首詩,來品味她的學詩經過,從中引發對寫作經驗的思考;或者如教材那樣,要求學生從林黛玉的教詩、香菱的品詩以及其寫詩經歷中,來思考對自身閱讀與寫作的啟發,其實都不是閱讀《紅樓夢》這部作品中的副文本的正途。

韻文式的副文本既應該和散文化的人物描寫結合在一起來理解,同時,副文本互相間,也可以構成一種互文式的對照閱讀。

在第三十七回,既全文轉引了探春發起成立詩社的帖子,又在同一回,轉引了賈芸給賈寶玉送海棠花時附上的一份書信。從語言形式看,前者語言的典雅和後者語言的通俗適成對比。但是,更重要的是,探春的發起貼中,作為一個女子流露的巾幗不讓鬚眉的英氣與追慕古代的雅緻,與那種在賈芸的書信中,我們讀到他在寶玉面前自認兒子的那種自我矮化,內容和語言形式,有著奇妙的對應性。同樣,在第七十八回,當賈寶玉詠歎的《姽嫿將軍詞》與《芙蓉女兒誄》先後相繼時,一方面面對姽嫿將軍,是男人們的無地自容;另一方面,作為無力保護晴雯的寶玉,其只能以把去世的晴雯想象為女仙,來給自己獲得稍稍的心安。其互文足義的內容主旨,也有助於深刻揭示賈寶玉的內心世界。

詹丹:《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在提及小說的副文本時,我們需要把敘事層面的帶有讖緯意味的那些詩詞曲和花籤等,與人物自己創作的作品區別開來。那些讖緯意味濃郁的詩詞曲賦主要集中在《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那一段落,群芳開夜宴時也涉及一些。在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通過他翻閱《金陵十二冊》,通過警幻仙子安排曲演《紅樓夢》,把賈府中主要女性的未來命運都若隱若現地加以了暗示。我們固然可以把這視為是一種藝術伏筆,但也不可否認,其中有相當的宿命論色彩。這些詩詞曲不但語言的藝術性並不高明,還把讀者引導到對人物的猜謎式理解中,有不少紅學家為了得到精準的答案費時費力加以研究,我覺得其實並不值得。所以,如果我們有意識地要把這些判詞納入到閱讀的視野,當我們從小說的整體觀著眼,發現情節的實際走向與人物判詞的暗示出現不一致時,這未必是在說明作品藝術構思的不嚴謹,反而有可能說明,這是因為作者忠實了藝術自身發展規律以及基於對現實世界多種制約因素的深刻理解。只有具備了這樣的辯證眼光,我們才有可能擺脫閱讀的教條主義的桎梏,也才能對判詞的讖緯式作用,有一個接近客觀的正確理解。總之,

對這樣一類副文本,我認為不要去高估它的閱讀價值,也不要把它作為閱讀的重點內容,儘管第五回本身,在全書中有其特殊的功能。

三、段落與肌理


也許,從整本書閱讀角度來討論,不應該提出段落的問題,我們只要讓學生認認真真從頭往下讀就是了。而且,我在大學開設《紅樓夢精讀》選修課時,是通過讓學生寫內容提要和每回出現的人物來落實閱讀任務的。不過,段落的問題卻又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這倒不是因為中學生不同於專業大學生,他們的語文課時間有限,無法把這樣一部百萬字的小說從頭讀到底(儘管這也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特別是無法對全書進行深度閱讀。如果要進入一定深度的反覆閱讀,我們不得不要為學生挑出一些最精彩的段落,讓他們得以窺一斑而見全豹。比如何滿子、李時人主編的《明清小說鑑賞辭典》就選出《紅樓夢》的34個片段來加以欣賞。而不少《紅樓夢》選修教材,也基本採用的是片段閱讀法。至於哪些段落足夠精彩不應該被遺漏,也是見仁見智,各有說法,這裡不擬展開。

從小說內部來看,“讀什麼”的段落選擇,首先需要面對最基本的三大段落。

第一是開頭的段落,第二是續作的段落,第三是原作的主體部分。

開頭段落大家一般認為是前五回,1980年代初,劉夢溪就撰寫了《論前五回在全書結構上的意義》。把前五迴歸入小說整體結構的開頭意義當然是沒問題的,但這裡的問題是,如果第五回已經開頭,那麼為什麼第六回還要藉助於劉姥姥進榮國府來開一次頭呢?或者說,第三回寫林黛玉進賈府,藉助於這樣的一個陌生化視角來看賈府確實相當重要,那麼近似的是,更為陌生的劉姥姥進賈府,是不是在結構上有著近似的功能呢?從這個意義上說,前五回加上第六回,在全書結構上都具有特別的意義(第六回的結構功能,也許還可以加上第七回開頭周瑞家的送宮花,因為劉姥姥無法一看究竟的眾姐妹日常生活,藉助於周瑞家的一一送宮花,才在各姐妹的住所走了遍)。相比於前六回特別重要,程印本的八十回後內容,就顯得不太重要,除了黛玉之死、司棋殉情、賈府被抄、襲人改嫁等少數段落比較精彩外,大部分內容在思想藝術上遠不如前八十回。雖然仍有一些學者堅持認為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是同一個作者,而整體上保持的悲劇性收尾,也和前八十回的基本思想傾向接近,但藝術感覺相差甚遠,對於這部分,則可以選擇少讀或者大致瀏覽一下的方式就可以。


對於主體部分的七十多回,這裡提出段落式材料和肌理式材料的兩種選擇方式。

段落式材料又分兩種,一種處於事件的樞紐點,如寶玉捱打、如抄檢大觀園,事件是許多線索、許多矛盾的聚焦,又藉助於這一聚焦,延伸出進一步的矛盾和線索。還有一類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插曲式段落,如香菱學詩、如二尤之死。這兩類性質的段落材料,可以根據閱讀要求,各有所取,此不贅言。

詹丹:《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選擇性問題

那麼肌理式材料呢?大致說來,就是從語言描寫、從細節刻畫、從物件呈現等等中,梳理出前後貫通的線索,然後加以竭澤而漁的組合。比如小說在人物言語描寫時,多次寫了有人不把話說完的斷裂現象,又比如其中提到的手帕,在不同場合有種種的功能和作用,還有出現的各種鏡子,在鋪敘情節、描寫人物時體現的價值。筆者曾經從小說涉及的各種香味(體香、花香、藥香等),梳理出相關內容,在仔細閱讀分析中,撰寫成《聞香識得紅樓人》一文。當然,對這種選材閱讀,作為一種深度閱讀,是建立在完整閱讀基礎上的。有了這個基礎,再從特定肌理中深入下去,是比較符合中學生學情的。如果完整性閱讀的落實可以通過寫每回出現的人名和內容提要來落實,那麼有關肌理材料,就需要列出全書相關內容的完整清單,如我們一位研究生在許多年前電腦還不曾普及的情況下,通過逐回閱讀,統計出小說寫手帕(包括手絹、絹子等)共有89處,在此基礎上,撰寫出她的小論文。

總之,

不管讀什麼,最終是為了加深對小說具體情節的印象、加深對人物的理解,從而進一步豐富我們的人生體驗、加深我們對人生的思考,這樣的閱讀教學,是值得我們去努力落實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