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用紀錄片書寫文學與記憶,尋找歷史的證人

時隔十年,“科長”又拍紀錄片了。在不久前落幕的第7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導演賈樟柯新作《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入圍本屆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得到國外媒體的廣泛關注。

距離上一次拍紀錄片《海上傳奇》已時隔十年,這一次,電影的“主角”是一群作家。《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從2019年的呂梁文學季開始講起,當代中國最重要的作家們悉數出鏡:出生於上世紀50、60、70年代的三位作家:賈平凹、餘華、梁鴻,成為影片最重要的述說者,莫言、蘇童、歐陽江河也有現身。影片追憶了已故作家馬烽,講述不同年代出生的作家所經歷的時代,個人經驗、文學表達、新中國記憶彼此交織,展開一場對文學與村莊,跨度70年中國往事的講述。

“電影是通往真實的橋樑”

在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國內導演罕見地將鏡頭對準作家群體。此前,賈樟柯已經在2005、2006年連續拍攝了兩部圍繞藝術家的紀錄片,一部是關於劉小東的《東》,一部是關於服裝設計師馬可的《無用》。

這次,為什麼拍作家?對此,賈樟柯在柏林電影節(Berlinale Talents)上回應了觀眾的疑惑:“作家有非常強的感受力和表達力,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回到過去,更好地瞭解我們這些年的生存經驗……優秀的作家就像一個送信的信使,是一個報信的人,我們的社會和生活發生了什麼問題,他們第一時間告訴大家,文學是我們最古老最方便的表達方式,我們總是從文學中最早發現世界發生了什麼問題。”

影片中的戲曲元素同樣引起觀眾的好奇,開場部分的晉劇,賈平凹部分的秦腔,餘華部分的越劇,梁鴻部分的豫劇等等,某種程度上延續了賈氏電影的聲音藝術語言,讓人聯想起《天註定》中對戲曲故事的巧妙搬演。

在賈樟柯看來,作家就像是“說書人”,我們的民族記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通過戲曲、評書這樣口傳的方法一代一代往下傳的,民間戲曲人,和作家坐在書齋裡寫作,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古老的傳遞人類經驗的一項工作,因此,在電影里加入戲曲能給“寫作者”這個身份帶來更悠遠的歷史感。

回顧賈樟柯的作品,有個一以貫之的關注焦點:用電影記錄時代,強紀實感,每部電影的背後都或多或少帶著某一社會變革的背景,《小武》的背後是改革開放,《天註定》的背後是暴力犯罪,《三峽好人》的背後是城市化,《江湖兒女》的背後是“江湖”的失序……他在這條道路上逐漸找到了自己的語言和材料:用電影記錄社會變革,所以我們可以從賈氏電影世界裡,清晰看到一幅幅由臉孔構成的廣闊歷史圖景。

關於這一點,賈樟柯在自己的電影手記《賈想》裡也有過一番論述:“對我來說,一切紀實的方法都是為了描述我內心體驗到的真實世界。我們幾乎無法接近真實本身,電影的意義也不是僅僅為了到達真實的層面。我追求電影中的真實感甚於追求真實,因為我覺得真實感在美學的層面,而真實僅僅停留在社會學的範疇。就像在我的電影中,穿過社會問題的是個人的存在危機,因為終究你是一個導演而非一個社會學家。”

同樣地,在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裡,他把鏡頭對準寫作者,讓他們講述自己的精神成長史,看似文學主題,關注的依舊是說不盡的城市與鄉愁。他尋找人物,目的是尋找“歷史的證人”。

在本屆柏林電影節上,賈樟柯有不少精彩的發言。其中,關於影片的拍攝初衷,他這樣說道:“對年青一代來說,我們對於城市的經驗越來越多,對於農村的經驗反而減弱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有必要拍攝一部影片,來談鄉村的記憶跟我們的關係。我選擇了一些作家,他們都是從這一種生活裡面開始來寫作的,我想通過紀錄片來了解歷史,對歷史留下一些證詞,尋找一些歷史的證人。”

對於賈樟柯來說,無論是劇情片還是紀錄片,它們都是通向真實的不同橋樑。“這個真實就是中國人真實的生活,這部影片裡的三位作家,他們個人的生活和記憶,帶來了我們對於曾經經歷的生活的一種認識,他們都是歷史的證人。”

“故鄉作為起點,一直給我提供靈感”

在成為導演之前,賈樟柯很早就是一名文學青年,他最初的閱讀來自童年。出生在一個教師家庭,父親是汾陽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特別喜歡古典文學,小時候家裡並不富有,但書架上會有書,大部分是古典文學,唐詩、宋詞、《紅樓夢》、《水滸傳》。父親是一個當時的“現代人”,在賈樟柯還不識字的時候,就開始教他背唐詩。

“那些文字的創造者,那些作家精煉的文字,會告訴我們此刻的心情是什麼,它幫助我們理解自我,理解我們自己正在經歷什麼樣的情感波動,讓我在一個小孩子的內心,感受到不一樣的情感,所謂詩意,就在這樣一種陌生化裡產生了。”

21歲離開呂梁,在21年的生活裡面,文學一直伴隨著他,是他的重要夥伴。在那個年代,文學一直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愉悅來源,同時也是在老家,他寫下了第一行詩,寫出了第一個劇本。

“故鄉作為起點,它一直給我提供靈感,對我來說它是我的故鄉,它也是中國,因為它很普遍,我的故鄉什麼樣子,中國就是什麼樣子,它一直給我啟發。”現在,賈樟柯的生活有一半時間都在汾陽。

賈樟柯經常開玩笑說:“沒有特點就是我故鄉的特點。”他在中國西北部一個小城市汾陽出生長大,“它的特點就是幾乎所有中國小城市都像我的故鄉,所以它有很大的代表性。”從1998年拍出第一部電影《小武》開始,拍了十幾部電影,背後的故事裡總有故鄉汾陽的身影。

在故鄉萌發最初的文學衝動,多年後,他又把文學帶回了故鄉。2019年,賈樟柯回到家鄉賈家莊創辦“呂梁文學季”,召集了中國幾乎所有最重要的當代作家,匯聚到一座小小的村莊裡。

據文學季的總監、著名詩人歐陽江河回憶,就在文學季馬上就要開幕的前幾天,賈樟柯突發奇想說要拍一部電影,幾天之內就把整個班子搭起來了。電影原來的名字叫《一個村莊的文學》,最初的想法是拍文學季本身的現場記錄,拍攝團隊找來了一些當地的農民,在家裡頭、在田地裡來朗讀詩人和小說家寫的句子,沒想到效果很好,這個拍攝場景一下子觸發了賈樟柯的靈感:文學和電影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結合。

很快,賈樟柯分別到梁鴻、餘華和賈平凹的家鄉進行了好幾天的拍攝,最終形成了一部文學和村莊、文學創作與中國鄉村變化轉型相互纏繞的個人史,改名為《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取自餘華在片中隨口而出的一句話。

“我覺得是一部史詩性的電影。”歐陽江河認為,它從五十年代開始拍,一直到眼下2019年,透過四位作家的講述,他們的寫作史、個人成長史、他們和農村的關係,重拾了遠去的鄉村記憶,正如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對賈樟柯的一句評價:我們通過賈樟柯才真正從電影的角度看到了中國。

梁鴻:

好的電影本身應當具有文學性

如果不是因為疫情影響,梁鴻本來應該出現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上。取消了期待已久的柏林之行,梁鴻說,“挺可惜的”。

作為影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的主要人物,作家梁鴻的篇幅佔到近半小時。這是她首次登上大銀幕,也是她第一次接觸賈樟柯本人,“他的電影我幾乎全都看過,卻從來沒見過他”。

談及首次“觸電”的感受,梁鴻對南都記者說:“賈導是一個非常認真、有水平的導演,在拍攝過程中,他對於電影都有非常清晰的想法,但他不會安排我們去演什麼,只是從我們聊天裡面去抽取他所需要的內容,去琢磨他電影的結構。”

在梁鴻看來,這部電影以作家的私人生活史來串聯整個社會的發展史和精神史,因此在導演與作家的訪談過程中,難免會觸及家庭和往事的話題。

“談到過去的事情,我還是特別感慨的,加上之前並沒有做好心理防備,所以突然間就被擊中了,一些童年往事和家庭內部情感,都被突然間展示了出來,覺得過去的辛酸,過去的家庭所承載的意義,對我之後人生的意義,就在那一瞬間出來了,我覺得還是挺好的一件事情。”

雖然這是梁鴻與賈樟柯的初次接觸,但梁鴻早已是他的骨灰級影迷。時至今日,談及對賈樟柯的電影,《小武》依然是梁鴻對其感情最深刻的一個印記。

梁鴻認為,好的文學和電影之間本身就不存在隔閡,好的電影導演會從文學裡找到特別好的文本去改編,好的電影本身也是應當具有文學性的,而文學本身也有電影性,兩者之間沒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它們都是給觀眾給讀者展示一種世界的構造,或者一種視覺的真相,或者某種他想要展示的思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家和導演可以互相理解。

歐陽江河談賈樟柯:

他的作品把我拉了回來

在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作為呂梁文學季的文學總監,著名詩人歐陽江河也有短暫的出鏡。他和賈樟柯相識於1997年,當時,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導演,歐陽江河很是欣賞。

“那時候《小武》剛拍出來,在一場青年批評家活動上,我們認識了。上午看完《小武》,賈樟柯下午來了,我們一起討論。後來一段時間我們經常在一起,聊他的電影《站臺》的劇本、談構想,他在我的家裡認識了一些文學界的朋友,像翟永明、西川。後來,西川還被他相中,去演了《站臺》裡的一個角色……”

歐陽江河還記得一個細節。有一回賈樟柯到家裡做客,聽見一個燒開水會像哨子一樣叫的水壺,賈樟柯一下子就受到啟發,想出了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兩個人轉了一圈以後回到老家,一句話都不說,突然,水燒開了,發出吹哨子一樣的聲音……後來,這個水壺就成了電影裡的一個道具。

後來,兩人還有過諸多合作,不過,其中最為“華彩”的一筆,是在2008年賈樟柯執導的電影《二十四城記》中,歐陽江河的一首長詩《玻璃工廠》在片中的浮現。這是一部關於國營工廠三代職工境遇變遷的劇情片,影片最後配上了一句歐陽江河的詩,在那個瞬間,詩歌文本和影像的結合,產生了文學與電影的互文效果:“整個造飛機的工廠是一個巨大的眼球,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一個是導演,一個是詩人,他們以電影和詩句為載體,在各自的陣地裡真誠面對“人”的處境,對現實歸謬。另一方面對歐陽江河來說,賈樟柯的創作和觀察世界的方法,也無形中彌補了他的“盲點”。

“他讀詩,寫詩,也喜歡我的詩,儘管我們的寫作方法很不一樣,他很重視現實世界,底層以及縣城的生活經歷,恰好這一塊是我比較欠缺的,透過他我汲取並理解了中國城鄉結合地區的生活。”

歐陽江河坦言,“一直以來,我的寫作和我關注的問題都是比較高蹈、抽象,有點象牙塔吧,他的作品把我拉了回來,有一個落地,讓我更接地氣,站在大地上。我從他那兒得到了相當多的東西。”

第二屆呂梁文學季預計五月底、六月初中旬舉行,暢想今年的計劃,歐陽江河表示,接下來會在“電影與文學”的思路上做更多的文章。

“我們現在總在說中國電影缺少好劇本,那麼好劇本和創意,有沒有可能直接從當代小說裡面找到呢?我們可以在文學節提供一個這樣的平臺,讓電影導演、小說的作者、出版社、電影製片公司、投資人一起會合,讓他們來談,互相交流。”歐陽江河希望,辦文學活動不要止步於討論,而是對現狀有更實際的行動和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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