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馮展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有朝一日去送牛奶，而且為了這份工作煞費苦心。
二十九歲以前，她在爸媽的呵護下，在老公的寵愛下，日子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從不缺什麼，更不知道節儉為何物。
自從那個灰色的九月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依賴任何人，她要努力給兒子好的生活，給自己滿是寒霜的心找個支撐點。
這幾天，她一直抱著個本子默默苦背。那上面的東西對她來說特別重要。記載著客戶的姓名，地址等詳細信息。
對於馮展這樣的路痴來說，記地址倒沒什麼，關鍵是認路對她簡直難於上青天，正常情況下，離家幾里她還算清醒，但凡稍遠點，就不識東南西北了。
但這次，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它全部記熟在腦子裡。
別看這份工作工資不高，一個下午只有十元錢，但勝在時間短，只有半日制，對她這個單親媽媽來說，可以騰出上午時間做別的。
而且，做了那麼久的全職主婦，別的工作她根本就不會。對於沒學歷沒技術的馮展來說，送牛奶可能是最容易上手的活兒了。雖然家裡薄有積蓄，但如果只進不出，手中的錢花一個少一個，終有一天會囊中空空。她需要靠這份工作先養活自己和孩子。
好在，現在是2004年，一個月三百元足以維持她和孩子的正常開支。
時間已經過去兩天，還有一天，帶她的那個小夥子會離開，也就是說，她要趕在小夥子走之前把上面所有客戶的地址，名字以及訂的什麼牛奶都要清晰的印在腦子裡。
努力就會有收穫，兩天兩夜的辛苦沒有白白付出。
第三天老闆讓小夥子跟著，馮展自己送，她拿著牛奶在前面一家家送，雖然慢，甚至好幾次差點送錯，還好最後都又改過來了。
送完牛奶回去後看到老闆的臉色，馮展悄悄籲出一口氣。
看來是過關了。
2
馮展從此成為一個牛奶派送員。
剛開始的一個月很辛苦，路痴的馮展要強迫自己認路，強迫自己不能出一點差錯。通常是送完第一家嘴中就默唸著第二家的地址，晚上臨睡前，再默默的背誦兩遍客戶信息，早上睜開眼再背誦兩遍，她始終堅信勤能補拙。果然，一個月後馮展已經可以輕鬆自如的駕馭這份工作。
她的工作時間也由最開始的整個下午縮短到三個小時。
如果說最開始馮展是為了生活而選擇的這份工作，那麼現在她已經徹底喜歡上這份工作。
喝牛奶的多是孩子和老年人。
無論是孩子們的一句謝謝阿姨，還是老年人的那句歇會兒，喝口水再走。都是她每天生活中的調節劑，讓她在悲傷痛苦之餘莫名溫暖。
沒錯，馮展是個單親媽媽，剛剛離婚幾個月。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離婚不亞於剝皮抽筋，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但是馮展沒有時間去消化悲傷，去痛恨渣男緬懷過去。
她還要帶孩子，她要給孩子一個陽光的家。
日子一天天滑過，馮展適應這份工作的同時，五歲的兒子也適應了娘倆獨自生活的狀態。
只不過，臨睡前他還是會問一句，爸爸呢！想聽爸爸講故事。
馮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不想對孩子撒謊，更不想讓孩子對爸爸有恨，每當這時候，她總是快速的岔開話題。
孩子太小，大人之間的事能瞞就暫且瞞著吧。
馮展預備等他再長大些，能夠接受並理解的時候再和他講。
現在，她只想讓孩子臉上無邪的笑容，純淨的眼神多停留些時間。
那是一個母親最簡單的心願。
3
客戶大部分是單元樓，也有少部分是獨家小院。單元樓的只用把牛奶放在門口的鐵箱裡，而獨家院則需要敲門。
有一戶獨家院，卻從來不用馮展敲門。
她每次去，都能看到一個老太太，滿頭銀髮，妝容精緻，就那麼坐在門口，看到馮展來就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幾句。
當然，每次馮展也把牛奶直接放在門口的小鐵箱裡，再和老太太聊幾句。
老太太從妝容到穿衣，無一不精緻，無一不時尚，可見她家資豐厚，並不缺錢。
但，奇怪的是，除了老太太，馮展再沒見過這家的其他人。
和老太太聊的時間長了，才知她老伴早些年就去世，老太太也是女強人一個，她不僅自己做生意，還把兩個女兒都送到國外。女兒們也想接她去，怎奈老太太不肯。
阿姨，您這麼厲害啊！馮展也是單親媽媽，知道一個人帶孩子們不容易，沒想到人家老太太居然帶兩個孩子還做著生意，真了不起。
老太太搖頭淺笑，這算什麼。
客戶的牛奶一般都是先交錢再喝。她們有的交給馮展，有的直接去店裡交給老闆了。
讓馮展感到奇怪的是，老太太雖然一直喝牛奶，卻從沒交過錢。而且看她每天坐門口這樣子，應該也不會去店裡交。
就在馮展心中疑惑時，卻發生了一件事。
這天老太太告訴她，昨天送的牛奶她拿的時候卻只有半包，可能是袋子爛了，牛奶漏掉了。
馮展連忙道歉，說今天再補一包給你。
這一補，就補了三天。
第三次給老太太補牛奶時，馮展心裡嘀咕起來。她記得很清楚，明明放進去鐵盒子的牛奶好好的，怎麼老太太拿就成了半包？
“阿姨，您下次把半包的袋子留著給我，這別人的都好好的，就您這裡老是有問題，老闆今天罵我了。”
老太太立馬惱了：“我說你這個送牛奶的說話怎麼這樣啊！以前我咋沒說你，你們牛奶的質量不好還不讓客戶提意見。”
馮展忍住氣：“阿姨，不是不讓您提意見，是讓您把壞了的牛奶給我，我好給您再補，您也知道，這牛奶不是我們自家的，老闆說了算。”
老太太呼的一聲從椅子上坐起來，一雙枯黃如干柴的手指向馮展，那紅紅的指甲油特別醒目：“你這是啥意思，為這一包牛奶，我還訛你不成？我要去投訴你，跟你們老闆投訴你。”
那天，馮展捱了老闆的一通罵。
原來，老太太真的打電話投訴了。
馮展委屈的想哭，明明是老太太得理不饒人，到自家老闆這裡卻反而成了她的錯。
老闆埋怨馮展，老太太是老客戶，一直在喝咱們的牛奶，她有什麼意見，你和她好好溝通便是，幹嘛要惹她？老年人嘛，都得哄著來，你們要做的是讓客戶一直喝咱們的牛奶，而不是讓她來投訴。”
抱歉，我的工作是送牛奶，不是哄客戶。在無理取鬧的老太太面前都沒有發火的馮展，第一次衝老闆發火了。她冷著臉，轉身離開。
4
這天晚上，馮展給孩子洗過澡，自己倒了水洗腳。兒子卻突然跑過來，“媽媽，你上班辛苦了，我幫你洗。”說完小小孩童用他那肉乎乎的小手幫馮展輕輕洗著。
“媽媽，我長大了也買個舅舅那樣的車，掙多多的錢，給你買好吃的，買新衣服，我要讓媽媽享福。”
有熱浪湧過眼眶，馮展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這些天，她咬牙堅持，從不肯把自己的脆弱示人。那些吃過的苦和委屈都被她悄無聲息的掩蓋。
即使最熱的那一天，她滿身大汗的挨家送牛奶，即使在回來的路上口渴的要死，也沒捨得買支五毛錢的冰棍。
所有的這些，她從不肯和孩子提起，她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給兒子以最快樂無憂的童年。
直到今天，先是老太太找茬，再是老闆的責罵，前些天積鬱起來的所有負情緒，都在那一刻被點燃。
回來的路上，她一度崩潰，絕望。
卻不想，被兒子的這番舉動，這句話給點醒。
老闆下午說的話響在耳邊，送牛奶和做銷售差不多，遇到的客戶也形形色色，要想辦法讓她們信任咱們，遇到困難不放棄，而堅持到最後你會發現不一樣的天地。
兒子，讓媽媽抱抱。孩子答應一聲，飛快去洗了手，跑來緊緊的抱住馮展。
抱著孩子肉乎乎的小身子，馮展心裡生出無限勇氣，那個強大的媽媽再次迴歸。
兒子，為了你，媽媽願意放下一切驕傲，願意去吃苦，願意忍常人所不能。只要你好好的，有一個快樂無憂的童年。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再柔弱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也會化身強者，為孩子撐起一片晴空。
馮展再到老太太家時，還和以前一樣陪她聊幾句家常。並沒因她那次告狀而心有芥蒂。
但老闆待她卻和以前不同了，不僅讓她登記其他三人的工作成績，還時不時讓她出主意，怎樣才能把牛奶銷路達到最好。
這好辦啊，多做活動。
提起這個，馮展最有心得。她每天都在琢磨怎樣讓自己的客戶增加。
聽了馮展的建議，剛好趕在十一，老闆決定搞次活動。凡訂一個月的客戶，都送小袋洗衣服一包，每個送牛奶的，籤一份訂單抽一元。
於是就有了下面的對話。
“阿姨，咱這牛奶您還喝得慣嗎？”
“挺好的啊！你這閨女也貼心，老是跟我們說純牛奶不能空腹喝，還特別交代一定要加熱了再喝，否則容易拉肚子。以前可沒人跟我們說這些。”
“阿姨是這樣的，您既然覺得咱們這個牛奶好，這不是十一了嗎，店裡做活動，一份訂單送一小包洗衣粉，咱反正要經常喝，您看要不要一次訂一年的？雖然這洗衣粉是小包，可是一年也送十二包，夠咱用好久了，平常是沒有這個福利的，您看呢？”
“好，訂一年的。”
那天，馮展一共發展了三十家訂一年的單，老闆獎給她360元，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都多，她高興得不得了，老闆也高興，一個勁的誇她。
5
生活好像一下子好起來。熬過那些黑暗的日子，暖春不約而至。
那些曾經讓她痛苦煎熬的人和事，好像已在漸漸淡忘，眼前這美好的生活，這越來越順手的工作，如同在明媚的春光裡，鋪開了一張美麗的山水畫。
那些曾經的痛，好像已漸行漸遠。
由於馮展態度好，送牛奶時總喜歡特別交代，純牛奶一定要加熱了再喝，不然容易拉肚子。那些老人都誇馮展貼心。
她們回報給馮展的就是把自己的親戚，同事，和鄰居都介紹給馮展，隨著馮展的客戶越來越多，她的薪水已經遠遠高於那三個人。
這天，老闆找到馮展，說自己要到外縣，把本縣的牛奶代理交給她。
辦公室裡，馮展居然看到和她吵架的老太太，還有另幾個送牛奶的都齊齊集聚在那兒。
看到老太太那慈祥又狡黠的笑容，馮展才明白事情真相。
老太太才是綠白牛奶的幕後大老闆，她拿下了市裡的總代理。
本想著兩個女兒回來一個，誰知道倆孩子對生意都不感興趣，不肯回來。
從和馮展的聊天中得知她的境遇，和自己年輕時差不多，頓時對馮展充滿同情。
她想幫她，但深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且還要顧及著馮展的自尊。
經過一段時間的聊天，她看出馮展吃苦能幹，就有心給她一間店，但又想試探她，看她能否勝任。
於是就有了那天的挑剔和投訴。
原本就是老太太和老闆一起設下的局。
馮展順利通過她的考驗。
“孩子，一般人遇到那天被冤枉的事情，要麼控制不住情緒發火，要麼怯懦害怕，而你給我的表現卻是不卑不亢。很好！我終於可以放心的退休了。現在去和你的員工們講幾句話”
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馮展站了起來，當初離婚時的頹廢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優雅知性的青年媽媽。在所有人熱切的注視下，她說了一句話。
無論我們處在多糟糕的境地，不放棄，要保持內心的光明與善良。
心中光明，世界便不黑暗；
心有光明，世界便清晰透亮；
心裡光明，則一切坎坷都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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