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


楊絳: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自從遷居三里河寓所,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後,終於有了一個家,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


我們兩人每天在起居室靜靜地各據一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我們工作之餘,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裡來回散步。阿瑗回家,我們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賞。阿瑗的石子最多。周奶奶也身安心閒,逐漸發福。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例如阿瑗小時才五六歲的時候,我三姐就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鍾書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認為三姐說得對。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


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變為最大的。鍾書是我們的老師。


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如有問題,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決不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才發問。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


他們兩個會聯成一幫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國期間,他們連床都不鋪,預知我將回來,趕忙整理。我回家後,阿瑗輕聲嘀咕:“狗窠真舒服。”有時他們引經據典的淘氣話,我一時拐不過彎,他們得意說:“媽媽有點笨哦!”我的確是最笨的一個。


我和女兒也會聯成一幫,笑爸爸是色盲,只識得紅、綠、黑、白四種顏色。其實鍾書的審美感遠比我強,但他不會正確地說出什麼顏色。我們會取笑鍾書的種種笨拙。也有時我們夫婦聯成一幫,說女兒是學究,是笨蛋,是傻瓜。


我們對女兒,實在很佩服。錢瑗曾是教材評審委員會的審稿者。一次某校要找個認真的審稿者,校方把任務交給錢瑗。她像獵狗般嗅出這篇論文是抄襲。她兩個指頭,和鍾書一模一樣地摘著書頁,稀里嘩啦地翻書,也和鍾書翻得一樣快,一下子找出了抄襲的原文。


楊絳: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


鍾書的小說改為電視劇,他一下子變成了名人。許多人慕名從遠地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願做動物園裡的稀奇怪獸,我只好守住門為他擋客。


他每天要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我曾請教一位大作家對讀者來信是否回覆。據說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復呢。


但鍾書每天第一件事是寫回信,他稱“還債”,他下筆快,一會兒就把“債”還“清”。這是他對來信者一個禮貌性的答謝。但是債總還不清。今天還了,明天又欠,這些信也引起意外的麻煩。


他並不求名,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他沒有名,我們該多麼清靜!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楊絳: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


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周奶奶早已因病回家。鍾書於一九九四年夏住進醫院。我每天去看他,為他送飯,送菜,送湯湯水水。阿瑗於一九九五年冬住進醫院,在西山腳下。我每晚和她通電話,每星期去看她。但醫院相見,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處,我還能做一個聯絡員,經常傳遞消息。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剩下我一個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能不感嘆“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


但是,儘管這麼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三個或四個五個不等。只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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