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有個陽平關,人們感興趣的是南北朝時期一道士——他要當蜀王

距離中江縣城大約7公里的凱江河畔有個名曰陽平關的水路通道。這裡山巒起伏,形狀各異的山頭形成了山群。凱江在流經其中的龍峽山和桃花山時構成了一個天然大太極,其支流陽平水又在三星村境內的小河與田野間形成兩個小太極圖案。

一些雲遊的道士認為此乃天意,追求長生不老需要地理上的呼應,遂開始在龍泉山上一條約幾公里長的鐘乳洞裡修煉。時間一久,鐘乳洞變成了三清洞。

中江有個陽平關,人們感興趣的是南北朝時期一道士——他要當蜀王

這個地方真正讓後來人感興趣的卻是發生在南北朝時期的一場農民起義。

"一個自稱東晉宗室、名叫司馬飛龍的人,聽聞益州刺史劉道濟不得人心,就從仇池進入綿竹,煽動地位卑下的庶民,收羅了一千多人開始攻城略地……"

很快便被當時的益州刺史劉道濟斬殺。

起義軍首領趙廣將軍找不到司馬飛龍,又恐懼軍隊散掉,遂想出一餿主意:率士兵和帝王衛隊到山中陽泉寺,找到正埋頭修行的道人程道養,

"你只要說自己是司馬飛龍,我們就保你榮華富貴。如果不聽曬,嘿嘿,你這個人頭怕就不屬於你自己了。"

據說程道養當時是因為恐懼,答應了。

突然之間,一個潛心修煉、渴望成仙的道士變臉了,他要當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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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便是轉戰廣漢、涪城等地,義軍擴至數萬。後來在逼攻成都時,起義軍內部出了叛徒。戰敗的程道養收集剩下的幾千散眾,退守陽平關,以雞冠山為據點。後終因彈盡糧絕,程道養被叛徒割去首祭,趙廣押送健康,起義失敗。

多少年過去了,陽泉山上的道士早已不見了蹤影,三清洞也成了死洞,唯雞冠山上的雞冠山寨猶在,寨牆、寨門還保留著當年的風貌。

在中江,一些地方名流談起這段歷史時,莫不唏噓感慨:

"程道養硬是厲害哦,他可以呼風喚雨。如果不出叛徒,未必會失敗。"

蔣會長說他一直想親眼看看雞冠山到底什麼樣?雞冠山寨是怎樣的堅如銅壁?

而我,更想知道這個供道士修煉的神仙之地何以就變得血雨腥風?一個號稱能呼風喚雨的程道養咋就被一夥農民嚇倒了?道人的斬妖降龍在突來的災禍面前失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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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來得還真是恰時。2016年底,我們去中江文聯參加縣散文學會的換屆大會。會議早早結束,縣文聯老主席林長龍邀請去鎮江寺喝茶,喝著喝著就說到了陽平關.

"你們真該去看哈,太震撼了,全是原汁原味的,滴點後天打造痕跡都莫得。"

"乾脆就現在嘛,天氣這麼好,今天一起來開會的胡代林就是陽平學校老師。我們可以請他帶路,他也順便搭哈我們的車。"姜老師的提議得到在場所有人贊同。

能夠成為戰場的地方,大多環境複雜。因為不可能有平坦的跑道讓戰士行動。攀過各種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障礙是我們早就有的思想準備,結果還是出人預料,我完全沒有想到我那天特意為開會穿的幾千元錢一套的衣服會遭遇些什麼。

一葉枯草,一棵老樹,蔓延至大石頭上的老藤蔓……是個與世隔絕的原始叢林。許是才下過雨,一條塞滿了半大或巨大卵石的土路像夏天熱得半溶的牛扎糖,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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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血染沙場並不影響今天的純淨天光。天氣還是跟往日一樣的若無其事,只不過我們需要約束自己,耐心地走過這片野山林。老陶說我那天身上黑色的羊絨大衣甩在肩膀上,和風吹拂起脖子上粉紅的絲巾……

姜老師沒功夫審美,搶先上山。走了沒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蔣會長擔心姜老師身體,建議他在山下等我們。姜老師未理會,一步兩回頭地問為我們帶路的胡代林現在哪裡。

還真多虧了胡代林,"三清洞、雞冠山寨藏在這樣的大山深處,怕早被人遺忘了,我們就是把兩條腿跑斷,也未必找得到啊。"後來每想起這次陽平之行,腦子裡首先浮出的是胡代林不苟言笑、長時間沉默的臉。

山路到頭是陡峭的山頂,一長排超過兩人高大青石砌成的石牆望不到盡頭。上面長滿青苔,被雨水沖刷下來的泥土依稀可見。中間一石門,裡面是一片開闊地。

"哇塞!成群展現,而又有條不紊,簡直就是一曲石頭譜寫的交響樂啊。"

蔣會長接過我的話茬:"雞冠山寨,毫無疑問。"

胡代林頜首,"對,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當年的寨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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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石牆才發現,要進入前面的開闊地並非易事。需要從一大片齊人高的老樹和枯枝叢裡穿過。這些失去管束的樹和枝條經過無數年繁衍和生長,已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階前、牆根,哪兒都是,簡直沒有下腳的地兒。長點的藤大多帶刺,從樹上垂下來,然後橫亙在地上。腳稍微伸長點,便覺被什麼東西牽絆住了。

"那場傷心慘目災難爆發的地方,居然一點聲息也沒有?"

"蔣局,聽說藤蔓的生長不需要光照,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也可以生長。靠的是血腥吧?"蔣會長沒有理會我,撥開一綹野草就往前衝。我突然想起今年年初電視上一則新聞:

有徒步者在新幾內亞的叢林中發現一棵樹上懸掛著一具屍體。屍體全身長滿了青苔和藤蔓……

果然就看到了頭頂上方蓋過天際的藤蔓和腳下早已將我們的鞋染成綠色的青苔,都一無例外地瑟縮著,有如靈魂歸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摸了摸藤蔓上的尖刺,立刻便有成片鋼針一樣的東西糊在袖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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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弱如鼻息的氣流拂過野草,我打了個激靈,雙手本能地扣在身上那條紅黑格子的呢裙上……

"算了,你就不上去了,不就是一塊平地嗎,到時候我多拍幾張照片給你",原來是老陶。

老陶走了沒多會兒,前面高地上便傳來蔣會長大呼小叫的聲音。

"我說嘛,當年程道養他們咋個就能堅持那麼久呢?這麼大個開闊地,屯它幾萬士兵滴點不成問題。陶老師,請你過來下,幫我拍下……陶老師,你再上這邊來,幫我拍……"

我實在忍不住了,深淵般地望了眼眼前的荊棘,也是拔腿就想往上衝。剛邁步便覺頭髮被什麼人狠狠拽住了,"老陶,快來幫我。哎呀,疼死我了。快點……"

老陶在我的哀嚎聲中極速趕來,把那條紅黑格子呢裙下襬拉開來,挽了個結,然後側立在我身旁,一手撥開纏繞在一起的枝椏,另一隻手則橫在我身體前方。那根懸在空中正在用力拉扯著我的頭髮的老枝蔓才算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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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片一望無際的開闊地。該死的老樹枯椏不見了,齊膝蓋深的蒿草在風中招展。平地中間有一大窩長勢正旺的火棘樹.

"老陶,這樹也叫救兵糧,曾救過諸葛亮等一大批蜀國志士的性命。程道士他們當年被困在這個山上時肯定也是靠它救命的。趕緊,幫我照張相……"

照片上,著一身"絨裝"的我站在一樹火紅的"救兵糧"旁,一雙深陷的眼睛正凝望著遠方。"老陶,你看我像不像你身後那座城牆?""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傷痕累累對吧,但我屹立著。"我對老陶的眼力還算滿意。

空地邊緣有一個可供人眺望遠方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坐在佈滿荊棘的草地上,凱江水連帶著周邊的城市,像兒童的積木般從身下展開。幾個放牛的女人,滿臉滄桑,在石牆後面漠然地看著我們。蔣會長手肘放在一塊大青石上,雙手託著下巴,頭髮被風吹得凌亂,眼睛在黃昏的一陣風中眯成一條縫,眼睛泛起了淚花,下巴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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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看到什麼了?"姜老師疲倦的聲音從寨牆邊上傳來,我們這才想起姜老師沒有跟上來。"莫得啥子,就是一片開闊地。"蔣會長抹去淚花,跟我們一起向傳來姜老師聲音的地方走去。

他們遵循著古代規矩,過著苦修生活,不與世人交往……修煉得道的道士一般都會被大家不斷地拿出來敬仰。而程道養,我始終沒有看到有人提到他——翻開地方史志或者手機百度都是語焉不詳。當起義軍將士的長刀橫在他脖頸上時,他真的是膽怯?我一直覺得用恐懼來解釋一個修煉多年道士的行徑有點荒誕。

臺灣當代著名學者林谷芳曾說:

"修行就是修得生命更多的自主,能夠面對諸多的境界,無論名、利、權、勢、學問、好的、壞的,你都有一個自己的自主性,可進可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社會再怎麼變,也沒有哪個能佔據你心靈最深處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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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應該是修行的理想狀態。

宋代一位禪師五祖法演曾用大白話講了這樣一種生命的普遍現象:

"尋常人就像發瘧一般,熱一陣、冷一陣就過了一生,很像一個人掉在泥淖裡,抽起右腿左腿陷下去,抽起左腿右腿又陷下去,我們一輩子常常就在如此的泥淖裡左上右上、左下右下,不會跳出來看有沒有另一種可能。"

一個已經修煉到可以呼風喚雨的道人,顯然不是五祖法演講的"尋常人",但從他在這場戰爭中的表現來看,也不是林谷芳老師的"可進可出"。二者之間似乎更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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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時,我看了部奇幻冒險的3D大片——《道士下山》,陳凱歌執導,看得特別認真。

"一棵大柳樹下,睡著一個道士。不知走了多少路,道袍上滿是土塵,當太陽即將下山時,他伸個懶腰,醒了過來……他已經睡了六個小時,見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陽,不由得兩眼痴迷。他叫何安下,16歲時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覺已經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經衰弱。為了內心的安靜,他回到了塵世……一系列事件過後,何安下終於領悟了"不擇手段非豪傑,不改初衷真英雄",復回山上。

片中如松和尚與小道士有段對話:

"你在嶽王廟入定十天,俗人看你已是神仙。我保證,只要你走出靈隱,杭州的富商官僚會追著你轉。"

"我並不想要這種生活。"

"但你在嶽王廟顯示神奇,引發了你多生以來的善緣惡緣,總要有個了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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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亂時候,就是人心凋敝、禮崩樂壞的時候。"我有時間,恐怕沒有潛心修煉的心境",電影裡如松和尚這話我覺得更像是說與程道養聽的。

且不論程道養因何上山,但能夠呼風喚雨,被俗人撞見,你就是"神仙"。神仙就要去捉妖,捉去人世間最大的妖。可他忘了——也許是沒有想到,程道養趕不走這世間最大的妖怪——譬如山河改色。還是如如松和尚所言:

"你在人世間還有一番熱鬧",程道養他需要有個了結。

"哎呀,我的衣服——老陶,趕緊過來……"我略帶嘶啞的喊叫聲穿透原野,蔣會長和胡代林他們聞訊,跟著老陶一起狂奔而來。只見我那件黑色羊絨大衣上東結一團,西刺一尖,大有峰巒之觀;裙子更慘。不僅外表,連裙子的內裡也是細針和肥粗圓滿的藤條,摸上去扎人不說,還粘手。挽成結的地方被尖刺壘成了一個墳頭樣的山包。大夥兒一下就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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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子,不怕,這套衣服反正今天已經風光過了,就是丟了也不可惜。能走到這種地方路,也許,這一生就這一次哦。"

"對,值了。"

"亡靈浪跡的地方誰會來第二次?"我突然覺得,時間給了這山寨的,也許遠比取自它的要多得多。

起義事件總有些部分是神秘的,正如今天對陽平關的造訪。一件衣服、兩根尖刺……當你無法通過自身力量控制事情的發展時,你都可能想到宇宙的不可知。一不小心就會涉及人生的終極是什麼,也是有關我們是什麼的問題。道士煉丹離不開石頭,經一千年變化成為雄黃,再過一千年變為黃金……

程道養無數次奔波在這條山路上時,與山神做過什麼交流嗎?還是在那個叫趙廣的起義軍首領威脅他從命的那一刻,聽到了什麼神秘力量的召喚?

小道士運氣比程道養好。他碰到了宅心仁厚的崔道寧,仁慈智慧的如松和尚,還有淡泊明志的周西宇。他的下山再上山,完成的是一種體悟式修道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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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上天似乎不同意程道養有一個和小道士一樣的圓滿,不僅他的人生遭浩劫,就連這片神仙之地也未倖免於難。面對起義軍刀口,從決定依從那一刻起,一份恐懼和痛苦結束;另一份恐懼和痛苦——殺人和修道,開始了它大搖大擺的苦難長途。

天地大戲場,當程道養髮現他必須為起義軍中上萬顆人頭負責時,程道養應該已知道他和這片土地此後的去處。當時一定發出一陣長笑——毛骨悚然的笑。

"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果然,仙境塌陷,以一種異常殘忍的方式漸行漸近。

雖說每個人身上都承載著歷史信息,但這件事在我看來,還是大大超出了程道養所能揹負的重量。我甚至覺得,起義這件事本身,就帶有從自身的重荷中突圍的意味,讀者不難看出,要完全揭開這一事件的真相,非我一己之力所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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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封魔,一念成佛,一念豪傑,一念英雄,千般思量,萬般愁緒……一切已不能重來。

程道養腦袋被叛徒搬下那一天,天氣應該跟今天看到的一樣的若無其事,奔湧的凱江水和城市煙火,絲毫不會因為死幾個人改變什麼。樹照樣長,也照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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