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泰興路的一幢普通高層，我不禁放輕放慢腳步，今天我要去造訪的是一位已經將近95歲高齡的指揮家——曹鵬。
其實，這個地方我並不陌生，2010年，因曹鵬自費創辦“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和自閉症兒童“天使知音沙龍”的事來過這裡，那時曹鵬先生85歲。我寫了一篇《致力於交響樂普及工作的曹鵬一家》的文章，登在一本刊物上。一晃將近十年了。來開門的是曹鵬先生的大女兒曹小夏，多年不見，她還是充滿著活力。我們在客廳坐下後，小夏就到樓上去請爸爸。
原以為小夏會攙扶著父親下樓，沒想到曹鵬先生走得比小夏還快。見他腳步輕快，身板筆直，神采奕奕，皓首童顏，一身仙氣，瞬間把我看呆了。一句“美哉，曹鵬！”差一點點就脫口而出了。
（曹鵬與本文作者合影）
曹鵬的音樂啟蒙在艱難年代
曹鵬先生在臨窗的沙發上坐下，他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敏捷，和曹鵬先生交流，你根本感覺不到這是一位95歲高齡的老人。說起音樂，他的話如山間泉水，清澈而流暢地緩緩流出。也難怪，音樂是他一生的摯愛，他的音樂生涯與祖國命運緊緊相連，就如他所說：自己的奮鬥人生見證了新中國前進的步伐。
曹鵬出生於民風淳厚的江蘇江陰古城一個世代書香之家。他母親是位熟讀四書五經的才女，在日冦侵略下，家中房子被燒燬，一家人被迫逃難。當時江陰的城門都是由兇殘的日寇拿著刺刀把守，老百姓進出城門都要恥辱地給日寇脫帽、鞠躬。曹鵬從小倔強，他在經過城門時不脫帽、不鞠躬。日寇憲兵狠狠摘下小曹鵬頭上的帽子扔得遠遠，邊罵邊逼著他鞠躬，並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在日寇刺刀下遭受的屈辱，讓曹鵬幼小的心靈中種下了一顆怒吼、仇恨的反抗種子並萌發出強烈的抗日戰鬥激情。
（18歲時的曹鵬）
江陰自古譽稱為“忠義之邦”，民風剛毅、厚道，淳樸，江南水鄉的風土與靈秀潤育了曹鵬大度豁達、淳厚善良、淡泊高遠的性格。曹鵬9歲就讀於江陰輔延小學三年級時，江陰縣舉辦了歷史上首次“抗日禁菸”歌詠比賽。全校上千人，曹鵬是唯一的一名選手。為參加比賽，音樂課錢老師對曹鵬重點培養，每天放學後，教他學樂理、識五線譜、彈風琴、還給曹鵬一支長笛作練習，這支長笛也跟隨了他一生，啟迪著曹鵬的音樂天賦。為參賽，母親還特意為他做了一套嶄新的中山裝。比賽結果，曹鵬一舉摘得了全縣第一名桂冠，他的音樂才能得到了的發揮。於是，曹鵬的音樂啟蒙就在那個艱難的年代開始了。
（年輕時的曹鵬在指揮）
小學畢業後，曹鵬進入江蘇省立江陰南菁中學，那時，我黨在江陰的地下工作力量非常強，組織讀書會、辦牆報、唱抗日歌曲。在日寇奴化教育的日語會考時，在地下黨秘密領導下，曹鵬在教室裡第一個站起來，全班五十餘位同學也緊跟著紛紛離開自己的座位，一個個把自己一字未寫的“白卷”擲放到講臺上。看著講臺上高高疊起的一張張空白卷子，日本鬼子帶著刺刀，凶神惡煞地進行威脅恐嚇，全班50餘同學巍然不動。曹鵬說：我至今以這個小小集體為傲，我們團結一心，表現出崇高的民族節氣。現在在上海還有三位已是高齡老人的同班同學，即97歲的章文、韋民（原名祝育馨）、沈美芬三位學姐。
還有一次，日冦在學校禮堂放偽電影時，曹鵬帶頭和同學們在隔壁的教室，高唱“誰願意做奴隸，誰願意做馬牛”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這時，拿著刺刀的敵偽衝了進來，當即被帶到偽警察局。當時如果把我抓到日本憲兵隊，那裡可是殺人魔窟，我肯定是有去無還。我當即問曹鵬先生，您當時是否害怕？曹鵬回答：當時想的就是要保衛國家，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們是江陰人，江陰人天生剛烈、頑強，充滿豪情壯志。說到這裡，曹老依舊熱血沸騰。在南菁中學讀高中時，曹鵬還有幸遇到了江南名師胡森林先生，胡老師精通作曲、唱歌、鋼琴、小提琴、二胡等，他還是一位抗日進步人士。胡老指導他鋼琴入門，教給他更全面的樂理知識，為他打下了良好的音樂基礎，南菁中學為他開啟了神聖的音樂之門。
一紙證明庇護他走上音樂指揮之路
1944年，曹鵬19歲。在黨的地下工作者帶領下，他冒著危險秘密通過敵偽封鎖線到達蘇北，參加新四軍。當時，新四軍游擊隊根據地在蘇北，離靖江市三十餘里。曹鵬清楚地記得，當年他們在蘆葦叢中行進，頭上戴著草編的帽子，聽到敵機轟炸聲，就臥倒在蘆葦蕩裡。曹鵬在新四軍江南辦事處政工隊擔任宣傳工作。一次，曹鵬在江陰城外的一座橋頭刷抗日標語，突然過來了一個小腳老太太，她說，同志，快走、快走，日本人就在橋那邊正在衝過來，邊說邊拉著曹鵬一路小跑，顫顫巍巍地領著他從自家後門走出，讓曹鵬跟上部隊。曹鵬說，我當時只顧貼標語，要不是這位老太太相助，早己不在人世了。
1945年8月，日軍投降後，曹鵬隨軍北撤至淮陰，進入華中建設大學。臨走前，政工隊隊長林路給他寫了一張證明：“曹鵬同志很有音樂天賦，希各級領導注意培養。”這一紙證明，庇護著年輕的曹鵬在音樂之路上一路暢行。
在建設大學,曹鵬結識了同樣具有音樂天賦的後來成為他夫人的夏惠玲。1944年1月，恵玲在上海秘密參加新四軍。1946年，曹鵬和惠玲又隨軍北撤至臨沂，進入山東大學文藝系。在文藝系，曹鵬進音樂班學習指揮，惠玲進戲劇班學習表演，她是歌劇《白毛女》中“喜兒”的主要演員，曹鵬是樂隊指揮。1946年7月，兩人在山東大學同時加入中國共產黨。在文工團中，曹鵬任指揮、惠玲任主角，兩人互生愛慕。後因工作需要，惠玲調至渤海軍區文工團仼主要演員。在戰爭時期，一切都保密，部隊行蹤不定，根本不可能聯繫。通信只能通過部隊的“軍郵”，長則半年，少則幾個月。信中也都是互報工作，最多最後寫上一句“很想念你”。
曹鵬說他自己曾在敵人的槍林彈雨之下三渡黃河，一次是自己所在的文工團和軍部失去了聯絡，竟然迎向著敵人追殺來的方向錯渡了黃河。他說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我們剛剛乘船渡過黃河，老百姓就趕緊來告知說：敵人還有二十幾裡地就要到黃河，你們快上船返回去！黃河中間有一段激流險灘，稍不小心就船翻人亡，船到這個危險的地方，船老大和船工就會激越地喊起“劃呀、劃呀、劃呀”的船工號子，雄壯有力，聲震雲霄。在那驚險的時刻，曹鵬也和他們一起喊，還用空手幫著划水。當時一心想的是為了“解放全中國”，竭盡全力在和巨浪搏鬥中奮勇前進。後來當我指揮《黃河大合唱》時，心裡浮現出的就是當年勇渡黃河的場面。邊說，曹老邊動情地用手打起了節拍，還激情地唱起了“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曹鵬說後來自己在指揮《黃河大合唱》時，經常是一邊指揮，一邊內心翻湧著激動的深情，眼中蘊涵著淚花。也難怪他會激動，曹鵬在戰鬥中曾三渡黃河，並在戰鬥中多次立功。
《黃河大合唱》唱出了中國人民的心，唱出了中華民族的尊嚴。《黃河大合唱》是中華樂壇的瑰寶，曹鵬稱之為中國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2009年，為紀念《黃河大合唱》誕生70週年，在上海江灣體育場，來自社會各界逾2.2 萬名合唱隊員唱響《黃河大合唱》，擔任總指揮的便是時年85歲高齡的曹鵬先生。在曹老充滿激情的指揮下，數萬人同聲高歌這部名作，聲震雲霄，氣勢磅礴，匯合成無比強大的聲浪，撼天動地。曹老說：《黃河大合唱》在戰爭時期是激勵抗日軍民的精神力作，是中華民族戰鬥的號角。今天我們再唱《黃河大合唱》，為的是更加振奮精神，不忘國恥，為的是更加堅定信念，忠誠愛國，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鬥。
首次將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推向世界
1949年5月，時為華東軍區文工團團員的曹鵬跟隨陳毅率領的三野大軍進駐上海，並以軍事管制委員會軍代表身份進駐位於吳淞口的上海第一鋼鐵廠。在這裡，他致力於發動群眾，恢復鋼鐵生產並開展工人文娛活動。之後又從部隊轉業到了上海電影製片廠，組建上海電影製片廠交響樂團。1952年，曹鵬調北京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樂團任副團長兼指揮工作，指揮錄製《龍鬚溝》《智取華山》等數十部電影音樂。
1954年，文化部有投考蘇聯莫斯科音樂學院留學深造的名額，曹鵬通過考試，於1955年進入莫斯科音樂學院。在那裡，曹鵬有幸遇到了他的恩師：L·金茲布爾克教授。留學期間，金茲布爾克教授為曹鵬提供許多優越的學習條件，從二年級起，曹鵬就能指揮專業樂團排練並舉行音樂會。三、四年級時，曹鵬指揮莫斯科市交響樂團並舉行音樂會。五年級時指揮歌劇《塞維利亞理髮師》並進行兩場公演。為此，曹鵬成為中國指揮家在異國他鄉指揮全套西歐歌劇表演的第一人。
蘇聯留學生涯中，曹鵬滿腔愛國之心，熱切盼望能在海外指揮一場“中國交響樂作品”音樂會，讓世界通過音樂瞭解中國。他的老師列奧·莫列茲維奇教授，理解曹鵬，鼎力支持曹鵬的愛國情懷。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一週年時，曹鵬如願以償，指揮中國音樂史上第一次在海外舉行的“中國交響樂作品”專場音樂會。在音樂會上，曹鵬指揮了賀綠汀的《晚會》、馬思聰的《蒙古舞曲》、歌劇《草原之歌》並推出了剛剛問世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梁祝》是1959年在上海首演的，曹鵬聽說這部作品後，立即打國際長途給夫人惠玲，請她設法寄一份《梁祝》總譜來莫斯科，擔任小提琴獨奏的是蘇聯著名演奏家鮑里斯·格里斯登。他是和著名小提琴家伊·奧依斯特拉赫同期的國際獎獲得者。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五聲音階中國風格的樂曲。他非常認真地練習，完美地奏出了《梁祝》協奏曲中中國戲曲的韻味。演奏《梁祝》需要用到中國的“板鼓”，這是《梁祝》協奏曲中展現中國音樂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必須要設法獲得此“冷門樂器”，以展示出中國音樂的特色。為此，曹鵬幾乎找遍了莫斯科所有的博物館，終於在“格林卡音樂博物館”覓得了這個在海外難得的“寶貝”。而且該館的館長當場為他打開封存的櫃子，借條也不用寫就交給了曹鵬。“信任、友誼”，讓曹鵬永存感激之情。
由於這場“中國作品音樂會”的轟動及熱烈的反響，全蘇廣播電臺總編在第三天又告知曹鵬，決定這場音樂會將在音樂大廳舉行一場向全世界廣播的音樂會。就這樣，曹鵬成為把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介紹到海外的第一人。
曹鵬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學了整整六年，這是他藝術人生的重大轉折點。
1961年，曹鵬從莫斯科音樂學院畢業回國，經上海交響樂團團長、指揮大師黃貽鈞力邀，由文化部下文：“曹鵬同志調任上海交響樂團任指揮工作”。1962年夏天，曹鵬冒著酷暑在“上海大世界”連演30場（那時沒有空調設備），創“上海大世界之最”。1975年曹鵬率領上海交響樂團赴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訪問並順訪香港演出，這是我國交響樂團建國以來首次出訪演出。
曹老說：我的一生都是在組織培養下成長，他將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化為音樂情感的演繹，把自己的情感融入作品並傳遞給觀眾。
俯首甘為交響牛
1995年，70歲的曹鵬正式離休。然而他離而不休，開始長年與孩子和青年人在一起，挑起普及和傳播音樂的重任。上海城市交響樂團、上海學生交響樂團、上海城市青少年交響樂團、上海交通大學學生交響樂團、上海南模中學學生交響樂團、上海市三女中交響樂團等等，這些享譽滬上的學生交響樂團，大都由他一手創辦或訓練。曹鵬以提高中華民族音樂素質為追求，以用音樂建設美好中國為己任，傾力耕耘，盡心竭力地做著普及交響樂的工作。
2008年，曹鵬的大女兒曹小夏在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自閉症兒童患者的文章，就和父親商量，音樂可不可以為這些孩子做點什麼。就這樣，曹鵬為自閉症孩子成立“天使知音沙龍”，通過學習音樂，吹樂器來開啟他們的心靈。現在有的自閉症孩子已經能上臺參加交響樂的演出了，曹鵬說，這些孩子最初肢體都不讓人碰，現在看著我叫曹爺爺，而且還擁抱我。自閉症孩子擁抱我，祝福我要活到100歲，這是我最大的安慰和福分。
2018年11月3日，為表彰在上海的城市文明建設和教育事業發展中作出突出貢獻者，上海市教育發展基金會授予曹鵬首批“關愛青少年成長特別貢獻獎”，曹鵬因此獲得25萬元獎金。曹老當場將此筆獎金轉交飛雲專為自閉症患者設立的基金會。2019年9月，市委宣傳部、市精神文明辦授予曹鵬“光榮與力量——2019感動上海年度人物”稱號。
長期來，曹鵬為普及交響樂，下農村、進工廠、去部隊、去社區。曹鵬帶領交響樂團，演遍了上海各俱樂部，演遍了上海40餘所高校。自1988年起：受上海市人事局邀請，為上海市公務員作普及交響樂講座，在講臺上，他不但講音樂，也講公僕之道，通過傳播音樂的美、人格的美，普及交響樂。曹鵬數十年如一日，傳播交響樂，普及交響樂，被譽為“普及交響樂的功臣”。
2019年10月28日，第十二屆“中國音樂金鐘獎頒獎典禮”音樂會在成都城市音樂廳舉行。頒獎典禮上，中國文聯、中國音樂家協會授予曹鵬“終身成就音樂藝術家”榮譽稱號。全國僅指揮家曹鵬和作曲家鄭秋楓二人獲此殊榮。
（曹鵬2019年獲得的“終身成就音樂藝術家”獎盃）
“莫道吾今九十壽，俯首甘為交響牛” “趁曹鵬指揮得動，你們趕緊用”這是這位中外聞名指揮家的心聲。
美哉！曹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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