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1、


最近几天翻看之前的《见字如面》,节目中念到了顾城与谢烨的通信,将他们浪漫、理想、而又曲折的爱情故事撕开了小小的一角,供多年后的我们去细细体悟。


顾城是一位公认的才子,五岁时就开始写诗,后来他的诗作享誉海内外。而谢烨恰恰是一个极为惜才的女子,她本身也受到过良好的文艺教养,爱写诗,写散文,曾在《朦胧诗选》发表过诗作。


他们在一列火车上相遇并一见钟情,目光炯炯的顾城在下车之前,快速将写有自己地址的纸条塞给了谢烨。虽然心有疑虑,且父亲说顾城很有可能是个骗子,谢烨还是循着纸条上的地址去找顾城,那时的她不知道,这是一趟早已命中注定的旅程。


两人正式恋爱了。他们开始给对方写信,字里行间,透出年轻的恋人特有的甜蜜、腻歪、肉麻,顾城在信里写道:

“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你,让一生都沐浴着光辉。”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谢烨


他问谢烨:“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妈会说我是坏人吗? ”谢烨温柔地回信:“火车开来开去,上边装满了人,有好有坏,你都不是,你是一种个别的人。”


然而,当顾城专门从北京赶到上海向谢烨展开攻势时,他的痴心和率真,并未被谢烨的母亲所接受,为了追谢烨,顾城做了个木箱,天天躺在她家门前。谢家认为他是神经病,据说还曾带他到精神病院求医。


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谢烨叫顾城“可汗”,顾城叫谢烨“雷”。也许正如后人评价的那样,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顾城是谢烨的王;而现实中,他是谢烨的孩子。


要说顾城完全没有自理能力,也不尽然,他常年戴一顶后来成为他的标志的高帽子(朋友都称之为可汗帽),便是他亲手制作;在激流岛上,房子的一砖一瓦、院子的树与围栏,书桌与餐桌,均是出自他的心血;但他又实在不太擅长生活,不肯学英文也不会开车,书稿是由谢烨整理,煮菜时将一整棵青菜放进锅里,一副生活低能儿的样子。


2、


婚后,顾城一直四处投稿、演讲、参加诗歌活动,而谢烨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


因为顾城的喜好,他不许谢烨烫染头发,于是谢烨一直是黑色长发编成麻花辫盘在头顶;也不许她穿泳装或时装,终日是粗布衣裳或朋友赠送的旧衣服。谢烨本是小家碧玉的上海女子,过着精致的深闺生活,却在与顾城在一起后被要求回归乡野,返璞归真。


热恋中的她定然是觉得新鲜而又欣喜的,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地特别而让人迷恋。


舒婷在北岛发起的顾城回忆录《鱼乐:忆顾城》中提到,两人跟连体婴一样,去哪儿都在一起。且两人常常抢着说同一件事情,一句赶着一句,把朋友们逗得哈哈大笑。顾城也多次提到,他的心在谢烨那里,他感到很安全。某种意义上,谢烨就是他,他就是谢烨。因而他负责写诗、修缮房屋而让谢烨学英文、学开车,“我们俩就是一个人,不要学重了。”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与朋友合照,左起:非马、之群、谢烨、顾城


顾城从童年时期起就梦想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风摇它的叶子,草结他的种子。”当他在新西兰教书时,看见报纸上有个面积不大的小岛在拍卖的消息,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并命名“激流岛”。


他们生了个儿子,起名木耳。木耳不是谢烨怀的第一个孩子,在北京时,谢烨就曾怀孕,但因顾城明确说过不要孩子,故而没有生下来。木耳则是谢烨一直拖着不肯去医院才得以留下。


后人说顾城最初不喜欢木耳,是由于木耳夺走了谢烨的爱,我觉得是不恰当的。他本心应是不喜欢孩子,也并未打算成为谁的父亲。而木耳是在他与谢烨说好不要孩子的前提下,谢烨坚持要留下的,因而对顾城来说,木耳的出生是原罪般的过错。


英儿在《魂断激流岛》中也提到,顾城不喜欢木耳不是父亲性质的,而是宗教性质的。顾城的宗教是禁欲的,因而木耳的出现就很尴尬。他的宗教是女儿的,他也曾与姐姐顾乡说过:“我就是女儿性。”他说的女儿性,应是指代女性多情、敏感而又浪漫的特性,这一点真像极了宝玉,然而他的敏感与多情,比起“水做的骨肉”,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木耳是一个毒菌,在我的城堡里膨胀着,我的世界里没有男人,这个小小的男人,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混进我的城堡?雷,木耳长得不像我,也不像你。这样好些,我不觉得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会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是他的父亲。”


顾城与谢烨在木耳出生之前就说好,生下来以后寄养出去。木耳还只有几个月大时,便被寄养在当地人家里,顾城和谢烨偶尔去探望。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谢烨、顾城与木耳


不管怎么说,在岛上的日子应该是顾城和谢烨最为闲适的一段时光,日子虽然清苦,因为有爱情和自由,倒也乐在其中。这样的幸福一直持续到英儿出现之前。


1986年夏天,北京作家协会在昌平召开新诗潮研讨会,顾城夫妇被邀请参加这个会议。当时谢烨、文昕和李英分到了同一个宿舍,在和谢烨同住的期间,她多次被顾城和谢烨的爱情故事感动至流泪,与此同时,她对顾城的精神崇拜和好感也与日俱增。


1987年,在谢烨和顾城去德国参加明斯特诗歌节的前一天晚上,李英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感情,唐突地向顾城表白,而当时谢烨就坐在一旁,一脸平静地翻看杂志。


当时的顾城沉浸在李英的表白之中,完全忽略了谢烨就在身边,回过神来,他说,“你和我天生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太像了。”“而谢烨不一样,谢烨是我造就的。”


此时的谢烨,内心应该已被伤透,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她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或许是习惯了顾城的反常行为,并长期纵容而冠以诗意;或许在她心里,过于爱惜顾城的才华而忽略了他的个性,给了他得寸进尺的机会。一般人也很难理解,为何她不仅默许了顾城与英儿的互相爱慕,还主动邀请英儿到激流岛上来住。


3、


他们在岛上过起了“三人做世界”的日子,谢烨与英儿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出门也挽着手一起走,反倒顾城落单。顾城对谢烨这样大度与包容非常感激,称谢烨救了他的命很多次。英儿的感受却不一样,她在《魂断激流岛》中说,那时的她,好似一个俘虏,一只看不见的鬼。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谢烨、顾城、李英


英儿是敏感的、热烈的,同时她也是胆怯的、柔弱的。她美好的身体与少女的烂漫让顾城极为痴迷,但她却一面享受这样的爱情,一面感到痛苦不已。身份的尴尬,爱情的无法独占,未来的渺茫,并未因为顾城的热切和谢烨的大度而减轻分毫。


于是她趁顾城与谢烨在德国时,悄然离开激流岛。


顾城无法接受英儿的离开,他曾满世界寻找英儿,也曾向朋友表明想要自杀,后来在谢烨的劝说下,开始写作《英儿》这本书,并打算写完后再自杀。这本书是顾城与谢烨合著,顾城就这么“真真地写”,写他对英儿的痴迷,写英儿美好的身体,也写英儿的可爱与聪慧,所以“深深地伤害了谢烨”。


“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惊讶人为什么愿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里去,然后又出来,在边上站着。我对你们说那不太好,我去过,可是你们不信,生活里人口众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摆在街上,你们就去看;把那些小点心摆在桌上,你们就去吃;把那些鞋摆在地上,你们就去穿;你们穿上它就走远了。”

——《英儿》


在离开一年多后返回激流岛的飞机上,顾城写给木耳一首诗,叫《回家》,“我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是因为害怕,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在诗的后半段,他写道,“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顾城的无力与无助。和他从前自信而又傲然的诗不一样,他开始寻求一个逃避的对象,一个感情嫁接的归属。他的爱,他的国,已有山雨欲来的坍塌之势。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顾城和谢烨


继英儿的出走之后,谢烨与顾城共同的好友,一位叫大鱼的外籍华人,开始热烈地追求谢烨,并为了与谢烨一起生活而与前妻离婚。且这一切,谢烨并未告知顾城,而是被顾城亲自撞破。


顾城起初非常惊怒,他认为他与英儿的事情,从始至终没有隐瞒过谢烨;而谢烨与大鱼,却是背着他联系的。愤怒的顾城曾想要与大鱼决斗,大鱼知道后连夜买机票躲到伦敦,被顾城知道,讥笑他怕死。


而此时谢烨开始处处看顾城不顺眼,她被压抑了十多年的本性——爱美,喜爱现代生活,想要被照顾等,被全然激发。大鱼与顾城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顾城理想化、精神国王、生活低能而不擅长社会事务;大鱼则务实、有经济头脑和社会地位、深谙商业法则、审美和品位颇高。


谢烨谈起大鱼满是欣赏,“大鱼那人走法律,刚一出事儿他想的就是法律,怎么办特清楚,哪像顾城呵。”她曾反复赞美大鱼的房间的雅致:“那个陈设,那个布置,你真就觉得都是精选过的,没第二种摆法。”“我就知道跟他过日子得特舒服。”


“顾城的形而上真漂亮。这点大鱼绝对没有。也不是说顾城坏,就是具体生活起来一件事儿都让人受不了。”


谢烨一心想要与大鱼过日子,而顾城在此时凄凄然转而把注意力放在木耳身上。多次对姐姐顾乡说,他的心已经是干末末了,现在他最爱木耳,木耳也很爱他。谢烨不以为然且嗤之以鼻:“他这会儿想起喜欢木耳了。”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顾城和木耳


顾城也曾近乎哀求地告诉谢烨,他已经“回来”了。谢烨的反应却是愤怒又失望,完全没有给顾城重归于好的可能。无法苛责谢烨什么,但从这里可以看出来,顾城并非“天生杀人狂”,更不是什么神经不正常的疯子,他是个清醒的、顾家的、思维正常的男人。


就在大鱼买好机票前来新西兰的前一天,发生了著名的“激流岛事件”——顾城杀死了谢烨,随后自杀。


从顾城留给家人的四封遗书可以看出,杀死谢烨并未在他的计划内,他原本只想自己一个人死,应该是他们不期然起了冲突,顾城觉得无法再忍受,于是临时起意。


在激流岛事件的前几天,顾城胡乱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后来被他姐姐顾乡发现:


一个人弄错了爱

就像投错了胎

你的样子就十分奇怪

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你的心问你的脑袋

怎么它老不明白

要是你心里明白

怕已没了脑袋


旁边画了一个可怜的怪脸,可以看出是一只悲惨的猴脸,顾城属猴,也常以猴子自比。


4、


他在遗书中安排好了木耳和姐姐顾乡的钱财分配,包括岛上小屋的所有权。他起初无法接受大鱼与谢烨住进小屋,想要与谢烨离婚并拍卖小屋,但谢烨一直不肯离婚,也绝不同意把小木耳给顾城。后来知道谢烨打算让大鱼过来,顾城终于明白,谢烨是要作他的“遗孀”而不是“前妻”。于是,他写下了遗书。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墓床》


这首诗被万晓利唱出来,听起来分外悲伤。这是我认为顾城最好的诗之一。他从不惧怕死亡,只担心灵魂无处安放。他的爱情固然是畸形的、自私的、让人绝望而窒息的,但他也因此而得到了最大的报应。


李英把自己比作黛玉,而把谢烨比作宝钗。然而在后人看来,她不是黛玉,她远不如黛玉那般睿智、才华横溢,更没有她那般高的心气,她只是内心住了一只小恶魔,想要占有,发现无法占有继而逃离;谢烨更不是宝钗,在英儿出现之前,顾城是她的国王,她是他的臣子;英儿出现之后,她是瑟后,是红袍巫女,也是控制亚历山大大帝的奥林匹娅斯。


她说顾城像小孩般好哄,让他生就生,让他死就死。


“英儿可以杀我,我爱的人都可以杀我。”“仅仅于此你就可以取我的生命。”——《英儿》


他一直有着一颗孩童般敏感而脆弱的心,无比圣洁,无比天真。他成于此,也毁于此。


他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感恩之心是那般虔诚,从未有过玷污的念头;他把自己看得很轻,以平等之心对待所有人,这不是成人世界里的“谦卑”,而是孩童世界里的“无我无分别心”。因而他同时爱两个女人,还天真地希望她们俩能好得跟亲姐妹一样;谢烨则不同,她只能爱一个人,有了大鱼以后的谢烨,对顾城一分钟都无法忍受。


谢烨在出事之前几天问顾乡:“你说,他是不是不适合活?”继而自说自话:“我是适合活的,我爱干的事多着呢,我干什么都有乐趣。说实在的,我能承受他死,不能承受他活。”


软弱如顾乡,在弟弟结婚后,就不再与他姐弟相称,而是叫他名字;顾城也不再叫姐姐,而是与谢烨一起叫她“老顾乡”。更因为谢烨的外向、富有感染力的性格,使得顾乡从来只听谢烨的意见,而从未越过谢烨去单独找弟弟谈天。


因而在听见谢烨说顾城不死的时候,她竟会生出“顾城说了自杀而没有自杀”的羞耻感来,仿佛顾城没有去死,就成了一个不讲信用的人。


后来顾乡在书里说,她那时感到,谢烨的心境是,顾城因为李英而该死,谢烨因为李英而有权要顾城死。


顾城:不疯魔不成活

顾城


顾城曾说过,男性在成熟之后就会具备一种暴力的倾向,这是他最痛恨的东西。婚后他唯一一次对谢烨动手,是因为大鱼。第二次,就是激流岛事件。是怎样的步步紧逼,把他逼向了自己最痛恨的事情中去?没有人知道答案。


在这场畸恋里头,没有人是无辜的。顾城过于天真和理想化,英儿不顾后果的表白和接受邀请入住激流岛,深深伤害了谢烨;而后英儿的离开,谢烨移情于大鱼,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对顾城的刻薄与不留情面,也将顾城的理想王国砸得粉碎,让他最终崩溃。


那是她最初打心底里为之惊叹、为之折服的理想王国啊,到头来却是万般嫌弃,无法忍受。


李之林在《我对顾城事件的解读》一文中说,“平心而论,从始至终,是顾城负谢烨,而不是谢烨负顾城,这也许就是关注此事的人们更多地把他们的同情给予了谢烨而不是顾城的原因。”但这并不能抹去谢烨对顾城之死的催化和逼迫,尽管她自己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谢烨本是一个美好的俗世女子,只是偶然遭遇了天才的爱情;顾城本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却以自己的行事方式去与俗世过招,于是他们都遭到了重创。


在最后一封书信中,顾城如此写道:当你读我的书时,你会发现我已经完全疯狂。只有我的手还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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