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絡文學,恰恰不是對“傳統文學”的終結

中國網絡文學,恰恰不是對“傳統文學”的終結

■網絡現實主義作品,多具“大河小說”氣質,篇幅頗長,內容豐富,反映社會現實諸多領域,在人性深度、歷史意識與現實寬廣度上,繼承傳統現實主義文學典型化特徵,又對其多有創新。

■“穿越歷史小說”中,龐大的網文作家群,創造了時間上橫跨原始社會到20世紀90年代,空間上囊括五大洲各個空間點的文化想象。中國作家顯現出一種宏闊的時空意識與知識佔有慾,重新創造了非“一國一史”的“中國天下”時空觀。

中國網絡文學經過二十多年發展,已經進入一個繁榮期。網絡文學研究也不斷取得突破。然而,對於網絡文學的屬性、特質,研究界依然存在爭議。

很多學者將網絡文學視為傳播媒介革命的產物,極力凸顯網絡文學對“傳統文學”的斷裂性。這裡的“傳統文學”,既指中國古典文學,也指五四新文學,推而廣之,亦指媒介特徵的“傳統紙媒文學”。網絡文學以虛擬性、遊戲性、開放性與交互性,形成了不同的接受模式、書寫模式、文本形態等“網生特質”。

然而,據此聲稱,網絡文學是對“傳統文學”的終結,既不符合中國網絡文學真實屬性與發展語境,也不利於引導網絡文學良性進步,形成中國文學真正的主體性建構。

網絡文學以“網生性”激活文學的基本屬性

網絡文學具有商品屬性、文學屬性與網絡屬性。傳統文學亦具有商品與文學的屬性,而網文的網絡屬性,除了網生性特質之外,也影響了文學的商品屬性與文學屬性。比如,網絡文學比之傳統紙媒出版,具有更低廉的成本,更有效的話語符號增值性(如IP經濟集成策略)等特點。

在文學屬性上,中國網絡文學,一方面表現為對“廣義文化傳統”的繼承,另一方面也表現為對審美愉悅,特別是通俗類型文學敘事藝術的故事性、幻想性、虛構性與代入性的重視。中國網絡文學的歷史契機,恰在於中國文學“後發現代性”的語境特點,即在中國大陸通俗文學尚不發達情況下,以網絡文學產業化為突破口,以網生性盤活文學的商品屬性與文學屬性。

就此而言,中國網絡文學,不是對“傳統文學”的終結,而是網絡時代文學對中國傳統文學的繼承和發展。這裡既有媒介轉換帶來的革命性變化,也有著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內在聯繫性。中國網絡文學對傳統文學的繼承,也需要辨析和理性認識。這裡說的“文學傳統”,並非僅為“古典文學”,而是廣義影響網絡文學發展的“文學傳統”。

具體來說,就是以儒道釋體系為思維特徵的中國古典傳統文學,既包含唐詩宋詞與優秀的古文傳統,也包含上古神話、民俗學等古典傳統;還有就是通俗文學傳統,主要指起源於明清時期及清末民初之後大盛的言情、武俠、偵探等類型文學;另外還有發軔於五四,目前成為主流的“新文學”主潮。

這三類文學傳統之中,古典文學與通俗文學對網絡文學的影響最深,而五四新文學的影響,則主要體現在“自我實現”的現代性價值觀,以及現實主義題材的網絡小說創作。

好的網絡文學作品散發著醇厚深沉的傳統文化味道

從古典文學傳統來看,縱觀中國網絡文學優秀作品,儒家仁愛思想、道家浪漫想象,都表現於歷史穿越文、玄幻奇幻文等很多門類的創作中。唐詩宋詞與歷代散文為代表的詩文傳統,影響了言情、歷史等類型文體表現風格。

比如,傳統詩文藝術想象與華美意境,塑造了滕萍、天下歸元、蔣勝男、顧漫等一大批女性網絡作家的寫作。洪荒神話、人物傳說、典章制度,更影響了奇幻、懸疑、歷史、校園等諸多類型。

阿菩的《山海經密碼》源自《山海經》,將故事背景設置為夏商朝代交替之際,以一個少年的大荒遊歷,再現歷史與神話的奇絕想象。中國各個歷史時期典章制度、社會風貌,也較好地展現在網文之中,其中一些優秀作品歷史現場感強,行文典雅優美,人物刻畫細膩,散發著醇厚、深沉的傳統文化味道。

從文學類型與文類筆法上看,中國網絡文學也較好地繼承了中國通俗文學傳統。通俗文學研究專家範伯群教授認為,從馮夢龍到當代網絡小說,存在一條市民通俗文學“古今聯繫鏈”。

這個通俗文學傳統主要包括《封神榜》《西遊記》等構建的神話體系,以《紅樓夢》為經典的情感與世俗生活體系,以《水滸》為特徵的底層社會小說體系,以《三國演義》為特徵的歷史敘事體系等。

進而言之,還有以金庸、古龍為代表的現代武俠小說體系,以還珠樓主為代表的奇幻武俠體系等。而《史記》《左傳》等史傳傳統,在戰爭描寫、人性刻畫與歷史想象上,也影響了一大批網絡作家。

中國網絡文學對通俗類型文學的繼承發展,表現在對既有類型的豐富與開拓,有的網絡小說重寫西遊故事,賦予“西遊神話”現代魅力與異彩紛呈的故事。有的作品將中華美食文化展現得淋漓盡致。有的作品以豐富的收藏鑑寶知識,曲折緊張的故事,吸引大批讀者,也傳遞出對“金錢至上”的諷刺。

網絡武俠文學也從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為代表的華語現代武俠小說,發展為“國術技擊流”“網絡新武俠”“科技武俠”等亞類型。

好的網絡文學作品不斷吸納傳統現實主義筆法與史詩性風格

從新文學傳統來看,早期網絡文學更多表現為對中國古代文化、通俗文學、民間文學的呼應,同時也表現出對新文學傳統的疏離。但隨著網絡文學不斷髮育,特別是網絡現實主義興起,新文學的影響也日漸加深。

很多網絡現實小說“自我奮鬥”的成長故事原型,能看到作家路遙的影響,也是五四新文學“個體自我”價值觀的投射。很多網絡穿越歷史小說,都設置普通現代中國人,穿越民族歷史節點,改變民族國家命運,實現自我價值的“逆襲”模式。

傳統現實主義筆法與史詩性風格,也被優秀網文所吸納。阿耐的《大江東去》筆力老辣,氣象宏大,以一個大型國企廠長的經歷、變化為引子,串起社會各領域上百個栩栩如生的人物,深刻再現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風雲變幻。

何常在的《浩蕩》,以20世紀90年代改革為背景,再現大深圳歷史轉型的艱鉅複雜,格局闊大,佈局精嚴,人物真實可感,有著豐富的財經知識與厚重的歷史意識。

阿龍的《復興之路》對於一代青年創業的酸甜苦辣的描述,齊橙的《大國重工》、任怨的《神工》的工業建設想象與深厚愛國主義情懷,驍騎校的《橙紅年代》對當下中國人都市生存的反思,都集知識性與趣味性於一體,引起讀者廣泛共鳴。

這些網絡現實主義作品,多具“大河小說”氣質,篇幅頗長,內容豐富,反映社會現實諸多領域,在人性深度、歷史意識與現實寬廣度上,繼承傳統現實主義文學典型化特徵,又對其多有創新。

目前,現實主義網絡文學還在進一步探索之中,它不但成為網絡文學克服自身過度封閉化與虛擬化的武器,也成為積極引導網絡文學良性發展的契機。

好的網絡文學作品以宏闊的時空意識彰顯文化自信

我們還看到,網文的“文學傳統繼承性”,不僅表現在故事內容、情節設計、人物塑造、文體風格上,還表現為這些“中國傳統元素”對中國文學時空觀念的迴歸與拓展。任何文學形態,都有深刻的民族文化傳統“語境性生成”內在條件。

從橫向關係上講,日韓動漫、遊戲、電視劇,美國好萊塢電影,歐美奇幻、科幻與懸疑文學,日本二次元文化等,都影響到中國網絡文學的發育。然而,從縱向繼承關係上講,中國網絡文學並非僅是“橫向移植”,也有中國文化傳統的積澱。網文的繁榮,也伴隨著中國國家實力的增強,“中國想象”與“中國故事”的發展。

就表現時空領域來說,中國的科幻與玄幻小說,探究目光深入宇宙深處與人類起源,也創造了無數神奇瑰麗的想象世界,比如,劉慈欣的科幻小說《流浪地球》,血紅、貓膩等作家的玄幻小說等,都表現了中國人的時空探索精神和燦爛的想象力。

“穿越歷史小說”中,龐大的網文作家群,創造了時間上橫跨原始社會到20世紀90年代,空間上囊括五大洲各個空間點的文化想象。中國作家顯現出一種宏闊的時空意識與知識佔有慾,重新創造了非“一國一史”的“中國天下”時空觀。這種宏闊的“中國—世界—宇宙”時空觀的再現,拓展了民族歷史文化的想象疆域,既是對中國古代時空觀的繼承,也是文化自信的產物。

因此,一味沉溺於網絡文學的斷裂特質,無限肯定網絡文學的激進表徵,會陷入後現代文化的碎片迷宮,重複現代文學發展困境的悖論邏輯,也會陷入“網絡文學”文學屬性取消的尷尬境地。

我們應該樹立一個信念,中國網絡文學亦屬於中國文學的一部分,它既有獨特的發展邏輯,也服從於中國文學整體發展的脈絡。

同時,網絡文學不僅是中國文學發展的契機,而且是文學本身發展的機遇。網生環境的平等性、交互性,有利於消除文學門類偏見、雅俗對峙、地域差異等,進而在“融合再造”過程中,形成真正闊大深邃、精彩紛呈的文學繁榮,從而扭轉“現代文學”造成的文學日益逼仄與小眾化的局面。

這個任務,對於有著數千年悠久傳統,又在網絡時代實現民族文化復興的現代中國而言,既是歷史的必然,也是當仁不讓的文化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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