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之墓》:緩緩死亡


《螢火蟲之墓》:緩緩死亡

在讀日本作家野坂昭如的短篇小說集《螢火蟲之墓》,第一篇就是同名中篇小說。比起這篇小說,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動畫電影《螢火蟲之墓》更出名。

這篇小說寫的是日本二戰結束前後一段時間,神戶一對戰爭孤兒清太和妹妹節子,緩緩死亡的悲慘故事,請注意:緩緩死亡。


兄妹倆的父親是海軍,正在前線忙於向其他國家發起戰爭,他們的母親在家鄉照顧兄妹倆,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戰爭後期,日本本土陷入戰火,每天都有轟炸機來轟炸,母親在空襲中喪生,父親生死未卜,十二歲的清太和四歲的妹妹成了孤兒。母親生前委託照顧他們的遠親,壓榨了兄妹倆賴以生存的糧食與財物後,逼得兄妹倆不得不離開他們家,住進了一個小防空坑。防空坑沒有照明,清太捉了螢火蟲在帳中照明。每天早晨,節子會把死去的螢火蟲埋在防空坑外面。沒有食物、沒有藥品、沒有大人照顧也沒有人管他們。營養不良的妹妹,全身都是蟲咬蝨子叮後長出的紅斑與疥癬,身體一點點潰爛。清太用一切手段尋找可以吃的東西,包括偷。但他依然阻止不了節子的慢慢死去。節子死去,連火化都排不上隊,死的人太多了。配給所的人讓清太自己找個地方燒了妹妹,因為她還是個孩子,很好燒。清太找塊空地,燒了妹妹。之前他已經聽說海軍艦隊戰敗的消息,父親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和妹妹一起活下去的動力與希望完全喪失。妹妹死後,清太也因營養不良虛弱不堪,開始慢性腹瀉。他露宿車站,一點點賣掉自己所有的可憐財物換吃的,衣服、鞋子,賣到最後,全身只剩下一條褲子。而那褲子,也因清太再也無力走去廁所,只能拉在褲子裡而變得臭不可聞。虛弱的清太已經無法行走,站都站不起來,意識模糊。在全國打掃衛生準備迎接美軍到來的時候,清太終於倒下死了。清理屍體的人,在他的腰間發現一個小小的舊糖果盒,蓋子已經鏽住了打不開,搖一搖,裡面似乎有東西。工作人員隨手扔了出去,盒子落下去時蓋子摔開,裡面裝著的、清太妹妹節子的骨灰,灑在地上。


這篇小說並不長,沒有什麼衝突與故事情節。從一開始,就是寫當戰火燒到日本,清太和節子是怎麼慢慢死去的。父親參軍前,他們一家過著幸福富足的生活,隨著戰爭的推進,一家人生活也變得越來越難了。不只他們一家,是戰爭中的每個普通人家。

被清太的父親們點燃的戰火,摧毀了他們自己的家園,燒死了他們自己的妻兒——

家鄉成為焦土,家成為廢墟;

空襲中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媽媽很快死去,清太看到大團的蛆,從媽媽的屍體上滾落,救護所的地上蛆蟲亂爬;

在一個大坑中,媽媽和其他死去的人一起被火化;

清太和節子被領養他們的人各種嫌棄,並一點點弄走媽媽留給他們的不多的財物。清太決定帶著妹妹離開,獨自生活;

住在防空坑裡的兄妹倆,悲慘地活著。被飢餓和病痛折磨的年幼的節子,已經沒有力氣再活著。她像賣火柴的小姑娘一樣,在虛幻中孤單地死去;

同樣被飢餓和病痛折磨的清太,活著於他,僅僅是沒有死——

所以,當死亡雖然姍姍來遲、終於還是到來時,我甚至鬆了一口氣。


只有死亡才是仁慈的——這是人世間最大的殘忍。


《螢火蟲之墓》:緩緩死亡


在戰爭帶來的創傷中,那些悲慘的人不只是經受飢餓,找不到吃的,而是自己還要被一點點吃掉,被蛆、被跳蚤、被蝨子、被蚊子……每一隻蚊子的血,都是從節子那變得有些透明的身體中吸走的;清太甚至想要割開自己的手指,讓妹妹吸自己的血度命。

他是個好哥哥,但這樣想要保住妹妹的命,也因為清太在這世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想,是一種極度的恐懼,讓他對妹妹竭盡全力:家、媽媽、食物、父親,以最慘烈的方式一樣樣失去;周圍的世界,冰冷無情,從國家到普通人,誰也沒有對他們伸出援手。像他們一樣的戰爭孤兒到處都是,大人們甚至已經厭倦了看到他們。這些孩子的存在,醒目地展示著成人們不願面對的罪惡與絕望。

他們像蟲子一樣活著,甚至還不如一隻能喝飽血的蟲子。

清太應該和妹妹一起死去。或者在更早的時候,他們就一起死去,死於一顆空襲的炮彈。那些在空襲中很快死去的孩子,他們比清太和節子更幸運。躲過炮彈活下來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對於清太和節子來說,都只不過是通往死亡的路,變得更漫長更艱辛而已。

活著當然難,他們死得也太難了。給他們照亮通往死亡之路的,是螢火蟲,他們在走向墳墓時,給螢火蟲也修了墓。


戰爭以及戰爭後,大面積的人性是脆弱、自私、涼薄的,人性的光輝是奢侈品,稀有稀缺。我們常常在文學影視作品中,看到對戰爭中人性光輝的讚美與歌頌,那都是因為太稀罕。

而更殘酷的真相是,讓人類從戰爭的創傷中恢復過來的,不是人性的光輝,是人性的自私涼薄。

所有的戰爭。

不管正義與否,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場徹底的災難。對孩子來說,尤其災難深重。成年人的罪惡,濺了孩子們一身一生的血。

和平年代,常有人因為這個島那個島,這個邊境那個爭端,期待著打一仗解決問題。每次看到有人表達這樣的期待時,我都極度厭惡。除了別人挑起戰爭打上門來不得不反抗,其他所有事,都不值得發起戰爭。

——看看孩子。


對戰爭最深的紀念與反省,從來不應是一面旗幟,而應是一個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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