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狂热幻影:我的双相自救记录

挣脱狂热幻影:我的双相自救记录 || 渡过

小希/文

去年上半年,是我特别幸福的一段时光。

那时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中。一切都非常完美:工作异常顺利,有非常大的突破;和老公感情很好,女儿聪明伶俐又懂事可爱;很久没联系的朋友重新熟络起来,亲切感更胜以往,隔着屏幕都能感到彼此的默契;每天心里都被幸福感、满足感和各种畅想和计划填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向披靡。

我当时以为,经过那么多年与自己的共处、反思,我终于找到真正的自我,终于激发出自己的潜能了。现在却意识到,那或许只是狂躁期带给我的幻影和错觉。

但那段时光依然是美好的。如果没有它,我或许都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现在的样子。

幻影

总结那段时间我的特点如下:

思维异常活跃,反应特别快,言谈也更激进大胆。

我一直是个偏保守的人,不喜欢和人争辩,行事说话也非常小心和拘谨。但那段时间与人交谈时,我的话匣子简直停不下来。对方一句话还没说完,我可能瞬间已经想到三个理由来反驳;每个理由还能有三个小点。而且很喜欢与人争辩,愿意大胆表达自己的观点,哪怕其他人有很大的反对。

还好,公司和同事都非常开放和包容。现在想想,当时我的有些话有些做法,实在非常不合时宜,如果是在一些比较死板的公司,我大概已经被开掉好多次了。

与思维活跃相对应的,是我当时无法自控的表达欲。几乎每天都要发朋友圈,而且每条都很长,都是在坐地铁时一气呵成。特别想敞开心扉,想让别人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后来觉得发朋友圈都不够,甚至想要开公众号来表达。

穿衣风格完全变了,追求夸张的颜色和装饰。我本是个活得挺粗糙的人,不护理皮肤,不化妆,衣着上也不注重,以往大部分衣服都是黑白灰驼这样的中性色。但那段时间,在着装上,我非常喜欢墨绿、姜黄、深红这样复古但很张扬的颜色。

更“不像我”的是,我爱上了夸张的耳环。那时耳环接连买了好几十副。刚开始还买小小的耳钉,后来不夸张的已经完全看不上了,要么是特别长的耳线,要么是夸张的几何图案,要么是金色/红色的鲜明配饰。每天出门前,都会花时间做衣服、裙子和耳环的搭配,一周戴的耳环几乎都不重样。现在看到那些十几厘米长的耳线,我已经不好意思戴出门了。

对老板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感情。每天迫不及待地去公司,因为想快点见到他。每天都想着跟他开会,等他找我。如果有一天没能见上面说上话,就会黯然神伤。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感觉精神百倍。工作通常都是消耗能量的,但和他一起工作,对我来说反而像充电。

深渊

已经不记得泡沫是什么时候戳破的了。反正突然之间,工作从事事顺遂变成了事事不顺,然后变成无所事事。

孩子也变得没那么可爱了,总是哭闹任性,不讲道理,过于粘人;而我妈妈来家里常住,更是雪上加霜。

她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恨不得你每一件事、每一个步骤都听她的。关门声大了,不行;出门打滴滴,不行;做菜太慢了,不行;用烤箱做菜,不行。有次我们回老家,选择了坐飞机而不是坐火车,她从我们出发前,一直念叨到在老家的最后一天,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她来了之后,因为诸多理念、习惯上的不同,和她一贯负面的应对方式,我们发生了很多冲突,让我本来就不顺的心境更加烦躁不安。

总之,我的兴奋、躁动、狂热,都不见了。刚开始我以为只是短暂的情绪波动,很快就能自己调整过来,但慢慢发现,兴奋的时候越来越少,沉闷的时候越来越多。表达欲和表达能力急剧衰减,朋友圈改成了3天可见——尽管这没什么必要,因为我已经不再发朋友圈了。

那些颜色鲜艳的衣服和夸张的耳饰,渐渐从我身上消失了。有一段时间,我陷入深深的自怜,每天都会莫名其妙大哭一场;有一段时间,又陷入深深的焦虑,担心失业、担心孩子上学、担心破产。连身体都出现了症状——失眠、头疼头胀、心跳加速。

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消耗了我太多的能量,我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大脑关闭了情绪感知的阀门——进入去年10月后,我逐渐感知不到情绪,不再有强烈的悲伤、痛苦、自怜、焦虑,当然也无法感受到一丝丝快乐。那些曾经让我开怀大笑或情绪激动的人和事——天真活泼的孩子、沙雕的短视频、慷慨激昂的音乐剧、丈夫的爱和关心,都再不能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就连同事都感受到我上下半年的天壤之别。那时,我真的好希望自己能够开心啊,但好像完全失去开心的能力,就像灵魂被摄魂怪吸走一样。

最愧疚的是面对女儿。就算我看起来在陪着她,但内心却觉得离她好远,感觉自己是行尸走肉,完全没办法专注、享受地陪伴她。

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病了。对于心理学专业毕业的我而言,抑郁症这三个字既不陌生,也不神秘。

我意识到自己生病,主要有这么几个指征:

第一, 我无法感受到快乐,即使这并非我的本意;

第二,在一次情绪崩溃时,我出现了轻度的自残——用指甲使劲抠、抓自己的皮肤,弄出了很多印痕;

第三,我的身体和思维有明显的变化——无法自控的头疼、失眠,反应明显变迟钝,连特别简单的ppt/excel都变得很困难,以及极度抗拒做决策,哪怕是开会该订哪个会议室这样的小事,也会让我踌躇半天。

但我也怀着一丝庆幸,感觉自己应该没那么严重,可能还有救。

首先,我的食欲还在,一日三餐都还吃得挺好,这大概是我的求生本能在保障我最基础的需要和能量;

其次,我没有轻生的想法(偶尔心里闪过“如果以后想自杀了怎么办”的念头),不管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舍,总之我还是想好好活着;

第三,我还能比较清醒地意识和分析自己的状态,尽管大部分时候都在无动于衷的麻木中。

自救

意识到自己生病后,我开始了艰辛的自救之路。

最开始,我觉得自己排解一下情绪就好了,试着学学吉他,看看书。然而没有什么效果,吉他练了几天就弃了。

后来情况渐渐严重,我开始有点慌。我首先选择了尝试心理咨询师。我在咨询室里痛哭到不能自已,但从咨询室出来后却感到虚空和乏力。

我只尝试了两次就放弃了,一方面是因为800一次的价格对我来说太过奢侈,二是咨询师流露出来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如特别强调咨询时间、称呼我全名),让我没办法完全对她信任和敞开。

再后来,我鼓足勇气劝自己去医院,寻求药物和专业帮助。那段时间我快被自己的焦虑和阴晴不定搞疯了,只想着能不能快点吃药好起来。

在医院,终于被大夫确诊为双相——这个我内心早已隐约知道的答案。当我谈起我上下半年的状态和变化时,大夫说你这是典型的双相,呵呵。

但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不想让自己就此沉沦下去。

所幸,在至暗时刻,依然有几缕阳光让我感受到了希望,重新找回了自己。

健身

我找到的第一剂良药,是健身。看了张进老师的《渡过》以及很多康复的例子,都提到健身对于情绪改善的好处,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希望能让健身拉我一把。

我是在自己状态最差的时候开始健身的,到现在已经快但个月了。因为内心的倦怠、身体的疼痛,起初开展得并不顺利,但到现在,我非常感谢健身对我的帮助和改变。

首先,健身到后期,我明显能感到它对情绪的改善。健身前,我常处在焦虑、不安、担忧中,但出了一身汗之后,那些坏情随着汗水和呼吸溜走了,状态稳定、好转了很多。

其次,健身让我重拾了对自己的掌控感。发病严重期间,伴有强烈的掌控感缺失,好像无论自己的身体、思维和情绪都不是自己的,不受自己控制——无法让自己开心、无法让自己思考or停止思考,甚至无法让自己起床。但健身的那几十分钟里,至少我的身体是受自己掌控的。我能够让身体动起来,我依然是它的主人。

第三,健身让我相信自我改善的可能性。在感到生活没有希望、自己没有希望的时候,健身提醒我,你能做到那些自以为做不到的事情,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好。这就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投下了希望的种子。

读书

我找到的第三剂良药,是读书。在这段时间,我阅读了好几本关于抑郁和情绪管理的书,也试着对书上的内容学以致用。

我读了张进老师的《渡过》系列,书中张进老师和诸多病友的患病经历,让我感同身受;而他们在病痛中自我救赎、自我和解的过程,也给我带来诸多安慰与希望。

我读了《走出抑郁症: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成功自救》,作者曾是一名抑郁症患者,通过自救康复逐渐走上了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道路。这本书对我最大的启示就是改变信念对改善自我认知和情绪状态的重要作用,我所实践的逆转思维训练也源自此书。

我读了《少有人走的路》,它告诉我“人生苦难重重”,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身处苦海;而要走向心智成熟,人必须承担起自己的成长责任,承认现实,直面痛苦,并放弃短暂的享乐延迟满足。

我读了《人性的优点》,其中列举了很多成功人士减缓焦虑的办法。最大的收获大概是人所焦虑担忧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人为臆想,如果仔细分析事实,会发现他们担忧的事情并不存在。其实很多书上所讲的道理,之前或听过或学过,但当自己真的身处其间时,才能真正明白这些文字的力量。

逆转负面思维

我找到的第二剂良药,是逆转自己的负面思维。在读相关书籍时,我接触了情绪的ABC理论,看到一位患者自救时所作的思维训练。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思维几乎无处不在,都已经自动化了。

举个例子:我曾经邀请女儿的同学A一起去蹦床馆玩儿。我们去了后,很快A的妈妈邀请了另一位同学B一起去同一个蹦床馆,却没有邀请我们。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不是聊天的时候嘴太笨了,让A的妈妈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儿?

即使其它人夸我哪里做得好,我也会认为,是ta见世面见得太少了或是ta要求太低了,我做得根本不好。而看了这些书,我才意识到,我之前深以为然的一些思维或信念,完全有可能是错的。而恰巧是这些错误的信念,影响、主导了我的情绪。

信念是可以改变的,以及信念的改变,是可以通过刻意训练来实现的。改变信念,是改变情绪、成为自己的主人的重要途径。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改变根深蒂固的负面视角,试图从更积极乐观的视角去看待人和事。

我专门开启了一个叫“逆转思维”的文档,当脑子里有负面念头时就写下来,并告诉自己这个念头有哪些有偏颇的地方,可以从哪些其它角度来看待。

我还尝试过另一个训练,自己命名为“太好啦!”——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求自己把它当做一件特别好的事情去看待。比如我犯了一个错误,之前可能会自责说,“哎呀,怎么又没做好怎么那么笨”,但是从积极的角度去看,可以调整为“太好啦!我下次就不会犯这个错误啦”;或者“太好啦!我又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我提升的地方”。

这些训练听起来容易,起步却很艰难。因为对于我这样敏感又悲观的人而言,要说服自己相信一件事情是好事儿,有时候就像是天方夜谭。

我依然记得上面提到的去蹦床馆的例子。当我知道A的妈妈邀请了B而没有邀请我们家时,我感受到的强烈的失落和自责。我至少花了半个小时宽慰自己,试图让自己相信A妈妈的决定和我没有关系,既不是因为我不会社交,也不是因为我女儿不好。

两三个月前,像这样的小情绪,每天都有好几处,我需要不断地安抚自己、说服自己,才能把一个原本认为9分负面的事情,扭转成中性的。现在,经过不断地、有意识的训练,我思维里的乐观度提高了不少。这让我能够减少对自己的苛责,改善自己面对世界、面对困境的心态。

爱与支持

我找到的第四剂良药,是爱与支持。

感谢我老公,在我每次情绪崩溃的时候,不是埋怨我、要求我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而是对我说“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看到你这样我特别心疼亲爱的”;

我确诊后,对我也没有一丝嫌弃,而是坚定地告诉我,“我会陪着你。我已经做好准备,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要面对它,与它相处。我们一起直面它”;

在我状态不佳、健身犯懒的时候,也是他一次次地把我从懈怠的边缘拉回来;

在我不断苛责自己时,他会抱着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责备自己了好吗?”

在遇到他之前,我心怀憧憬却始终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无条件的爱与信任。因为我从小生活在父母的高期待或无视之下,即使我对自己的爱也是有条件的、严苛的,常觉得自己无用或失败。而他,无论我是否相信自己,他始终相信我是可爱的,是值得爱的。

到现在,我也不能100%自信地说我完全康复了。我仍然经历过焦虑、失眠和情绪崩溃的时刻。但至少,我不再无时不刻地苛责自己了,我试着更多地安抚、支持和鼓励自己。

我试着与自己讨论,一件看似悲观负面的事情(比如疫情),它有哪些积极的影响;我的情绪状态,更多地稳定在了6以上(满分10分),此前我可能连续半个月都沉浸在4以下的消极状态里。

人的一生很长,自我认知、自我和解的道路深远而曲折。而抑郁,恰巧给了我最大的动力与契机,深入自我探索之路。

也许若干年后回过头来看,抑郁这一年,恰巧是我心智成熟道路上最重要的里程碑。

关于“渡过”

心理障碍患者互助康复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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