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師”傳奇

這裡講的張天師的故事,和歷史上的張天師沒有關係,只因為這位高人?(存疑)姓張,又從事的是算命、看相、看風水這一類的職業,他周邊的朋友就戲謔稱他為“天師”。

“天師”的外號越傳越遠,越傳越有名,基本上成了這個高人的代號,他的本名知道的人反而少了。

張天師年齡不大,現在也不過四十吧。我們這座城市,在中國佛教的歷史上佔據了比較重要的地位,但大家禮佛氛圍不濃,倒是多信鬼神。看相算命看風水的能人,可以說是“輩出”,張天師能在這個年齡出名,實在不容易,所以我稱他為高人。

按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註定吃這碗飯的,為什麼這麼說呢?

第一,他這人長得比較醜,頭上有兩個“旋”,因而頭髮總是梳不整齊;一字眉,深眼眶,小眼珠,給人一種陰鬱的感覺;齙牙,說話的時候,唾沫橫飛。

第二,他這人絕頂聰明,卻對讀書沒有什麼興趣。雖然沒什麼興趣,他的成績卻非常好。他有一個朋友,讀高中時,“成績挨不了他的青(比張天師差得很遠)”,最後考上了一所985大學(那個時候有沒有985概念我不清楚,按現在說法)。張天師在讀高一下學期的時候,就迷戀上了《易經》,讀到高三上學期,就不再去學校了,最後也沒參加高考。

第三,他這人比較髒。讀高中的時候,幾乎沒有人願意和他同桌,因為他身上經常有因為不洗澡散發的異味。也沒有人願意和他睡上下鋪(讓他睡上鋪,經常會掉一些髒東西下來,讓他睡下鋪,上鋪的人下床,又沒地方落腳)。出名後,家資按百萬計,仍給人不乾淨的感覺。

按我們這說法,這樣的人,才能在看相算命看風水這些方面學到“真道藝”。

在講張天師的故事前,先講另外一個人的故事,權當引子吧。

這個人姓李,名諱就隱去吧,外號“扯不爛”。說來慚愧,“扯不爛”這個詞的具體意思,一直沒有考證過,大概是人比較聰明,但做人比較隨意,喜歡搞出些別人不理解的事(不好的事情),別人又拿他沒有辦法的意思吧。

在他那個年代,他的家境相對來說是比較優裕的。

他父親是鄉里供銷社的會計,母親是“賣東西的(售貨員)”。在某一時期,能在供銷社工作,那是很令人羨慕的。更難得的是,在那“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他只有一個姐姐,可以說是家中一寶了。

扯不爛父親,是一個不苟言笑且心思縝密的人;他的母親,待人非常和氣,在“人民群眾”當中口碑極好。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扯不爛卻既沒有他父親的嚴謹,又沒有他母親的機變,成天無所事事嘻嘻哈哈。和一般“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不同,他好像沒有什麼高人一等的思想,和什麼人都玩得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這“比較亂”——打架、偷盜、勒索情況比較嚴重,至今我都還記得有種叫“車匪路霸”的罪。

混亂的年代,大部分人的經歷是痛苦的,但也有一部分年輕人,能夠快意生活。

因而,社會上多了很多傳奇的故事。

扯不爛本來有兩條出路,一條是讀書。

他爸媽想了很多辦法,把他送到市裡的學校去讀書,不過他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天賦。我們這形容一個人不會讀書,多戲謔說“讀書的時候爬女廁所去了!”。這個扯不爛,初中的時候還真的爬過,被學校留校察看。不是他爸媽,肯定要被開除,勉勉強強,最終混了個畢業。

另一條就是當兵,這也是扯不爛當時最想做的事情。按說,這個他家也是可以操作的,但他是獨子,他媽和他奶奶堅決不同意,只能作罷。

在家裡混了一年多,家裡找了關係,把他安排到一個邊遠的鄉里的供銷社工作,也算是有個鐵飯碗了。

他爸之所以把他安排到偏僻的地方,是因為怕他學壞闖禍。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到鄉下沒多久,就認識了一幫“兄弟”。有合作社的(銀行)的、農機站的、巡邏隊的——大多是父母安排工作的,還有一些“打撇(流氓)”的、偷東西的、不願做事的,總之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朋友都有。

因為都是些年輕人,聚在一起,破壞力自然極強。充沛的精力,總需要發洩,因而這些人經常晚上聚到一塊,琢磨著誰家的狗長得好,誰家的雞多。只要被他們盯上了,沒有不得手的。久而久之,這夥人成了那小地方的一害,但他們多是家裡有點關係的,而且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以一般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

這群年輕人,一起吃吃喝喝了一兩年的時間後,又覺得沒什麼意思了,想要尋求更刺激的事情了。

扯不爛工作的這個地方雖然偏僻,但有條要道經過。在修國道、高速之前,從湖北進入江西的貨物,大多要經過那。那屬於山高林密的地方,很多路段人煙稀少。也不知道從哪個人開始,在那發明了一種搶劫方式(用發明可能有點褻瀆這個詞了):就是在人少的路邊,把一顆較大的樹砍斷,然後用繩子把它拉住不讓倒下,等有貨車經過,把繩索一放,樹就橫在路上,貨車自然沒辦法經過(以前路窄)。然後,埋伏在路邊樹林的人(多是一群)跳到路上,派三五個人逼住司機,其他的人就到車上去搬東西。那個時候,開貨車的多是“有單位”的人,因而幾乎不怎麼反抗。一時間,攔貨車“搬東西”成了那司空見慣的事情。

扯不爛這些朋友裡面,本來就有些流氓小偷,怎麼可能不去搬東西呢?

扯不爛對這個沒有什麼興趣,大件,他不敢往家裡拿;小件,像罐頭、菸酒、日用品之類的,他見得多,要拿,到他爸媽工作的地方拿更方便。不過在朋友幾次三番地慫恿下,也跟著去四次,也沒有出頭,就是去“做個伴”。

因為參與這事的人實在太多了,大家都認為法不責眾,所以對這件事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扯不爛父親聽以前的下屬說他兒子在外面“亂得不得了”,怕孩子惹出事情來,就通過關係,把他調到了一個離市區不遠的地方上班。

本來這段生活也就告一段落了,誰知道,他以前工作的那地方因為一群人“攔車”打死了一個司機,正好又碰上“嚴打”時期,一時間抓了好多人,有幾個抓進去沒多久就被“打靶”了,一時間,參加過的人惶惶不可終日,紛紛南下打工。扯不爛一方面心裡惴惴不安,另一方面又抱僥倖心理,認為自己只是去看看,應該沒事。

一天,扯不爛在路上碰到一個朋友(一起參與過“攔車”的)。兩個人就坐在河邊聊天,聊了一陣,河對岸來了三個人,衝著他們叫:“後生,快來吃支菸,我們想去一下某某地方,勞你們帶一下路!”

聽得有煙抽,扯不爛朋友一下子來了精神,就走了過去。扯不爛正好想去撒尿,就沒有過去。扯不爛的朋友一靠近這三個人,心裡就覺得不妥,連忙對著扯不爛大喊:“快走啊!這幾個是來捉人的!”原來,這三個人是警察,扯不爛的朋友一下子感覺到了“殺氣”。

扯不爛的朋友話還沒說完,就被三個人扭了放倒在地上。

因為聽了太多的槍斃的故事,扯不爛一下子沒了命的跑。也沒有回家,在外面躲到天黑,然後摸黑走到火車站,扒上一列火車(這個他擅長)逃去了廣東。

他那朋友,就沒這麼幸運——被槍斃了。

扯不爛的父母,在家急得不得了,一方面怕兒子在外面受苦;另一方面,又怕兒子被抓住,所以想打聽又不敢打聽,只能乾著急。

正好,這時候有個算命的到那算命,也是病急亂投醫吧,扯不爛的母親就把算命的先生請到家裡(外面人多口雜),打算問問扯不爛的兇吉。

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人,把年庚生日報上去後,笑眯眯地問算命先生:“師傅,我這個崽,跟他說女人(做媒),沒一個看得上他的,你說我這屋裡條件,也沒有蠻差,怎麼回事呢?你說他有老婆討麼?”

算命先生聽了,笑了笑:“這個表嫂,你沒說實事(話)喲!”

扯不爛母親仍面不改色,說:“你這個師傅也是,這個哪有實事不實事的!”

算命先生說:“表嫂,今我就多說兩句,你聽了莫生氣。你今不是來問你的崽的婚姻!”

扯不爛母親見過世面,淡淡說:“你說我今想問什麼呢?”

算命先生說:“你的崽今年有一難,這一難還有蠻兇險哦!”

這話一出,扯不爛母親一震,心裡信了這算命先生八九分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兒子這件事,只有她和她老公知道。於是連忙陪了笑臉問:“師傅,這個事有化解麼?”

算命先生嘆了口氣,然後說了一些術語(扯不爛母親自然聽不懂),然後解釋說:“你這個崽,過得了這個關,日後會大富大貴哦!”

扯不爛母親長嘆一口氣:“還大富大貴,只要他聽我們半句話,過得了而今這樣的日子,就好哦!”

算命先生說:“表嫂,不怕你笑哦,我這個人好(四聲)點名聲,這個事,我要是幫你搞成了,日後呢,你要幫我傳一下名!”

扯不爛母親連忙說:“這個,我一定會報你的恩!”

算命先生沉吟了一會,對扯不爛母親說:“表嫂,你這個崽,而今在南下哦,你快派人去尋,要趕快北上!不是我嚇你,你這個崽,南下就是羊入虎口,豬上砧(板),蠻麻煩!”

扯不爛母親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說:“這人海茫茫,去哪裡尋?”

算命先生咧了嘴:“表嫂,你不去尋,怎麼尋得到?你去尋,不要蠻久,會尋得到!”

扯不爛母親心裡沒底,算命先生又說:“你莫哭,按我來說,你這個崽會沒什麼事。”

扯不爛母親聽了這話,連忙抽出兩張十塊的塞給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硬是不收,說:“表嫂,我這個人,只有賺兩塊錢的命,這裡進,那裡會出,你拿兩塊錢給我,我心裡歡喜得不得了!”

沒辦法,扯不爛母親只能給算命先生兩塊錢。連夜和丈夫商量,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我們那去寶安的人多,只能去那碰碰運氣了。

在那個年代,普通人通信基本還是靠寫信。扯不爛的父親抄了幾個廠的地址(廣東的)就開始南下了——他知道扯不爛吃不了苦,在廠裡肯定幹不長,只能投奔老鄉。

扯不爛父親幹部當久了,也吃不了太大的苦,一下火車就找地方吃飯(操作一下,可以報銷的),一碗飯還沒吃完,不經意一抬頭,真是又驚又喜,扯不爛也進了這小店來吃飯!原來,扯不爛本來是跟著一個朋友到了深圳,住了幾天,和朋友宿舍的一個人發生了點小矛盾,一賭氣,借了點錢準備到福建去。

事情已經發生了,扯不爛的父親倒也沒有很嚴厲地批評他——可憐天下父母心,大概如此吧!父子兩個商量了很久,才決定讓扯不爛到江蘇去——寧可信其有,去江蘇,應該算北上了。

不管是巧合還是怎麼樣。扯不爛朋友住的那一片,後來突然徹查“邊防證”,好多在江西犯了事逃到深圳的,都被抓起來遣送回江西了。這個讓扯不爛驚出冷汗來了,心裡暗暗想,真有發達那一天,一定要去感謝那算命的。

扯不爛雖然逃過一劫,但他似乎也把人生的幸運全部用完了,接下來便不停走下坡路。

他這人,吃不了苦,又懶散慣了,工廠的制度他哪受得了?因而多是這個廠做一個月,那個廠做半個月,人家打工都不停往家裡寄錢,他呢,到處借錢過日子。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爺老子‘吃多了冤枉(貪汙)’,他兒子受‘現世報’!”

人都是有尊嚴的,但在生活壓力面前,尊嚴往往變得脆弱不堪。扯不爛因為經常要向大家借錢過日子,自然不敢得罪誰,別人說他,很多時候只能笑著轉移話題了。

在江蘇打了三年的工,錢沒賺到一分,還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只能回家了(家裡這邊基本沒事了)。

做兒女的,無論多麼忤逆,多麼不堪,在父母眼中,都只是誤入歧途或一時糊塗,等長大一點後會變好的。扯不爛回家後做過很多事情,都是以失敗而告終,他父親慢慢有點心灰意冷了,與其徒勞無功折騰,還不如讓他待在家裡,等他成熟了再說。

偏偏扯不爛又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漸漸地學會了賭博。扯不爛父母一看,這樣不妥啊!於是商量著給扯不爛娶個老婆——這在我們這也算是一種逼著人成熟的手段。

我一直有個疑惑,年輕的女孩子為什麼總是喜歡一些看起來(或者確實)壞壞的男的呢——像我,見證了太多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例子。扯不爛的老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這個女孩子的家長鑑於扯不爛名聲太差,本來堅決不同意,但她不惜以斷絕和家裡的關係相威脅,女大不中留,做父母的又有什麼辦法呢,只能同意了。

扯不爛結婚後,他爸媽為了讓他能夠“立巖岸(立業)”,咬牙拿出家裡的積蓄,又把家裡山林的竹子杉樹一次性賣了,湊了錢給他買了一輛“蚱蜢爪”(一種小貨車,用一個Z形鐵棍發動,跑起來“咚咚咚”響的那種)。這種車子放現在恐怕沒有人願意開了,但在那個年代,也算風光了。

漂亮的老婆、令人羨慕的職業,人生夫復何求?扯不爛一時意氣風發,走路腰都更直了。誰料好景不長,扯不爛拉貨,基本上都在礦山上,那個時候礦上現金多,自然免不了賭博了。偏偏扯不爛運氣極其差,一年下來,不光沒賺到錢,還又欠了一屁股賬。

扯不爛的父親“打了一世的算盤”,賬目上的事情,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加上供銷社經常要送貨,錢都是由他經手,一輛貨車一年能賺多少錢,他清清楚楚。過年的時候,找了個機會,對扯不爛說:“人家說‘親兄弟明算賬’,我們是爺崽,我也不想你的錢。不過呢,這車也算是我買的,這過年了,我們賬還是要對一下!”扯不爛沒想到父親會來對賬,一時緊張,臉色有些變了,隨口編了個數目。扯不爛父親什麼人沒見過,看扯不爛神情有異樣,也就笑笑。第二天,到礦上問了幾個熟人,把情況打聽得清清楚楚。

回到家,也不發作,假裝不經意地對扯不爛說:“把你的車的鑰匙給我看一下!”,扯不爛也沒多想就給了。扯不爛父親鑰匙一到手,就發話了:“你昨日跟我說你賺了某多錢,而今錢呢?”

“都給別人家借掉了”扯不爛還想繼續抵賴。

扯不爛父親一拍桌子:“哪個借你的錢了?你自己而今都一屁股屎!”不苟言笑的人一發怒,威力自然大,扯不爛這下不敢說話了。

最後,扯不爛父親下了通牒:要麼改,要麼分家,車要收回。

扯不爛自然答應改,他老婆也在旁邊幫說話,說她會“監(督)”著他。

確實,扯不爛在半年多的時間裡都沒有摸過牌。

據說,人之所以愛賭博,是因為大腦缺少一種令人產生愉悅感的叫多巴胺的物質,所以賭博既是心理需要,也是生理需要,要戒掉是何其困難?熬了一段時間後,扯不爛又偷偷摸摸賭起來了。

本來他以為,半年沒打牌了,手氣會變好。誰知道,他的手氣更差了。一天晚上,賭紅了眼,一下子把車子押掉了(這在當時可是一筆鉅款)。

第二天,也沒有臉面回家了,索性把剩下的一點點錢拿到市區揮霍了一空。

幾天後回家,也不說話,在床上躺著不吃不喝。扯不爛父母,一方面為兒子不爭氣傷心,另一方面又怕兒子想不開,心裡非常苦。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把他們剩下的一點錢拿出來,又厚著臉皮向親戚朋友借了一些,給扯不爛買了一輛新車。

扯不爛父親,從村裡會計做起,過了幾十年好日子,人生暮年,卻要低聲下氣去借錢,有時和他關係好的朋友聊著聊著,不禁淚流滿面。

這次,扯不爛也發了毒誓:要是再去賭,不得好死。

那個時期,能買得起車跑運輸,那是穩賺不賠的生意。扯不爛自覺對不起父母妻子,再加上女兒也出生了,因而做事漸漸開始用心了。一年沒到,就把賬還了,還存了一些錢。眼看日子一天好似一天,扯不爛又沒控制住。這一次,他輸得極其乾脆,五個鐘頭不到,錢沒了車沒了還欠了一大筆債。

沒過幾天,一群人就跑到扯不爛家裡要賬,不給錢不走。扯不爛父親受不了這樣的屈辱,氣得暈倒在地上,他母親只能強忍淚水做飯陪笑臉,不是扯不爛姐夫擔保,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麼樣。一時間,這個家成了附近最大的笑話。

扯不爛父親為此病在床上,常常氣得用手砸床。一天,精神好一些,就叫扯不爛母親把兩親家叫到家裡,交代:“我辛苦一世,被這個‘遭天收的’兩下就搞掉了。這個家,搞不成了,你們養了個好女,被我屋裡害了,你們快接得她回去,莫耽誤了!”

扯不爛老婆,這個時候還對他戀戀不捨,他父母怎麼勸都不回去。最後還是扯不爛母親發話了:“女子(親暱叫法),你還是回去啊!我活了幾十歲,這樣沒用的男人,我是頭一次看到,莫耽誤了你!”

扯不爛這時失魂落魄,也沒有挽留妻子,這樣他老婆才決定帶了女兒回孃家。

人大概真的會被氣死。扯不爛老婆離家後還沒有一個月,扯不爛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受不了這種生活,收了東西到女兒家住去了。

扯不爛一下子成了我們那父母教育子女最好的反面教材。但不管怎麼樣,日子總得過。好在他開車技術好,很多人願意請他開車——仍在礦上裝貨。

經歷了這麼多,扯不爛變得鬱鬱寡歡,對打牌也有了心理恐懼,平常看都不看。一天,他去找老闆結賬,以前經常和他打牌的那些人正好又在那賭,他就站在那寒暄了幾句。突然,他發現經常贏他錢的一個老闆,手裡明明拿了一對4和一張6,怎麼伸手到口袋裡掏了一下錢,牌就變成了4、5、6順子,他沒有作聲就出去了。出去以後,就對管炸藥的人說:“老兄,我看得某某地方蠻多魚,你幫我搞兩條炸藥我去炸一下!”以前炸藥沒有什麼管制,管炸藥的人想都沒想就給了他四條。

第二天一早,他捆了四條炸藥在身上,外面罩了件大衣就來到換牌的老闆家裡。

老闆一家正在吃早飯,扯不爛也不說話,端了碗盛了飯就坐下來吃。老闆瞥見了他身上漏出的一段引線,一下什麼都明白了,嚇得話都說不清楚。扯不爛抽出煙,若無其事地對老闆說:“老闆,來吃一支我的差煙!”老闆一看他拿出打火機來了,連忙說:“走,走!到樓上去抽!”

一到樓上,老闆先開口:“我賺了你幾多,我一分不少退給你!”

扯不爛拿到這筆錢,又厚著臉皮向姐姐姐夫借了些,買了一輛“四輪”,重新跑起運輸來。

那個時候,他老婆(前妻)還沒有嫁,他一心想多賺錢讓老婆回來——沒錢,也沒有臉面開口。於是沒日沒夜地拉,周圍的司機都勸他:“你這樣搞不行啊,只要有貨就去拉,不管是日裡還是夜裡,會出事啊!”對於這樣善意的提醒,他總是笑笑。

這樣拉了一年多,他沒有出事,讓他拉貨的老闆出事了。這個老闆也好賭,“扯”了好多錢用掉了,再加上礦石價格暴跌,根本無力償還工資。這就是人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礦場老闆為了週轉,直接和扯不爛攤牌:錢我沒有,而今只有這樣,我這裡有個“檔口(礦井)”,抵成七萬塊,你要麼,你要的話再拿三萬塊錢給我,你自己開礦自己拉,包你賺錢。

這個倒真不是礦老闆豪爽,而是那個“檔口”出的石頭,稀有金屬含量不高,行情不好時基本上賣不出去。隔行如隔山,其他的人怎麼知道?

這個時候,扯不爛的姐夫又站了出來,勸他把這“檔口”接下來,到合作社貸款他來擔保(他有熟人)。

礦接下來後,扯不爛的日子並沒有變得好過,反而更抄心了。因為他這礦品質不好,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是賺得到一點錢,和他跑運輸相比還少一些。

他幾次想轉手,他姐夫總勸他:“少賺點就少賺點,礦在這,你細水長流,怕啥子?”

有時候,人要發財真是瞬間的事情。扯不爛慘淡經營五六年後,突然有一天(九十年代),礦石價格暴漲,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那“檔口”,越往下挖,礦石品質越好。鼎盛時期,一車原石就值兩千多塊,放一炮就是一萬多塊錢,而且有多少人家收多少。一時間,扯不爛賺錢就跟撿錢一樣。

兩年多後,礦山又被收為國有,不允許私人開採了。但扯不爛的錢已經“賺飽了”,據說有三四千萬存款。

見多了人間冷暖的人,自然會謹慎起來。經歷人生大起大落,扯不爛相信“命”了。手裡攥著這麼大一筆錢,他想投資,又不知道做什麼好,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找個人問問前程。

一天,他特意穿得髒兮兮(以前幹活的衣服)來到一條算命看相集中的街上,走來走去,看到“張天師”在那擺了一個攤子,他就心想:“這個後生(張天師那時才二十幾歲)又沒殘又沒瞎,后里巴生(年輕)到這街上混得到一口飯吃,怕是有真本事,我就去這裡問一下看得!”

到攤子前,問:“後生,你這裡是看相還是算命呢?”

張天師反問:“你這個老闆是想看相還是要算一下呢?”

扯不爛笑笑:“我還老闆,而今日子難過,到你這裡來問一下有什麼出路麼?”

張天師也笑笑:“你這個老闆還要試一下我的道藝是吧?”

扯不爛說:“你這是個什麼說法呢?”

張天師說:“什麼說法?你這個老闆而今春風得意哦,別看你而今穿得邋里邋遢,你錢不得了的‘飽(多)’哦,你要想買,這裡你買得起半條街呀!”

扯不爛心裡有點吃驚,仍笑笑:“我要有這麼多錢就好哦!”

張天師搖搖頭:“錢是你自己的,別人家拿不走,有幾多錢,你心裡一個明鏡一樣!”

扯不爛不正面搭話,說:“後生,你這裡算個命幾多錢呢?”

張天師說:“30塊!”

扯不爛說:“你這個人就不會做生意,人家這條街都是十塊,你怎麼要30塊呢?”

張天師也不急,淡淡說:“這樣說,你就去算十塊的就是!”

扯不爛說:“三十就三十,我跟你說實話,這兩年我還真是走了點狗屎運,我就想問一下,我這個人主不主財喲(能否保持財富)?”說完就報上了年庚生日。

張天師拿了一本書翻了翻,沉吟了一會,說:“你問財路,我就說說你的財路哦!老闆,你‘走紅’的日子才開始哦!而今你這點錢,十年後對你來說,都是點小錢哦!”

扯不爛笑笑:“你‘打亂話’吧,我有這麼好的運?”

張天師說:“我算是這麼算,你怎麼聽我管不了!”

扯不爛連忙起身,掏出兩張五十說:“那就託你的福,真有這樣的日子,我還要來謝你哦!”

張天師接了錢,裝到口袋裡,連聲多謝都沒有。

張天師的話雖然好聽,但扯不爛心裡還是有點沒底。開礦賺錢,可以說是非常僥倖,怎麼可能還有這麼好的機會呢?

沒多久,這機會還真來了。

扯不爛以前的一個朋友,已經一二十年沒有聯繫了。這個人外號“滑油絲”,滑油絲是極其狡猾的意思,一天忽然找上門來。開門見山說:“老兄,聽得說你開礦賺了不得了的多錢,而今我朋友有塊地,房地產你想搞一下麼?”當時房地產市場極其火爆,很多人在裡面“發了橫財”。不過,扯不爛還是一口回絕:“你莫聽人家講得神奇,我而今也就是吃飯不用抄(心),哪裡有什麼錢?搞這麼大的事,我吃不住!”

扯不爛之所以一口回絕,是因為他借錢借怕了,再也不想欠賬。房地產這行業,燒錢很快,他怕他這點錢投到裡面去,會“泡都沒得起(遠遠不夠)”。而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滑油絲這個人,扯不爛信不過。

滑油絲為什麼會找扯不爛呢?這裡面還有些緣由。在我們這小地方,房地產做得比較早的人,大多和政府有些聯繫。滑油絲說的那塊地,本來在那開發是穩賺不賠的——因為政府決定在附近建一個大型的批發市場。不過呢,後來政府班子成員換屆,新的領導否定了這個項目。這地方比較偏僻,又沒有主幹道經過,一下子一個香餑餑變成了燙手山芋。拍下這塊地的人於是找到了滑油絲做掮客,希望在信息沒有披露之前出售。

雖然扯不爛一口拒絕了這個提議,但滑油絲仍沒放棄。經過幾番遊說,扯不爛的心有點動了——在那個年代,只有做房地產的才能真正稱得上“老闆”。正好他姐夫這個時候在農村幫人建房子,也算一個小包工頭了,兩個人偷偷考察了四五次,覺得房子建起來,哪怕賣全市最低價,也是能賺上千萬的。

扯不爛根據他姐夫的預算尋思,把房子建好他也不用借太多錢,即便一套沒有賣出去,總還那麼多房子在,這個總是跑不掉的。於是下了決心把那地買下來,滑油絲也夠意思,一些文件性的東西,都是他跑來跑去,把什麼都辦得妥妥帖帖。

等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扯不爛開了車到張天師那去“選日子”。他也不說是開工,只說是自己要在老家造個房子,問哪個日子好。

張天師想一下,說:“老闆,你這個日子,錢要比別人多一點!”

扯不爛說:“這是怎麼個說法?”

張天師笑笑:“就是個這樣的一個說法。”

兩個人會心的笑了笑,於是張天師報了一個日子:“某月某日某時開工,利某個方位。”

扯不爛一聽,就把早就包好的八百八十八塊的紅包塞給張天師。張天師把紅包在手裡掂了掂,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又補了一句話:“李老闆,你這個事,怕有‘一法法子(點點)’波折,你莫抄心,自有貴人來幫扶哦!”

聽了這話,扯不爛心裡有一點點擔憂。畢竟算命看相的人多挑好的說,到底是有點波折是真話,還是有貴人幫扶是真話,他心裡沒底。不過,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做!

隔行如隔山,這房子一開建,扯不爛才發現這中間“水深得不得了”,他這是被滑油絲挖了一個大坑。為什麼這麼說呢?一個是這塊地是有期限的,他要是一年半沒把房子建好驗收,要罰款;二個是房子一開建,要錢的地方多得不得了,城建、城管、設計院、拆遷辦等等等等,都是要錢開路;更麻煩的是附近的村莊的人趁機敲竹槓,強攬工程,而且他們開什麼價必須得答應,不然停水停電封路。這樣一算下來,扯不爛姐夫當初的預算,還不到實際的百分之六十。

勉勉強強把五棟樓建好了三層,扯不爛的錢就“空了城”。這人都是這樣,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碳的少。一時間扯不爛又陷入了焦頭爛額之中,想賣掉沒有人要,想建好又沒有錢。他姐夫一看勢頭不對,又從中撈走一筆錢——在利益面前,除了父親可以信任,其他的親戚,都得防著點。

做生意的人,嗅覺都是極其敏銳的,一看扯不爛要倒了,各個供應商紛紛收緊金錢往來關係。

這時,有個老闆打算來接手,說是接手,其實是打劫,只肯出七百萬另外送五套房給扯不爛(隨便挑)。扯不爛猶猶豫豫,挺了半個月實在吃不消了,也就打算賣掉。

本來這幾千萬放到銀行吃利息,這一輩子過得舒舒服服,但現在這麼一搞,錢只剩下一個零頭,他心裡自然不舒服。去跟老闆籤合同前一晚,他一個人跑去夜宵攤上吃螺絲。

吃著吃著,一個人在他背上一拍,大聲叫:“李老闆,吃螺絲不喊我!”

這個人和扯不爛很熟,是鄉里信用社的一個“卵樣大(很小)”的官,以前扯不爛存錢都經過他的手,因而關係很好。這個人姓晏,愛玩也好幫忙。

兩個人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姓晏的官說話了:“老弟,你今心裡有事哦!”

扯不爛連忙說:“我有什麼事?你是不是還沒吃好,沒吃好隨便點!”

姓晏的官員有點微醉,拍著扯不爛的肩膀叫:“好!我喊你老弟,你心不樂意。我就喊你李老闆!李老闆,我這個人,沒錢,也沒權。不過說呢,哪個要是看得起我,我可以跟他‘拼生死(同生共死)’!你心有事,不跟我講,你是看不起我!從今往後,我們就做不認得,做得麼?”

人家這麼掏心掏肺,扯不爛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就把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姓晏的官員大手一揮,說:“你要幾多錢?”

扯不爛知道他沒有這麼大本事,就隨口說了句:“兩千萬怕是要!”

姓晏的官員一愣:“這麼多錢我真沒辦法!”不過,隨後又大手一揮:“不過不要緊啊!我有個兄弟,在當行長,明日我帶你去尋一下他!”

到了這個時候,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第二天,就和姓晏的官員一起去找行長去了。

一到行長辦公室,姓晏官員連忙介紹:“某某,這個是我的一個兄弟,今來請你幫忙,什麼情況我不曉得,要他來跟你說!”

扯不爛還沒開口,行長就把茶倒了過來,一直盯著扯不爛笑,扯不爛覺得奇怪。這時行長髮話了:“你硬是扯不爛吧?”

扯不爛嚇一跳,問:“你是?”

行長依舊一直笑,說:“騙鬼,我你都不認得了?那年在某某地方,我們去偷雞,你扛(抬)前頭,我扛後頭,那個老子(頭)望風放一銃,打得我一屁股的籽(鐵彈),不是你把我背到衛生院的?”

扯不爛驚喜:“你是‘石腦殼’?”

行長說:“是呀,你這個背時鬼,這幾年死到哪裡去了,我們尋你尋幾久?人家都說那年你打靶打掉了!”

兩個人一起回憶了一陣當年的事情,說得非常高興。扯不爛正要談貸款的事情,行長連忙說:“今不好意思,今還要去開會,明日十點,你還到這裡來!”

扯不爛心裡忐忑,不知道行長什麼意思,第二天九點多一點就去了辦公室。行長早就在裡面等他,喝了兩口茶,行長說:“某某(姓晏官員),人是個好人,不過呢,他嘴巴內頭藏不住事,蠻多事,莫等他曉得!”

扯不爛這才恍然大悟,然後把事情原原本本和行長說了。

行長大笑:“你是扯不爛,他是滑油絲,比起來還是要差點!”

扯不爛苦笑:“這一下等(讓)這個背時鬼搞到‘氹(水坑)’裡,起都起不來了!”

行長喝了口茶,慢條斯理說:“你這還是因禍得福哦!”

扯不爛奇怪地問:“這個怎麼說?”

行長說:“那塊地,滑油絲先來喊我去買。我還不曉得,我會去買?哪曉得,而今形勢又變了,市裡馬上要修一條路,喊(叫)環城南路,正好在那邊上過。只要路一修,那裡的房子不得了!”

扯不爛問:“你怎麼曉得?”

行長說:“老弟,到我這個位置,沒點消息,死也不曉得怎麼死的呀!”

扯不爛只能陪著笑笑。

行長又說話了:“老弟,我跟你說實話啊!親兄弟,明算賬,這個事,搞得!不過,我要參一股,做得麼?”

有行長撐腰,扯不爛求之不得,連忙答應:“你說怎麼搞就怎麼搞!”

行長也就不客氣要求五五分。

股份談好了,行長就說:“屋,你做得去就是,錢,沒有問題。我還要派個人到那裡去,你不得有想法吧?”

扯不爛連忙說沒有。

行長派的人是誰呢?是一個三十六七歲的女的,姓鄭。這個姓鄭的女的,本來也是銀行系統的一個主管,後來為了管理她丈夫(大行長)在外面的投資,就退出了。不過他丈夫後來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兩個人就離婚了。

姓鄭的女主管,靠的是真本事做到主管。做事非常有決斷,出來後主要在工地做會計(相當於項目經理),對建築這一塊也很瞭解。

一到工地,轉了一圈,就對扯不爛說:“你以為這是在鄉下做屋吧?這樣的房子,有哪個會住?都推掉重新做過!”

扯不爛嚇了一跳,連忙跑去和行長說,行長一句話:“她要怎麼搞就怎麼搞!”

姓鄭的女主管一來,所有那些要錢的單位,都只要一句話就解決了。然後叫了幾個社會上有勢力的老大,戴了安全帽在工地上轉了兩天,從此以後,附近村莊的人沒有敢再強攬工程了。

經過行長的運作,房子一直拖到環城南路開工才建好。銷售極其火爆,開盤那天,要半夜拿號排隊才能買上房子。

有人感慨:“我有錢還怕買不到房子?”但實際上,在那幾年,某些地段好的房子,有錢還真不一定能買上。

我們這有個說法“錢是尋伴的”,意思是越有錢,錢賺得越容易。扯不爛在那個樓盤賺了多少錢,沒有人知道,有各種傳說,各種版本,但這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靠著行長的錢,和這個樓盤的經驗,不斷拿地開發。現在說他富甲一方,絕對不為過。

有網友評論上一個故事說不相信扯不爛會擁有這麼多財富,想知道他的生辰。我只想說,別看我們這個地方小,好歹也是一個地級市,有錢的人,真的不止一個兩個。

不管是命也好,運氣也好,反正扯不爛是極其相信這一套的。每次買地,必定會先帶風水先生去看,開工什麼的,儀式都搞得非常隆重。

現在社會上很多大人物的故事,多像是“一碗心靈雞湯”,不斷重複他們如何不折不撓抗爭命運的事蹟,激勵我們前行。但扯不爛的經歷,就沒有那麼勵志了。他落魄時,和我們平常人一樣,惶惶不可終日,不敢有任何奢望。如果一定要找一個閃光點,我覺得他綁幾條炸藥去要回自己輸的錢,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也足見他的膽識。如果說成功都是有原因的,這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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