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意象是詩歌的靈魂,尤其對於優秀的古代詩歌來講,不僅能把入詩的“象”(景、物)寄予一定的“意”(情感符號),藉以蘊含、寄託、抒發自己的內心情感,而且這種詩法的運用,無意中成為了讓後人見仁見智、解讀不盡的多重表達設置,甚至其作品中獨特的意象關係和表現手法,可以作為一位優秀詩人特殊的名片。比如王維詩中寧靜遠塵、超凡脫俗的鳥,虛無變幻、流轉不息的雲,清幽恬靜、空明澄澈的月,以及幽深無盡的林與空靈幽遠的鐘等特殊的意象,都是我們認識王維、解讀王維的切入點。

詩歌意象

  1. 何謂意象?

所謂意象,就是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簡單地說,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來寄託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有一個感觸、想法(詩歌的主題思想或靈感)後,把所要表達的情感用物象呈現出來。意象是詩人將主觀意義寄寓在客觀形象之中,並予以藝術化的語言,使客觀的形象猶如自然而然地帶有人的情感意義。於是達到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並能引發讀者相同或相類的感受。詩歌的抒情意義,就在於將情感內容蘊於意象之中,能夠被讀者解讀併產生共鳴。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意象一說起源於我國古代,最早應始於《易傳》,“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又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易·繫辭上》)這是具有極高價值的理論,影響了中華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發展,裡面既含有至今仍爭論不休的“言意關係”,又明確指出意與象的關係和“以象承意”的表現手段。至南朝時期,梁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把“意象”作為創作的重要內容來論述:“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繹)辭;然後使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具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尤端。”尤其在詩歌的創作中,意象的理念以及手法的運用,對於作品的藝術表現力是其他文學樣式所不可比擬的。

二十世紀初盛行西方文壇的“意象派”詩歌也受到我國古詩中意象的豐富性、含蓄性和形象性的重要影響。意象派是二十世紀初葉由英美一批青年詩人組成的現代詩派,對二十世紀世界詩壇產生過重大影響,被視為英美現代派詩歌的發端。其主要成員中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和愛米·洛厄爾在運動中起主要作用,也是這兩位詩人率先接觸並接受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理論,隨即連同翻譯的作品一同引進。一九一五年龐德出版的《漢詩譯卷》(Cathay)(一作《神州集》)被認為是他對英語詩歌“最持久的貢獻”,也因為這個貢獻,被英國著名詩人艾略特稱為“為當代發明了中國詩的人”。意象派另外一名主要成員美國女詩人、後期領袖愛米·洛厄爾與人合譯了中國古典詩歌一百五十首,於 1920 年出版《松花箋》(Fir-FlowerTablets)。在龐德譯詩出版後五年內出現的中國古典詩歌英譯本,竟達十餘種,文學史家驚歎,幾年間中國詩簡直“淹沒了英美詩壇。”足見中國意象理論的影響力和對於詩歌創作上的特殊價值。

從詩歌的創作上來看,傳統詩論中所概括的寓情於景、以景託(襯)情和情景交融等手法,即是“意象”概念的運用,其中“情”即意,“景”即象。中國詩學向來重視“意”與“象”的關係,亦即“情”與“景”、“心”與“物”、“神”與“形”的關係,這也導致了我國古代詩人較少有人創作長篇敘事詩,而多追求煉意精幹的短篇抒情、說理詩歌。在古代文論界,關於意象關係的論述比較多,如前面提到的孔子就“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言意矛盾指出“聖人立象以盡意”的理論,劉勰關於詩的構思提出“神與物遊”(《文心雕龍·神思》)模式,還有謝榛的“景乃詩之媒”(《四溟詩話》);王夫之的“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姜齋詩話》)一直到王國維提出的“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等等。而對於象的選取,詩歌多取自大自然的景物,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詩經·關雎》)、“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楚辭·離騷》)、“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左思《詠史》)、“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隔牗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詠梅》)、“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馬致遠《天淨沙·秋思》)等等,以及近人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等等,意象貫穿了中國詩歌的發展歷史。

我認為,運用意象的作用,最具文學價值的應該是讓讀者見仁見智,對意象乃至作品做多重無盡的解讀。

  1. 王維詩歌意象概括

王維之後的歷朝歷代文論界及詩歌創作者對王維詩歌中的意象多有研究和論述,不同時代、不同讀者對其意象的切入也不盡相同,遵循韋愛萍教授的分類方式並加以充實,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為大漠、烽煙、落日、孤塞,集中出現在王維早期的作品中,主要表現的是邊塞風光,體現出一種雄闊恢弘、蒼涼悲壯的意境;一類為紅豆、茱萸、紅梅、青竹、雨,分散貫穿於王維的作品中,分別寄予和象徵了友情、親情、鄉情等濃郁真摯的情感;一類為雲、月、鳥、鍾、花等,主要集中於王維中年以後的詩作中,被詩人賦予了禪機禪趣,體現了詩人對釋家的深沉嚮往,和沉浸其中所得到的心靈寧靜的享受;王維詩中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意象——桃源,也是貫穿了他一生的創作,據統計在其詩作中先後出現 8次,透露出王維內心深處對美好的“世外桃源”綿延無盡的嚮往。

王維詩歌的禪意之象

  1. 禪學與詩歌

禪學是佛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它一方面以印度佛教的基本教義為出發點,一方面又以中國傳統思維方式改造了它,最大程度地適應了中國士人階層及普通百姓的文化心理需要,是佛教中國化的終極產物。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後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可以說,印度佛教傳入中國進而演變為禪宗,已不僅僅作為佛學以哲學的姿態存在,而是作為一種文化以藝術的方式,與文學——尤其是中國的詩歌並行,二者成為了中國文化的兩支重要力量,同步發展。在禪與詩共同營造的文化時空中,禪是詩歌的內含境意,是詩人追尋“明心見性”的最高目標;詩歌是禪的外顯表相,是佛心禪性的最佳表達方式。

一、禪意詩的概念與內容

(一)禪意詩的慨念

禪意詩即具有佛禪意味的詩歌,是指具有禪意禪趣,多用文士語、大眾話闡示佛理的詩,也可以看做是禪詩的一部分,其特點是以禪入詩。自從佛教在漢末(明帝)之際從印度傳入,這類詩就應運而生,因為不僅許多僧侶寫禪詩,許多崇信佛教或對佛教產生興趣的文人墨客也寫禪詩。禪意詩創作的關鍵在於作者對外在世界的“妙悟”,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論點即詩道在於妙悟,妙悟是寫好詩的根本,孟浩然的學力遠遠低於韓愈,但孟浩然善於妙悟,所以他詩作的藝術成就卻遠在韓愈之上就是這個道理。

詩歌發展到唐代已臻於成熟,諸體皆備,而禪宗自漢末傳入至唐代玄宗時期已經歷了近 600 年的發展,也處於一個繁榮的時代。此時的禪宗與詩歌的融合程度遠遠高於魏晉南北朝時期,高僧與文士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二者相互作用,產生了大批涉禪用典、意趣盎然的禪意詩。

(二)禪意詩的內容

反映文人修行悟道生活以及偶有感悟的詩,諸如山居詩、佛寺詩、遊方詩、自勉詩等等,表現空澄流轉、靜寂虛空、聖潔無慾的禪境和心境。

  1. 禪對詩歌的影響

禪宗思想是佛教思想與中國本土儒道精髓思想的融合,本身就蘊藏著極高深的智慧,他對宇宙的體悟,對人生的解讀,對生命的思考都有著獨到而深刻的見解。這種前所未有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更容易促動人們,尤其是文士們產生新的啟發,為社會各階層人的精神生活施加了一個很大的助推力,對中國文化也產生了十分深刻的影響,尤其體現在文學方面,它使中國的詩歌具有更深的內涵,和更多的表達,乃至給讀者設置了更不確定的解讀意蘊。 唐代文人詩人習禪成為一種普遍現象,習禪的文人詩人幾乎涵蓋唐代的優秀詩人,王維是最典型的代表。這些文人詩人,在生活實際中,結合自己的境遇創作了大量的禪意詩。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由於修禪習禪,詩人的世界觀受到了深刻的影響,心靈得到淨化,他們大多鄙薄功名利祿,擁有純淨無邪的心胸和淡泊寧靜、自在無礙的心境,發而為詩,就寫出了許多恬淡無欲,超塵脫俗的高品位、高境界的詩。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中,盛唐詩人是一個相對特殊的群體。他們都有極強的功名進取意識和極豁達曠放的生活態度,他們總是以振奮或平和的心態去面對所面臨的困境和所遭受的挫折打擊,很少沮喪頹廢,一蹶不振。他們以一種對生命的特殊的感悟方式,引導著自己的生活,他們熱情卻不失冷靜,他們執著而不執拗,他們豪爽而不失溫情,他們重道而知節。所以,作為文人尤其是詩人的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因對政治的相對幼稚性,導致他們比其他傳統的士大夫經受了更多的坎坷,而這些坎坷又磨礪和造就了他們獨具的人格魅力和精神風貌。

  1. 文學對禪的接受

禪與文學藝術尤其是詩歌結合、交融到如此獨具特質的程度,在歷史上其他國家幾乎是沒有的。從本質上來探究,根源在於中國知識分子從來也不是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在儒家文化的薰陶之下,“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文人的最高人生理想以及實現這個理想所必須的要素,決定了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是知識分子實現人生價值必要條件,但傳統的忠君思想和獨特的文化薰染卻又使得他們無法獨立實現這個價值,必須依附於君權,並以君權為核心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國家治理和社會建設功能,離開君權就成了無根之萍。這樣,“就使得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既不得不參政,又在君王意志統治的參政下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個性”,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無法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即:積極入世渴望有所作為是他們的夙願,但這種骨子裡面的攀附性又使得他們不堪一擊,頻遭波折。因此中國士人的文化心態,常常是在進取與退隱這兩種矛盾的整和之中完成的。在退隱的時候,禪宗的那種適意審美的人生態度就很吸引士人。清王士禎在《香祖筆記》中提出“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的觀點,更道出了詩情、詩意與禪機、禪趣相互交融的內在關係。 在歷代僧侶中都有詩僧,並且他們的創作量也比較大,尤其是唐代,禪門湧現出了一大批寫通俗詩來揭示禪理禪趣的僧人,歷史上稱作“詩僧”,他們是活躍在中唐以後社會上、兩棲於山林寺院和詩壇墨場的特殊群體,代表性的人物有王梵志、靈澈、寒山、拾得、皎然等。他們的出現,極大地豐富了禪意詩的內容,其作品的總量十分可觀。據《全唐詩》和王重民、孫望、童養年合著的《全唐詩外編》及陳尚君的《全唐詩補編》諸書收錄情況統計,以上諸書共收錄唐代詩人4161 人,詩作 49190 首。其中,佛教僧侶詩人共 365 人,詩 4598 首,佔唐代詩人總數的約 8.8%、唐詩總數的約 9.3%,足以看出在唐代禪學與詩歌互相影響,相互融合的盛況。

  1. 王維與禪意詩

一、王維生平

王維(公元 701-761),字摩詰,原籍祁(今山西祁縣),遷至蒲州(今山西永濟),晚年居於藍田輞川別墅,盛唐時期及中國文學史上山水田園詩派的傑出代表,同時也是最早將深幽玄妙的禪趣恰到好處地融入詩歌中的詩人之一。早慧,工詩善畫,精通音律,博學多藝,崇信佛教。十五歲攜弟王縉離鄉赴兩都謀求進取,公元 721 年(開元九年)中進士第一,為大樂丞。因故謫濟州司倉參軍。後歸至長安,被擢為右拾遺。安史亂前,累官至給事中。公元 756 年(天寶十五年),玄宗因安祿山亂而入蜀,維隨駕不及為安祿山亂軍所獲,署以偽官。兩京收復後,降職為太子中允,後官至尚書右丞,故亦稱王右丞。王維詩現存約四百首,最能代表其創作特色的是描繪山水田園等自然風景及歌詠隱居生活的詩篇。他繼承和發展了謝靈運開創的寫作山水詩的傳統,對陶淵明田園詩的清新自然也有所吸取,使山水田園詩的成就達到了一個高峰。詩與孟浩然齊名,並稱“王孟”,同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晚年無心仕途,專誠奉佛,故後世人稱其為“詩佛”。有《王右丞集》。

王維幼年喪父,作為長子,自覺負擔起家庭的重擔,在寡母的協助下撫養其身下的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家境近於貧寒,而這種家境一直延續很長一段時間,直至開元十五(公元 727)年,王維官居淇上時創作的《偶然作》組詩中第三首中尚有“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的詩句,寫自己徘徊不能與黑暗官場決絕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身為家長子的責任和義務還未履行完畢,由此,王維之孝悌可見一斑。

他出生在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的家庭裡,其母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餘年,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王維《請施莊為寺表》,表中大照禪師就是當時北宗禪六祖神秀的嫡傳高足,即七祖普寂),所以王維從小就受到母親虔心向佛的薰陶,並曾投當時名僧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也是北宗中人)座下習禪,“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虛空,無有是處,志其舍利所在而已。”(《王右丞集註》卷二五·《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開元二十八(公元 740)年王維知南選,途徑南陽(今河南境)臨湍驛與南宗禪大師神會相遇,接受“頓修、頓悟”思想,謂為“大奇”。至此,王維兩宗思想匯聚,兼收幷蓄。後因李林甫弄權,忠直之士頻遭迫害,所以後期的王維“在京師,長齋,不衣文采,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頌為事。”(《舊唐書》)。

王維名與字合成“維摩詰”,即佛教中一部著名的宣傳普通生活亦可修佛、將參佛修行的形式推向大眾的早期經典《維摩詰經》,經中的主人公“維摩詰”是佛教中一個在家的大乘佛教的居士,是著名的在家菩薩。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王維熱心習禪,與他的個性和個人遭際都有關係,即與禪的接觸、接受,到崇信、融合,是一個不斷受外界影響而轉變的漸進過程。

王維的青少年時期正逢“開元盛世”,和當時的讀書人一樣,有志於以自己的政能才幹效力於當時。這種豪情壯志,在他早年所寫的意氣風發的作品中時有展現。如: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少年行四首》其二

此首寫少年們懷著為國犧牲的豪情壯志,從軍出征漁陽。他們蔑視困難,蔑視艱苦,也蔑視死亡,充滿了豪俠氣概和英雄主義精神。尤其末兩句,指出這些遊俠少年明知邊庭的萬般苦楚,卻依然情願赴死邊庭,以求得身後名聲,流芳百世。

再如:

吹角動行人,喧喧行人起。

笳悲馬嘶亂,爭渡黃河水。

日暮沙漠陲,戰聲煙塵裡。

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

——《從軍行》

人喊馬嘶的從軍場面以及烽火連天的戰場背景描寫,所表現的人物沒有離愁哀怨,沒有厭戰恨戰,為了祖國的領土疆域,為了自身的功成名就,人人歡欣鼓舞,個個奮勇爭先,“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是多麼的豪情滿懷。 公元 721 年,王維時年 21 歲,中進士,官授太樂丞,主管音樂和舞蹈,也是年少得志。但旋即因“伶人舞黃獅”事件,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管理倉庫兼兵役課長,遭受政治生涯的第一次打擊。王維此時仍積極地面對貶謫,認為是自己人生的一次磨練,意志依然振作。不過,濟州的四年中,他結識了許多有理想有抱負卻無法施展的朋友,大家對上層社會浮糜的生活和對民瘼的漠視都有著普遍的感慨,這樣的一種社會實際給王維的思想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如《濟上四賢詠·崔錄事》:

解印歸田裡,賢哉此丈夫!

少年曾任俠,晚節更為儒。

遯世東山下,因家滄海隅。

已聞能狎鳥,餘欲共乘桴。

全詩共三首,吟詠賢者四位,即崔錄事、成文學、鄭山人與霍山人,此為其一。字裡行間對賢者的推崇、欽羨和極欲結交之情溢於言表。 早期的王維蔑視權貴,尤其對那些紈絝子弟膏粱之徒進行過深刻鞭撻,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具有比較強烈的政治上的進取心。如他的《寓言二首·其一》:

朱紱誰家子?無乃金張孫。

驪駒從白馬,出入銅龍門。

問爾何功德?多承明主恩。

鬥雞平樂館,射雉上林園。

曲陌車騎盛,高堂珠翠繁。

奈何軒冕貴,不與布衣言。

通過對不學無術卻世襲高爵的貴族子弟的嘲諷和憤怒,抨擊不公正的用人制度。在一首詩中出現兩個咄咄逼人的設問的情況並不多見,這裡詩人對官宦子弟無功無德,縱情犬馬,生活奢華糜爛,卻世襲高官的現象表達了強烈鄙視和憤慨。 這一時期,王維的入仕態度非常積極,所以對一時間未能大展懷抱的“不遇”遭遇很是焦急,表現得比較急切,如他的《不遇詠》中開頭四句“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連用四個“不”字,表達了自己空懷一腔壯志卻報國無門的深深失落。詩歌最後兩句“濟人然後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則再次重申了自己“濟人濟世”的決心和功成身退的人生規劃,不肯白白地做一個毫無建樹的男兒。

王維禪詩具體意象舉隅

在王維的禪意詩中,主要反映和表達的禪意境是空靈沖淡、靜逸灑脫的空幽閒遠,以及所參悟到的流轉不息的自然本意,而用以承載和寄託的物象集中於“鳥”、“雲”、“月”等。

  1. 鳥意象

鳥,在王維的禪意詩中是能夠得閒、得靜、自由的生靈,鳥所棲息和活動的場所象徵了作者在人情冷暖、宦海沉浮之中,所追求的那一方寧靜遠塵的棲身之地,實際上更是作者心靈棲息的場所。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鳥鳴澗》

這首詩寫春山之靜,也是以動寫靜詩歌的代表作之一。在一個沒有人聲的寂靜的夜晚,月亮尚未升起,而作者卻真切地感覺到桂花飄落枝頭,彷彿纖薄的花瓣落地也具有聲息。因為作者的心靜,所以人靜,山靜,夜靜,所以“詩人能發現這種‘落’,或僅憑花落在衣襟上所引起的觸覺,或憑聲響,或憑花瓣飄墜時所發出的一絲絲芬芳。”排除視覺感官,落英便成了極細微的事物,這種“落”卻被詩人清晰地捕捉到了,“詩人則又不禁要為這夜晚的靜謐和由靜謐格外顯示出來的空寂而驚歎了”。在這裡,詩人的內心世界和空寂的春山氛圍是相互契合,又互相作用的,詩人此刻正像那枝上安眠的山鳥,享受著無比的幽靜,又和瀰漫的幽靜融為一體。因此,當月亮升起,給這夜幕籠罩的空谷,帶來皎潔銀輝的時候,竟使山鳥驚覺起來,詩人在這疏疏落落的鳥鳴聲中,更加幽深地體會到了世界的寂靜。這首詩說明心外一如的靜寂境界,此詩禪味極濃厚,用筆疏淡而傳出含蓄豐蘊的詩情畫意,詩中的背景雖然在“人間”,當清淨的心靈,與自然境地融合為一時,卻能從中體達到禪理那種“不生不滅”的實相,來解脫人世間的煩惱。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禪境詩,已達到“意”與“境”的融合為一,它只有通過禪的體驗才能加以表現,也只有在人與自然的水乳交融中,才能獲得渾然一體的程度。所以,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從讀者的感受角度評價此詩:“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清代李鍈就詩作本身給予推崇,謂:“一片化機,非復人力可到。”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這裡我們似乎可以聯想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曹操《短歌行》)的情境,不過那是一個動盪的年代,在月明星稀的晚上,一陣陣鳥鳴悠然地劃過夜空,南飛的烏鵲應該是離亂的寫照。王維的這首《鳥鳴澗》雖因各種相關資料的軼失而無法斷定創作時間(按陳鐵民《王維集校注》將此詩歸為“未編年詩”),但王維所處的是盛唐時期,他詩中的“驚鳥”決不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①;也不似“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的孤鴻那樣“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內心愁腸百轉、躁動不安。這裡的並不飛離春澗,甚至只是挪挪腳窩,在林木間偶爾發出一兩聲鳴叫。所以如果與其說他們是受到月亮的“驚”嚇,不如說那是對月出的一種新鮮感。可見,這裡的“山鳥”對待空山的幽靜是如何的熟稔,此刻詩人彷彿真的羨慕上了這枝上安眠的鳥。

再如《寒食汜上作》

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

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

本詩為開元十四年(公元 726 年)王維自濟州西歸途中所作。按唐制,地方官大多任期 4 年。王維開元九年秋被貶至濟州,至開元十三年秋期滿,結束了濟州司倉參軍的任職,因故遷延半年後,於開元十四年春啟程歸京,準備接受新的任命。詩人走水路,船至廣武城時,寫下這首詩。

就在清明節的前一天,王維在歸京的途中經過廣武城,心有感慨,淚落沾巾。廣武城,古城名,位於今河南滎陽東北廣武山上;汶陽,即汶水北岸,代指濟州。汶陽歸客,表面是交代人物,而實則更有所指,作者想起了這一稱謂所包含的歷史種種,四年多的大好時光就這樣在做“糧倉保管員”的日子裡匆匆逝去,而這一打擊又恰恰是自己在初入仕途、少年得志之際兜頭的一盆冷水,令人清醒的成分不多,使人失望的因素不少。念及此,或濃或淡的悲傷湧上心頭,或許對自己被貶濟州的原因有了深入的思考,或許是對官場的不再信任,或許對今後仕途的難以把握,不僅潸然淚下。古來有“女子傷春,男子悲秋”的總結,而此際詩人的傷感當與春關係不大:春去夏來,滿眼應是火熱浪漫,可是那麼繽紛的落英,卻是寂寂無聲;山鳥的哀鳴,一聲聲啼在了詩人的心裡,也是詩人心裡的悲啼。但個人是渺小的,你不痛快,並不意味著別人也在傷懷;那邊的渡口,楊柳青青,生機一片,“渡水人”是那麼清爽,那麼高興,兩相對照,苦情立現。所以,在展示生活落寞孤寂的同時,也透露出一種想要遠離世事煩惱的慾念,詩中浸潤著禪意,流露出作者歸隱的意向。明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評價此詩:“絕句如王摩詰:‘廣武城邊逢暮春,……’與‘渭城朝雨’一篇。韋應物:‘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皆風人之絕響也。”

  1. 雲意象

在中國古典詩歌裡,雲一直是人們尤其是詩人所關注的自然景物,由於雲的輕、淡、隨風吹送、自在舒捲、無憂無慮,常成為文人欽羨吟詠的對象。如“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度幾秋”(《滕王閣詩》王勃)的悠然自適;“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靈隱寺》宋之問)的高遠空靈;“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堪臥君早歸。”(《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李白)代表著隱者的清逸高潔;還有“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秦州雜詩》其七·杜甫)的雄渾蒼莽等等,可謂各有特色,又都是“雲”在詩歌中的典型意象。雲,在王維的禪詩中也是主要意象,它們有的象徵了人世的虛幻無常,更多的則象徵了作者在隱居中參悟到的流轉不息的自然之意。

最為典型的如: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終南別業》王維

由於奸相當道,政局變化反覆,王維早已看到仕途的艱險,長期以來便想超脫這個煩擾的塵世。他吃齋奉佛,悠閒自在,大約四十歲後,就正式開始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這首詩描寫的,就是那種自得其樂的閒適情趣。

首聯“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敘述自己中年以後即厭惡塵俗,而信奉佛教。“終南別業”原為宋之問別墅,王維得到這個地方後,完全陶醉於那裡秀麗的山水和寂靜的田園了。他在《山中與裴秀才迪》的信中說:“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興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這段信的描述所體現和透露出來的是王維早已瀰漫開來的閒情逸致,他彷彿已經找到了精神上的家園,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頷聯“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中透露出來的是詩人的自得其樂的心境。詩人同調甚少,“興致來時,惟有獨遊,賞景怡情,隨處若有所得,不求人知,自己心會其趣而已。”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頸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即詩人所知的“勝事”。隨意而行,不覺中竟來到流水的盡頭,看是無路可走了,於是索性就地坐了下來,這一坐卻看到了出岫的白雲,或舒或卷,氤氳繚繞,是不是近前消失的溪流升騰而為呢?“行到水窮處”,即一切皆歸源於一,即絕對的自性;路盡了,真的盡了嗎?水窮了,真的窮了嗎?我們看到腳下瀰漫而起的白雲,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即絕對自性展現一切現象,關照一切情境。這就是“一”與“一切”的流轉。此二句深為後代詩家讚賞,所示情景也深為後世同調中人所欽羨。近人俞陛雲(俞平伯之父)在《詩境淺說》中講:“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雲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世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可謂一語中的。“水窮”似路已盡,而“雲起”則心已通,比起陸游“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具窮通之理!

再如《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詩人先用誇張的手法勾畫了終南山的總輪廓,並從自己作為遊人觀賞的角度生動、逼真地寫出了終南山雄渾、寬廣、幽深以及磅礴的氣勢,屬山水田園詩的名作。但這裡的“雲”的含義是超越自然的,如果單單認為這首詩在寫山,就會失於膚淺。“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王維寫的是入終南山而回望,望的是剛走過的路,而望到的卻是雲。詩人身在終南山中,前方白雲瀰漫,看不見其他景物,彷彿再走幾步,就可以浮游於白雲的海洋;然而繼續前進,白雲卻依然繼續分向兩邊,可望而不可及;回頭望去,當初分向兩邊的的白雲卻又合攏來,匯成茫茫雲海。前方是霧,乍往還有,駐足卻無。以終南山的高廣、難測,完全可以寓意著形形色色、變幻虛無的大千世界,雲是其中的代表性意象,因而也帶上了空幻的色彩;而王維筆下的雲不僅象徵了大千世界萬事萬物的虛幻與變化,還體現出一種似開而合、似合而開、非開非合、亦開亦合、連綿無盡的禪境。

王維在《山中寄諸弟妹》中則直接用白雲代指自己:

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

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雲。

此詩當作於隱居嵩山時,根據詩的內容推斷是寫給家人以報平安的信件。前兩句向弟妹們講述自己隱居山中的生活情形,在山中居住一起生活的有很多的僧侶,我們日常聚在一起坐禪誦經。“城郭遙相望,唯應見白雲”兩句,則是反向起筆,自己牽掛家人不講,而從弟妹們思念自己的角度來寫:“你們在家中眺望我隱修的場所,大概我就在你們所能看到的天邊的白雲之中”。這裡的白雲,也不是自然的白雲,而是詩人的自況,是一顆遠離塵俗世事的“白雲心”,即《贈韋穆十八》中“與君青眼客,共有白雲心。”

又如《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這首詩寫的也是送友人歸隱,用語平淡,但詩的意味更顯悠然不盡。友人仕途不順,決意歸隱,長亭相送,飲酒話別,是古時常見畫面。就詩歌來說,前四句也是尋常話語,但從問答之中讀者可以感受到,意欲歸隱者心中的“失意”奠定了詩歌的感情基調。以王維的睿智,早期就對已過鼎盛時期的唐朝以及此時期下的官場吏治應當是洞察的,所以對友人的不得意而歸隱是深刻理解的,甚至感同身受。所以才有“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的慰勉之語。這裡的慰勉與《送綦毋潛落第還鄉》當中“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的慰勉之情已經截然不同了,不再對當時的社會和政權給予更高的信賴和期待。全詩借送失志友人歸隱,抒發功名有盡,白雲無窮的感慨,也明顯透露出自己對歸隱的羨慕之情:你只管去吧,我也不再細問什麼,不必再以失意為念,也不用再說什麼“不得意”,因為你要去的地方是那樣的美好,你足以伴著悠閒的白雲,品嚐那無窮無盡的隱居之樂! 這裡面,暗含著對比,即對功名富貴的貶斥和對歸隱生活的嚮往,對塵世利祿總有盡頭的感慨和對山中白雲悠然無盡的欽羨。這裡的白雲,是摒棄塵俗、高潔無暇的象徵,更是詩人參透世事後,對生命存在形式的寄託:悠然自適、無羈灑脫,水雲流轉、生生不息。

  1. 月意象

月意象在佛教中佔有重要地位,是較突出的意象,其中用月喻指佛性本自清淨,是佛教月意象的核心意象。如《佛說月喻經》中說:“如世所見,皎月圓滿,行於虛空,清淨無礙。”“今我所說,猶月行空,清淨無礙。譬明眼人,涉履諸險,離諸疑懼。”這裡指出佛性本自清淨,猶如皎月行空,修行者一旦悟得參透,則可不疑不懼。而人性又何嘗不是本自清淨呢?孟子早在 2300 多年前就對人的本性作出論述,“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告子上》)。月意象同時也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重要意象,王維詩中之月,象徵了靈魂被盪滌後的清幽恬靜、空明澄澈的心靈之境。

如《竹裡館》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首詩歷來被認為是一首山水小品,表現的是一種高潔雅靜的情致。如《唐詩鑑賞辭典》中賞析描述道:“這一月夜幽林之景色是如此空明澄淨,在其間彈琴 長之人是如此安閒自得,塵慮皆空”。《唐人絕句精華》等也將此詩與《鳥鳴澗》、《鹿柴》合談,認為“皆一時清景與詩人興致相會合,故雖寫景色,而詩人幽靜恬淡之胸懷,亦緣而見”。都說環境清幽空淨,詩人安閒恬淡,但筆者認為,結合詩人的境遇和精神境界,以及詩歌所運用的所有意象綜合來看,如果單純理解為“以動寫靜”則不足以表達詩人的胸臆。“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兩句,讓我們想到了那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的阮籍,他的《感懷八十二首》第一首即是: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我們知道,琴在古代歷來受到文人雅士的青睞,它的作用早已超出了作為樂器的範疇,如鍾子期、俞伯牙《高山流水》的典故等,琴已經成為抒發內心情感甚至作為情感交流的工具和途徑。所以,夜深無人,詩人轉側難寐,坐起彈琴,藉以解懷。而到底有什麼樣的情懷需要釋放呢,不是欣慰喜悅,寤寐之念,而是憂思滿腹,孤憤難窮。想要傾訴無人傾聽,孑然獨處的詩人定是孤寂到了極點,憤懣壓抑到了極致,用彈琴來排解吧,一曲接著一曲,意猶未盡,只好舍琴“復長嘯”。從《竹裡館》前兩句來看,明明是靜極生動,且近於躁動的情景。那麼詩歌以靜景來收束,只能說最後這一切的動,都歸結於靜,而不能闡釋為以前面的“動”來烘托、反襯後面的“靜”。所謂的“歸結於靜”是一個過程,是王維內心世界從壓抑,到爆發,到明晰本心,到歸於平靜的一個過程,是連貫的,發展的,動態的。在這幽深空寂的竹林深處,此時此刻,你所有的悲傷憂憤,所有的轉側難眠,都是無人知曉,無人過問,更無人安慰的;但初上林梢的一輪明月,“來”了,是有備而來的,那從林梢揚灑而下的清輝瞬間盪滌了詩人不平的靈魂,給詩人帶來了心靈上的慰藉,明月懂得詩人,詩人也懂得明月。同為超凡脫俗的詩人筆下的明月,而且同在孤寂的情境下,這一輪明月不是李白《月下獨酌》中那一輪“不解飲”的明月。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再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詩歷來被後世讀者所推崇,也作為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作品的典範被眾家解讀;在詩中,詩人幾乎調動了所有的知覺來感受這個世界,併為讀者呈現出一個極富情感內蘊的場景。詩中意象全部帶給人以美的感覺,是一種蘊含著涼意的美,如空山、新雨、明月、青松、泉流、岩石、竹林、蓮花、浣女、漁舟,其中“空山”可以看作全詩的大背景,所有的景物、活動都籠罩在這樣一個空闊遼遠的意境之中,再加上一個指明時節的“秋”,立刻讓人聯想到“一場秋雨一場寒”的生命感受,這裡的“空”與“秋”隨意造境,渾然天成,開篇給人以清幽明淨的感覺,也奠定了全詩的基調。全詩沒有熱烈的、能給人以熱度感的意象,就連浣紗歸來嬉笑的女子們所帶來的熱鬧,也只是轉瞬的喧鬧,漸行漸遠漸無聲。

詩歌的首聯畫出了秋寒山空、萬物凋零的基本意象,接著採用工筆手法,描繪得高低錯落,遠近分明,明滅可睹,動靜相宜,極見功力。頷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兩句,朗照的月光把清輝揚灑而下,像水一樣,從松的枝葉間傾瀉著;清澈的泉水淙淙流過岩石,一場新雨過後水量似乎漲了些許。而這裡的明月和清泉,既是映入眼簾的自然景物,又蘊含著詩人特定的思想取向,其關鍵應在“明”、“清”二字。初秋的傍晚,夕陽已沒入西山,正是天朗氣清的時節,早早就懸掛在夜空中的月亮,更加把它的清輝無遮無攔地投向大地,灑向山中,映照在潺潺的溪流上,粼粼閃閃,這是一種多麼清幽明淨的美麗。王維曾在《鄭霍二山人》中稱讚鄭山人與霍山人兩位隱士的高尚節操:

翩翩繁華子,多出金張門。

幸有先人業,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學,肉食騖華軒。

豈乏中林士,無人薦至尊。

鄭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賣藥不二價,著書盈萬言。

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

吾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

其中“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兩句從飲食起居的細節入手,盛讚二人高潔之志。而同時詩人本身也是這種心志高潔的人,他曾在任右拾遺前寫給張九齡的一首詩中這樣陳述自己:“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獻始興公》),寧願棲隱山林,寧願過清貧淡泊的生活,也不願為了追求富貴享樂而阿諛巴結王侯、討好權貴。自己堅持氣節,不善圓通,在道德操守上,卻能始終如一。不管出仕還是入仕都不能喪失自己的人格,表達詩人自己剛直不阿、高蹈潔行、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性格。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的寫照,而籠罩松與泉的正是那空靈明澈的一輪明月。

帶你瞭解王維禪意詩中的三種意象:鳥、月、雲

王維筆下的鳥、雲、月意象為我們展示了一種融合了濃淡相宜的禪意的審美體驗,具有類似意蘊且比較常見的還有“林”、“鍾”等意象。試簡談如下: 如“空林”、“深林”等等,雖然在眾多的詩人當中,根據需要而選擇林意象的比較普遍,但相比較而言,王維詩中的“林”總是顯得要比別人的“幽深”,或者更加“空寂”,彷彿他的內心,需要更加幽遠的環境才能安靜棲息。明王鏊在《震澤長語》中評價王維以《輞川集》為代表的一批詩歌:“摩詰以淳古澹泊之音,寫山林閒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及其鋪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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