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医疗队离别汉口医院的24小时

广东医疗队离别汉口医院的24小时

1月24日,广东援助湖北医疗队(以下简称广东医疗队)雨夜奔赴武汉,接管汉口医院情况最为严重的呼吸六、七病区。

无论对汉口医院还是广东医疗队来说,这都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他们互相扶持,守望相助,并肩从黑暗走到黎明。

在汉口医院的54个日日夜夜里,广东医疗队用精湛的医术与专业的护理丈量生命的长度。截至3月21日,广东医疗队在驻汉口医院期间,共救治了215名新冠肺炎患者,其中危重症患者161名,治愈146名,重症治愈率达90.7%。

相见时难别亦难,3月18日,广东医疗队开始有序撤离汉口医院,不舍在医护与患者之间传递。广东医疗队最后将所有能留下的物资全部留下后,轻柔地跟武汉道别。

文、图|何鑫

排版|何鑫

为保护隐私,文中患者皆为化名

全文4844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从残冬到暮春”

3月18日凌晨1点,汕头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陈咏芬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来武汉支援已经50天的她,第一次感到失眠。在此之前的每一天,陈咏芬的母亲都会关切地询问她何时归家,陈咏芬一直回答“三月底”。

清晨7点,陈咏芬坐上前往汉口医院的专属公交车,全程4公里,共有12个红绿灯,司机总能在15分钟内精准赶到。这条路的24小时,陈咏芬都见过,她原以为自己没那么早回到父母身边,但没想到她的“三月底”来得那么“突然”。

包括陈咏芬在内的16名医护人员,3月18日的任务就是安排病区的患者出院或转院。上完最后一个A班(8:00-12:00),她所在的广东第二批援助湖北医疗队(以下简称“广东二队”)就将撤离汉口医院。一天之后的3月19日,广东第一批援助湖北医疗队(以下简称“广东一队”)也将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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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与医护人员相拥道别

67岁的田美莲是广东一队接手汉口医院呼吸六病区后,第一批入住的病人。住院的53天里,与田美莲同病房的三位病友的老伴都相继离世,她自己也至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半月,每天睁眼只能看到天花板和打不完的吊瓶,直到最近两个星期才能下地走路。

从残冬走到暮春,田美莲在病房里等来了春暖花开,几天前她被告知满足出院标准。由于住院太久,只有棉袄的田美莲没有适合季节的衣服,爱美的她为了迎接出院,依旧认真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暗红色的长袖毛衣搭配一件米白色羽绒外套,齐耳短发梳理得优雅而得体。

“终于要出去了,好想看看外面的太阳。”

在田美莲打点行装时,广东二队负责的呼吸七病区里,陈翠丽、王琪、张冰妹、彭邵蓉“四朵金花”已经搬着板凳坐在电梯口等着。四姐妹的年龄加起来超过250岁,她们的相识源起这场疫情,始于同个病房。

在医院里,四人守望相助。张冰妹每次拿饭,都要帮姐妹们一起拿上;陈翠丽腿脚不便,另外三人会叫来护士扶她上厕所;心情好时,“四朵金花”会在病房唱起《好日子》。

上午10点30分,彭邵蓉依靠在阳台栏杆上,望着楼下的小花园出神。她怀念自家旁的中山花园、喷泉花园和江滩公园,没有疫情时,彭邵蓉经常早起出去遛弯。尽管归心似箭,没办好出院小结的彭邵蓉依旧无法走出隔离病房。姐妹王淇坚持要等她,“要走一起走,谁都不能落下。”东莞市滨海中心医院的护士王婉华拗不过王淇,提着大包行李站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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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出院的“四朵金花”

中午11点14分,“四朵金花”登上同一台救护车离开汉口医院。

每离开一个病人,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ICU主治医师王凯,都习惯将白板上代表患者的磁贴拿下。最多时,原定70多人的呼吸六病区塞进了接近90人,走道上全是加床,白板上也贴得密密麻麻。“拐点”出现在2月20日前后,经过一个月的奋战,呼吸六病区的秩序得以恢复,病死率持续下降,那块临时用作标记的白板也失去作用。

即将离开之时,王凯重新找出了这块白板,上面的磁贴数目停留在84。

呼吸七病区的护士站里,四名广东省中医院的医护人员聚在一起,在广东医疗队的大红色LOGO上写着祝福的话语。护士陈丽芬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2岁的小女儿患有川崎病,来武汉前的一个月跟身体不好的外婆一起住进了医院。在照顾两人期间,陈丽芬深刻体会到病人的不容易,家人们出院后,她毅然报名来了武汉。

3月18日下午5点,随着最后22名病人出院及转院,广东二队全体撤出汉口医院呼吸七病区。他们打扫干净病区后,走得很轻柔。用剩三分之一的免洗洗手液还孤零零地待在柜台上,一旁的空白病历表被打湿的斑痕也已干涸;原本最稀缺的制氧机和吸痰机如今都断了电,安静地躺在角落里;护士站右手边的住院病人一览表也不再闪烁红灯;呼吸七病区的护士站门外,仍摆放着47个充满氧气的钢瓶。

广东医疗队二队队长姚麟记得他们刚来时,一天就能用完80瓶。

“有放松,也有依依不舍。”除此之外,姚麟感到更多的是喜悦,“看到患者都出院了,真的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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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堆满氧气瓶的护士站

“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

2月下旬,20℃的高温线从江南南部一路北推,跨过长江,越过武汉,抵达江淮到黄淮南部一线。

3月18日晚,温暖的天气赶走了空中的云朵,北极星从汉口医院门诊大厅的上方升起,挂在亮红色医院招牌的右上角。汉口医院有超过百年的历史,1897年7月,清政府下设的卢汉铁路局在江岸车站设立的刘家庙诊所,由法国医师梅尼主持工作,这就是汉口医院的前身。1931年为解决伤病职工住院治疗的需要,平汉铁路局创办汉口医院,也从这一年起,汉口医院的名字便正式载入史册。

此次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或许是汉口医院在长达123年的院史中,打过最为艰难的疾病遭遇战。1月21日,汉口医院成为首批三家定点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这对于一家以康复为主要科室的医院来说,肩负的担子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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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隔离板将汉口医院的门诊大厅与传染病区团团围住

“晚上8点,我们开放了10个发热门诊,一晚上就来了1200多个市民。”汉口医院副院长王琼娅用“惶恐”形容当晚的景象。

两个月过去,汉口医院的夜晚重归平静,空旷的门诊大厅悄然无声,保安何新伟依靠着墙壁用手机刷短视频。

呼吸六病区里,78岁的刘玉琳体温最近有些反复,她强烈要求医生给她开药吃,“这光打吊针没有用!”因为有高血压等疾病,每天要吃四顿药的刘玉琳认为只有吃药才能解决肺炎,可事实是,全世界仍未针对新冠肺炎找到公认的特效药。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的护士李青,只能跟哄孩子一样安慰刘玉琳。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今天撒。”

“那就对了呀,你刚来,要给医生时间做出最适合你的治疗办法对不对?”

刘玉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走回自己的病房。

时间跨过12点,广东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邓佳,和往常一样提前1个小时从酒店出发,到达汉口医院后,她将外科口罩换成N95,麻利地穿上隔离衣、防护服、护目镜,三级防护准备好后,她接替队友进入呼吸六病区——这是邓佳支援武汉54天后,在汉口医院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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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出院一个病人,都要用消毒灯对床铺进行消毒

第一次穿防护服时,邓佳在病房里没能坚持一个整班,提前出去的她卸下护具后吐了五分钟才缓过来。邓佳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她来武汉之前把所有的银行卡都留给了舍友,“要是出事,我就把密码告诉她。”

直到要走的这个夜晚,邓佳都没将自己来武汉的事告知身体抱恙的母亲,她在考虑是否等回到广州,并结束了14天的隔离后,再将这段故事与母亲叙说。

深夜的呼吸六病区没了往日的忙碌,一半以上的病房都已清空,剩下的病房也大都也只有一人居住。邓佳跟她的同事每半小时巡查一次病房,帮病人盖被子、换纸尿片、补液,空闲之余上海东方医院的护士李为青轻轻哼起了周杰伦的《晴天》。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

38.9℃,22床赵高琳的高烧打破了难得的平静。护士在向医生报告情况后,得到给赵高琳口服十毫升布洛芬混悬液的指示。也许是高烧带来的不适,赵高琳服用了一片安眠药后,依旧没有睡着。她知道,充分的休息能提升免疫力,连日来的失眠使得她非常焦虑,赵高琳反复询问护士到底“该怎么办”,她一度怀疑自己得了胆囊炎。在护士答应帮她做记录,报告给医生之后,赵高琳变得平静下来,重新躺上床。

凌晨一点,呼吸六病区59床的李凤珍还在看CCTV6播放的抗日电影《无敌铁砂掌》;白天隔三差五就呼吸叫护士的20床刘大黎早已睡去,只剩下氧气机在咕噜咕噜冒泡;重症U6床的邓良血氧饱和度较低,痰液堵塞了他呼吸吸道,每次呼吸,都伴随着类似鼻鼾的轰隆声。

今夜,19个患者在呼吸六病区缓缓睡去,他们有人失眠,有人酣睡,对明天都怀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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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9日早上6点03分26秒,第一缕阳光准时洒在江汉区的大地上。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感染控制办公室主任陈祖辉早早就来到了呼吸六病区——每个队员穿防护服细节都逃不过他的双眼——有护士曾说,只要陈祖辉站在这里,他们就能感到安心。

医护人员零感染是陈祖辉等院感人给自己立下的“军令状”,过去的54天里,他们可能是最提心吊胆的人,直到最后一刻,那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仍无法放下。“等到他们都回去隔离14天都没问题了,我就真的是烧高香了。”

7点30分许,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的护士邹艳平在陈祖辉的目送下,进入呼吸六病区,她是广东一队第一批进入这个病区的人,如今也是最后一批上班的人。“我觉得跟这里,是有一些很微妙的关系(存)在。”邹艳平在日记说,她怀念这里的所有。

邹艳平跟一些已经离开汉口医院的患者依旧保有联系,她说自己总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共同经历了一些东西,我们真的是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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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8点,汉口医院本院的护士冯岳湘带着6名护士和5名清洁工,来到昨天下午广东二队撤离的呼吸七病区进行接管后的整理工作。他们用红色的塑料袋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包裹上,然后将病床上的被子等棉织物悉数取下,接下用含氯的过氧化氢进行全面消杀。“静置一个小时后,我们再用紫外线消毒灯进行照射。”3月21日,这里将重新变回汉口医院的外科楼3楼,收治非新冠肺炎的患者。

工作不会因离别而变得轻松,上午9点,呼吸六病区的患者呼吸叫铃依旧不断。经过一晚的堆积,U6床邓良呼吸吸道中的痰液愈发浓稠,血氧饱和度一度掉到了67,远远低于生命监测仪90%的报警线。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的护士史丽莎、何景萍、汪琴三人扶着邓良,帮他拍背吸痰。

前后折腾了两个小时,三位姑娘大汗淋漓,咳出浓痰的邓良血氧饱和度终于升到90%以上。

中山三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周宇麒放不下自己的患者,他坚持要最后把他们都看一遍。周宇麒还想着那些已经出院或者转院的人,他们的核酸检测转阴后为什么又转阳,他们现在还好吗?64床的李奇强病情加重了,现在情况是否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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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11点时40,汉口医院呼吸吸科主任蔡志芳带领6名医生、12名护士前来接管广东一队的呼吸六病区。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呼吸吸科副主任医师吴义带领他们查房,走到U1床的患者身边,吴义首先跟她进行了道别,“我们广东医疗队今天就要结束(工作)了,接下来是汉口医院的人接管,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整个交接的过程漫长而细致,吴义将病人们的情况都打印出来,逐条逐点讲解清楚。

72岁的金志斌是武钢的退休工人,经常看新闻的他知道这场疫情究竟有凶猛,“如果不是中央从四面八方调取4万多白衣英雄到武汉来救火的话,不会很快(扑灭)的。”广东医疗队要撤离的消息,在他们患者之间早已传开,金志斌想说的唯有感谢。

汉口医院呼吸吸科医生李艳感慨广东医疗队在汉口医院最危急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李艳在她的防护服上写下这么一句话,尽管她或许无法认出脱下护具后的广东医疗队队员。

汉口医院肝胆胃肠外科副主任医师吕清泉想以后要是有机会,“争取去(广东)进修、学习,多开一些学术会议。”他要把这两个月跟广东医疗队形成的“战斗友谊”继续延续下去。

广东一队队长、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感染内科教授郭亚兵17年前,参加过北京小汤山会战,“再困难,也困难不过生死的考验。”来时的雨夜,他带着130名队员,撤离时的晌午,他带走了一支团队。

中午1点13分,广东一队的最后一名护士邹艳平在心愿墙上写下:汉口医院呼吸六病区再见了,我还会回来。

随后她转身向病区深鞠一躬,接着走入了更衣区。

至此,奋战了54天后,广东医疗队全员撤出汉口医院。

患者熟悉武汉话,又回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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