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魔幻雜誌” 帝京舊事 文

我懶懶地扶了扶雲鬢上的釵,摸著總覺得手感不對,取下一看原是一支鳳頭釵。我往妝臺上一扔,餘光並不瞧身後渾身哆嗦的婢女,只是笑道:“聖恩正濃,皇后不喜,往後這隻釵就當個擺件供起來,日日上三炷香吧。”

窗外雀鳥寂靜,彷彿自打冬日以來就跟著我一起懶散了。婢女手腳利索地替我換上了朝服,又手指靈巧地把我的烏髮束起,最後替我戴上青紗官帽。這是開朝以來獨一份的恩寵。細數朝堂,唯我一個女子為官,手掌實權,即便這滔天的權勢從前是屬於夏侯頤的。

朝議左不過是幾個小官在私下鬥權,事發了,便抖到朝上的四品大官身上。我聽著越發眼皮重,混混沌沌也不知過了多久,耳根子處兒總算清淨了。

議政殿裡裡外外都走乾淨了,陛下右手撐著下巴,眼睛也快眯上了。這是他常玩的把戲,看著我站著睡覺似乎成了太平盛世裡他唯一的樂趣,我卻無比厭惡。

我清了清嗓子,他一時驚醒,理了理儀容,才掛著微笑貌似和藹可親地詢問我道:“愛卿可考慮好了?”

他是說那隻鳳頭釵,當日他借嘉獎我贈與此物之意唯獨我明白,倘若我願意,中宮即日易主。那日宴會後我便明明白白的拒絕了他,我笑著說:“陛下,朋友妻不可欺啊。”

他顯然有一瞬的輕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夏侯頤,他始終記得咱們三個的交情。如我一般。

今日他舊話重提,我卻不以為然,只是轉身時高深莫測地笑了,緩緩道:“陛下,夏侯頤回來了。”

果然,陛下臉上一緊,唇角的皮肉皺成奇怪的弧度。

陛下從前便這樣認為,夏侯頤再也不回來了,才是最好的結局。

今日早晨,我裝束好後便像尋常一樣備馬去往宮中。府門大開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了夏侯頤正抬起手準備扣門。

晨光熹微,金色的陽光細碎地灑在他的白袍上,像一條條枝蔓生機盎然的攀援其上。夏侯頤一身利落乾淨的白袍,袖子邊還是我從前給他繡上藍色鳶尾花。再見故人,我眼眶裡發澀,熱淚一時湧出,卻只是呆愣在原地,眼睛視線不肯從他身上移開。

夏侯頤沒有笑,他黑眸平靜,開口第一句便是:“安芸,我回來。”

我鬆了鬆嘴角,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揚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夏侯頤不躲,他只是有些恍惚地望著我,我瞧著他,眼淚卻止不住地掉落。他消失了兩年,如今又何必再回來。

他只是微微笑著,伸出臂膀將我圈進懷抱,我心下怔然,終是幽幽嘆了一聲。

夏侯頤歸來,於朝中是一件頗為棘手的事情,他從前的官邸早荒廢了,故而我只得將他安置在我府上。

夏侯頤入宮的令牌早在兩年前遺失了,他本來今日早晨便想隨我入宮見陛下,因我找理由搪塞過去才作罷。可接連兩日,夏侯頤尋我尋得十分緊,我為難地東躲西藏,至今還窩囊得不敢回府睡覺,只能在城中熟悉的酒樓下榻。

隨身伺候的婢女搖著蒲扇,不解地問:“您既然想夏侯大人想得要緊,平日連夢裡都是叫喚著夏侯大人的名諱,此時為何又不肯見他?”

我笑了:“想啊,想了兩年,可真見到了,卻疼得我心上像被人活生生剜了一刀。”

我心酸地揪了揪領口,頭側向一邊,禁不住腦中那些浮想聯翩,嘴角露出一個苦澀而清寂的笑來。沒有人知道,我和陛下從不希望他回來。

睡到月上枝頭時,我一個冷顫將錦被抖落,我皺著眉揉了揉紅腫的眼,問:“他習慣了夜讀,記得送熱湯去。”

婢女乖巧地應了,我轉念一想,起身便掀起被褥,說:“罷了,還是我去瞧著吧,你們做事總讓人不放心。”

回府時,他果真在窗下讀我白日留下的奏摺,不過是些酸書生當官後的小題大做,我向來不看這些,偏他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批註。我躲在牆角窺探一眼後,冷得直跺腳,見他喝了熱湯暖了身子,批完了摺子熄燈睡下,我才肯回房歇下。

這晚我著了涼,白日醒得比平日晚了一個時辰,讓夏侯頤逮個正著。我尷尬地迴避了他的視線,他卻一再逼近,他身上的清香染了些酒釀丸子的味道,我瞥見他袖口沾染的熱湯的痕跡,想起昨夜昏黃燭燈下他清晰的眉眼。便是這時,他牽住了我的衣角,我一時錯愣抬頭,正撞入他溫和的笑裡,我心裡不妨地一軟,垂著眼低聲道:“今日你便隨我上朝吧。”

我領著夏侯頤進宮入朝,面上平和,手心裡卻全是汗,周圍大臣的議論我一字未聽。直到走近了陛下,我方抬頭,一時之間發麻的頭皮下嗡鳴不斷,我一步步向前,卻不敢抬頭看他們兩個人中任何一人的表情。

夏侯頤恭恭敬敬地跪拜陛下,大殿裡一時寂靜,陛下卻許久不出聲,沉悶的空氣彷彿被冬雪膠凝住了。很久以後,陛下才低低地笑道:“見愛卿平安歸來,心甚歡喜,就像多年前你在營帳內焦急等待朕一般。”

我又是一愣,這許多年前的舊情了,陛下重提,我只覺得冷到骨子裡,連腳底都在打顫。我回頭看夏侯,夏侯眼底幽深沉靜,他半晌不語,在這一刻我甚至有些懷疑他其實全都知道了。

他慢慢笑了:“讓陛下擔憂了,臣如今歸來,便請陛下將臣的令牌歸還於臣吧。”

眾人的目光一瞬都落到了陛下的腰間,那兒掛著一個早掉了金漆的令牌,上刻著夏侯頤三個字。這個令牌自兩年前起便一直被陛下帶在身邊,就像我每晚都會反覆謄抄夏侯最喜歡的書籍。夏侯慢慢抬頭,沉斂的黑眸下深不見底,他的視線在半空與我和陛下匯聚一處,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此流轉其中。

我突自覺得難過,很想問一句,夏侯頤,你痛不痛。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派人刺了一刀,卻還要若無其事地站在他面前,佯談多年前的兄弟情深。夏侯頤,你難過不難過。

所有人都以為,兩年前只是一個意外,陛下也是這樣哄騙他自己的。那是慶元二年時,陛下剛穩固朝廷,潯城卻出了亂子,陛下派了夏侯去。半途中,夏侯頤遭人刺殺,生死不明。夏侯頤乃是陛下最信任重視的人,更是內閣中的宰輔,可陛下卻態度敷衍,大理寺自然也不會用心查案,最後只說是舊朝遺民所為。這正合了陛下的心意,揪出了許多仍想復立舊朝的遺民處斬,藉此打壓了一番後,夏侯頤一事便不了了之。endprint

那塊令牌曾遺落在潯城的郊外,除了當時刺殺他的刺客,誰會有意撿到。這塊令牌輾轉落入陛下手中時,我恨聲道:“你可真夠狠心的。”

陛下被我罵了並不生氣,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手指卻不禁摩挲那塊染了血汙的令牌。可那時,我們都以為夏侯頤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陛下和夏侯頤的相識是在潯城,終結也是在潯城,說不清究竟是否是上天的安排。

十三年前,舊朝古都被外敵侵入,一夜大火綿延了數十里地,從此這裡便成了無主之地。舊朝皇族最後的血脈也下落不明,強勁的大宛國勢如破竹,幾乎就要奪取這僅剩的城池。

鄭榕之,便是現在的陛下,那時結識了被數千人擁戴的夏侯頤。他們結草銜環,桃園結義,大丈夫豪情滿志,誓要以千名民兵趕出外敵,建立新朝。我從小喜武,只恨是女兒身,卻幸而生逢亂世,與他們二人相識,三人好不快活。

有酒,便是三碗;有肉,便切三刀;我們三個的血都互相刻到對方的骨子裡去了,這樣一份堅定的感情隨著我們收復失地,擊退大宛國而日漸深厚。那些年經歷的事多如繁星,差點死掉的次數比吃過的肉還多,可我努力回想,卻只能記起兩件事了。

灰濛濛的天上沒有太陽,迎面撲來的風還是帶著血腥味兒的,我咬著牙舉著大刀朝鄭榕之砍過去,鄭榕之側身一閃,他兩根手指夾住我的大刀,朝那邊看書的夏侯頤笑喊道:“你瞧,這麼蠻狠的女人,誰敢要啊。”

夏侯頤微微側目,忍不住笑了。我又羞又惱,一時發了狠,拿刀背使勁給了鄭榕之一下,他吃痛地揉著我的腦袋,壓低嗓音同我說:“你慌什麼,夏侯頤不是要你嗎?我昨兒可都替你問了。”

我一時大喜,扔下大刀便直奔著夏侯頤去了,邊跑邊扯著嗓子問:“夏侯頤,你娶我不?”

這話軍中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我羞得滿地找洞鑽,夏侯頤卻笑著拉起我,認真地瞧著我說:“娶,非娶不可。”

隔日,我往哪兒走都能聽見與我擦肩而過的弟兄們故意學著夏侯頤的聲音嚷嚷:“非娶不可。”

這大概是能讓我想起便笑的第一件事了。

第二件時便是距那半年後,與大宛國的最後一戰。

夏侯頤不擅武,待人親和,所有人都自覺地臣服於他,包括我和鄭榕之。但他從來只是在幕後指揮戰事,我們按他的要求排兵佈陣,從無一敗。那天,鄭榕之領了壯大的三萬人馬與大宛一戰,我和夏侯頤在營帳內焦急萬分地等待,原本夏侯頤估算在傍晚時可以結束的戰事一直延續到了無盡的黑暗。

那時我都快忍不住哭出來了,六神無主地抬頭看著夏侯頤,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放在膝蓋上的手卻一直顫抖。我才發現夏侯頤原來也會這樣的無措,他也會怕自己一個錯誤的決定葬送了鄭榕之的命。

直到天將明的時刻,外頭響起了鼓聲,我們同時心一緊,緊接著營帳的簾子被人撩起,鄭榕之用劍撐著身體走進來,他費盡力氣虛弱地說了一句:“怕有兩個人傷心,我不敢死。”

我和夏侯頤緊揪著的心終於放下,齊齊看向鄭榕之滿是血的臉時,不禁笑著錘了他一拳。

分明是這樣遙遠的事了,我卻每每於黑夜中將它拿出來悉心咂摸一陣兒,明明太痛太難過,也仍願意飲鴆止渴。

我朦朧著睜開眼時,面頰上淌了清淚,在我身側坐了許久的夏侯頤伸出食指輕輕替我擦去。我抬頭望著他,眉頭一點一點蹙起,我始終辨不明他回來的目的,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報復陛下,或者是我?

夏侯頤疏淡的眉眼蘊著溫溫的笑意,一如從前,這淡笑太過耀眼,我不敢正視。夏侯頤撫著我的手說:“安芸,不知不覺,咱們都反過來了。”

他低笑著,卻拿手拽著我的袖角,不輕不緩地扯了三下。我心有慼慼,面上閃過躲藏之意,不留痕跡地收回了手。

許多年前,他還是所有人敬仰的夏侯大人,忙碌於公務,我揣著他給予我的那份情,太沉太沉,滿心端著卻不知如何是好。那天他秉燭夜讀,我苦悶地坐在一側,擦著我的大刀,不時拿餘光偷瞄他。進出他營帳的人太多,我總也不能同他單獨說上一句話。

他等最後一個人走後,握著我的手同我說:“以後你只管拽著我的衣角扯三下,無論何時何事,我都立刻拋下,只看著你,只同你說話。”

我欣喜照做,可我勁兒大,他的衣角常被我扯爛,但無一例外,他都會立馬放下一切回過頭來用一雙世上最溫和的眸子瞧著我。直到今日,換他拽我,我卻避開了他的眼。

無論承認與否,從少年時三個人相伴相知的情誼,走至如今心生罅隙,細細一想,總歸讓人唏噓時光無情。夏侯頤和安芸的愛情,夏侯頤和鄭榕之的友情,都在那年的金殿前變得混沌起來,讓人目不忍視。

從十三年前三人相識,一起並肩作戰十一年,直到最後稱王,建立新朝。那數起來漫長的時光如指尖漏沙,我們過得那樣快意。唯獨鄭榕之成為我們的陛下後的那兩年,難熬到午夜夢迴時總想拋下現在的榮華,回到飲血茹毛的時候。

這王位本就是夏侯頤讓給鄭榕之的,按他的話來說,他只是將相之才,唯獨鄭榕之的果決持重才宜主天下。但我們的和睦就到那天為止了。

鄭榕之肅清朝廷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發落盤踞在城外對王位虎視眈眈的舊朝王公遺老。舊朝覆滅時,他們不曾出面,如今天下太平,卻要推出庸碌的皇族血脈來接管天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九千三百一十二人一個都留不得。

夏侯頤卻與鄭榕之為此事起了爭執。那天我就站在金殿外,聽著殿內兩個情同手足的兄弟激烈地爭吵。夏侯頤主張仁政,皇族人可殺,平民要留,力爭為舊朝遺民圈出一個城池,作為縣約束管轄。這是個難題,若為安民心,仁政是應當的;可若為安朝廷,誰也不能放心眼皮子底下留了一個火種。兩種政見,但無法妥協和讓步。

我聽了許久,直到鄭榕之沉默了,我忽然覺得心口疼痛,這十三年來我們三個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過。鄭榕之沒有妥協,他在沉寂許久之後終於意識到和夏侯頤相左的意見成了橫亙兩個人心上的一根刺。endprint

鄭榕之問:“今日的夏侯頤,是作為臣子站在這裡,還是作為鄭榕之的兄弟站在這裡?”

夏侯頤沉默了,他答不出來。

這樣艱澀的問題提出,恐怕是因鄭榕之已經忍到極致了。自新朝建立之後,新的身份賦予了他們新的責任,說不上是哪裡出了錯,可又總覺我們不該變成這樣。鄭榕之是王,他有穩固朝廷的考量,夏侯頤是丞相,他要平衡內外,每個人都在這已經圈定的範圍內小心翼翼維護開始變得易碎的情誼。夏侯頤的每一個規勸都踩在了陛下的心上,他深知陛下十三年來的弱點和惡習,他比旁人更近一步的要求著陛下。而陛下無數次都在想,奏摺上所有讓人不喜的言辭究竟是出於一個權臣之口,還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之口。

這僵化的關係讓我日漸沉默,甚至於有意逃避他們。直到兩年前的夏天,陛下意識到夏侯頤的羽翼太過豐滿,哪怕這並不是他自己想要的。陛下不動聲色撤了內閣,明言為了改革新政,精簡機構。夏侯頤身為內閣的首輔被迫放棄實權,調任鴻臚寺少卿,做了專主祭祀禮儀的閒差事。

我始終記得,夏侯頤那天下朝時獨獨留到最後,直到大殿只剩我們三人。

“陛下,”他凝望著陛下許久,緩慢地拱手道,“臣,告退。”

他低頭後退,然後轉身離開,一步一步地朝遠處虛無的白光裡走去,不再看陛下一眼。

這是陛下當年插在夏侯頤身上的第一把刀,卻扎疼了三個人。

夏侯頤被調去鴻臚寺不久,陛下就急切著亮出他的第二把刀。潯城地方特殊,是當年我們反攻大宛國的據點,曾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潯城是名副其實的皇城,裡面住著我們三個人。後來陛下對於潯城總格外留意,若是潯城的官吏出了岔子他定不輕饒,是以凡調任潯城的官員沒有一個不謹慎行事的。

當年夏侯頤是最先揭竿而起,號召眾人的。他有兩個最得力的部下,一個名為陳鐸,一個名為李參,擁戴著他浴血奮戰。新朝建立後,陳鐸和李參便留在了潯城替陛下效力。陛下把目光落到了潯城,不惜親手毀了潯城也要同夏侯頤一爭高低。

大火再起燒起,整個潯城毀於一旦,幸而未傷及百姓。這是陛下最珍視的舊皇城,整個朝堂譁然,無人敢說話,唯我冷眼瞧著陛下裝模作樣地發怒。如我所料,大理寺最後查出是陳鐸和李參二人合謀放火。夏侯頤直直跪下,每磕一下便響徹整個大殿,他額頭上青筋突起,拳頭狠狠撐著地面,強忍著同陛下求情。

陛下只是略一抬眼,淡淡說:“既然愛卿覺得此案有誤,那便由愛卿親自去潯城查案吧。”

夏侯頤不疑有他,當晚驅車趕去潯城,但他並不知道潯城的郊外有一隊從皇宮裡出來的騎兵等待著他。

這夜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夏侯頤陪著我看奏摺,像是發覺了我的異樣,轉頭朝我笑道:“累了就去歇著吧,我替你批閱完這些奏摺。”

奏摺大大小小少說有幾百份,陛下日理萬機,總由我先篩選出那些無關痛癢的摺子,然後才將重要的奏摺轉呈上去。這公務,從前也屬於夏侯頤。我擔心陛下看到夏侯頤的字跡心有芥蒂,便勉強笑笑,又從夏侯頤手中取回了筆,道:“你先去歇著吧,我不累。”

門外傳來敲門聲,打斷了夏侯頤,我抬頭問何事,只聽婢女說鴻臚寺張少卿求見。

我一時沉寂了。夏侯頤消失兩年,人人都以為他死了,那份鴻臚寺的閒差也早被別人佔去了,現下陛下還未安置夏侯頤的官職。

我抬眼,夏侯頤神色如常,只是對我微微一笑:“無礙,張少卿可能確有急事。”

我點點頭,讓婢女領張少卿進來,張少卿進門時與夏侯頤錯身而過,我看著夏侯頤單薄的背影,忍不住道:“記得喝碗熱湯暖暖身子。”

夏侯頤回頭,對我笑著點點頭。我放下心來,見婢女掩好門後才皺著眉問張少卿:“深夜造訪,究竟有什麼事?”

張少卿躊躇一會兒,眼底盡是諂媚討好的笑,猶豫許久才意有所指地將話頭落在了夏侯頤身上:“夏侯大人萬幸歸來,那鴻臚寺一職該如何……潯城舊案又該如何?”

我冷著臉打量他,言語間有些不賴煩:“你安心做你的少卿便是,夏侯頤一事陛下自有安排。”

像是從我這裡得到了什麼保證一般,張少卿面露喜色不停道謝著退出房間。可我想到他所說潯城舊案一事,難免心煩意亂起來,當年夏侯頤生死不明,陳鐸和李參二人便一直被扣押在京中,陛下還未處置。

正思慮間,夏侯頤卻又來了。他溫和朝我笑著,肩膀上還殘留兩片半融的雪花,手裡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酒釀丸子。我忙起身,接過他手中的兩個湯碗,正疑惑著想問,夏侯頤卻拉了拉我的手,寬厚的大手一點點將熱度傳遞到我的手心。夏侯頤望著我,眼底有一瞬的遊移,而後才重又笑著看我,我不甚理解,卻見他牽起唇溫溫笑著說道:“安芸,咱們成親吧。”

我不懂,夏侯頤此時明明笑著,這話背後我聽著總覺得隱含了一份沉重的嘆息,就像是無數的掙扎仿徨後匆忙決斷。

我愣神的功夫,他又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我一時失措,慌亂不堪,只顧著抽出手避開他。我側過頭去看案牘上的摺子,手發著抖翻找一份摺子,藉著垂下的烏髮擋住我的神情,勉強笑著說:“早點睡吧,明兒得上朝呢。”

夏侯頤站在我身後半晌不語,過了好一會他才忽然微微笑著點頭,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同我說了幾句話便離開。等他走出屋子,我仿若鬆懈了一身的力氣,整個人如浮在水中一般,腦中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我想,有一句話陛下或許說對了,他說:“安芸,你不愛夏侯頤。”

元月初三那天,我被陛下秘密宣進宮中,走的時候我分明瞥見府邸硃紅大門後夏侯頤的身影。可我離開前,曾哄騙夏侯頤說我要去見京中的大臣,他笑而不語。我忍不住想,原來我們三個都已經習慣彼此隱瞞了。

陛下還是習慣在那間幾乎看不見陽光的偏殿裡點上一盞燈看摺子,陛下起身走近我,見我滿頭熱汗,像是逃避一般躲到皇宮裡來的樣子,忽然笑了,他看著我說:“看來你先熬不住了。”endprint

我心頭一跳,強裝鎮定道:“別把你的罪責都推脫到我身上。”

陛下仿若聽聞一件好笑的事,他冷笑了一聲:“若是我在他身上砍了兩刀,那握著刀柄的手也有一個是你的。”

我惶然後退,心跳如擂鼓。陛下卻一步步逼近我,純黑的眼睛裡閃動著光亮,是希冀拉著我一起下水的快意和痛苦。

“夏侯頤去潯城之前,我派人將消息洩露給你。我在你身上存了一份希望,希望你能出現,給我一巴掌,然後對我說,夏侯頤陪你生過死過的兄弟!”他眼底一片腥紅,盡是嘲諷我的神情,可我卻看到眼淚在他眼眶裡打轉,“可是安芸啊,你沒有。你以為假裝不知道這件事就認為你真的是無辜的嗎!”

最後一層自欺欺人的面紗被人捅破,我羞於面對的憤怒讓我將怒火發洩到鄭榕之身上,我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自己卻忍不住身子顫抖,哭得像個瘋子一般,衝上前去廝打著他。

他沒有反抗。我折騰了半天,哪怕我右手如何用力,那腕子始終軟綿綿地垂下,甚至抓不住他的衣服一角。我最終無力的癱坐在地,我仰頭看他,哀痛地問:“可我又能如何?”

我的右手是在與大宛國交戰時被毀的,大宛國的將軍趁我不備,將那柄銀槍狠狠扎進我的手腕,從此我的右手便廢了,就連最後那一役都是鄭榕之替我去的。天下太平以後,我一改從前習慣,無論寫字吃飯都是左手。只是,我再也提不起我的那彎大刀。

我也曾是人人敬仰的女將軍,十三年前我還能耍得動大刀的時候,我心裡眼裡都是夏侯頤。現下我再也抬不動手了,無數個黑夜痛哭著度過,耳邊都是朝內大臣的議論。他們說,安芸不過是個女流,當年能做將軍,如今也只能做個閒官管管我們,幾年後她嫁人了,朝上便又是男人的天下。

我不甘心啊。我的夢怎麼能就這樣碎在他們的言語中。

夏侯頤在朝中堅持他的政見時,夏侯頤被文武百官譽為百年一見的將相之才時,我日日都在恐慌我嫁給夏侯頤之後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所有人都以為我安芸只是個懂大刀的粗鄙女子,所以朝議時從不說話。他們都不知道,和夏侯頤意見相左的並不是只有陛下。我懂陛下,我支持陛下的政治理念,那所有的默不作聲都只是在徘徊和猶豫。

夏侯頤,這三個字從滿心愛著反覆咀嚼到成了我心裡的一道魔障。終於,我和陛下一樣心裡也有了一根刺。陛下要殺夏侯頤的那一天,我接到了皇宮眼線送來的密函。那時距離夏侯頤出皇城才一個時辰,我看清了密函上的每一個字,怔愣間大氣不敢出一聲,我慌忙關上門窗,在寂靜黑暗的屋子裡躲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後,再不可能挽回任何局面的時候,我才捧著那一張沾滿我眼淚的密函低低地笑出聲來。

我不願意再嫁給夏侯頤了,往後也再不需要猶豫和煎熬了。我只需要同陛下一起安平天下,然後每逢佳節便思念記憶裡那個溫和敦厚的夏侯頤。

陛下說得對,我身上早就擔著對夏侯頤的愧疚,陛下不願面對夏侯頤尚可躲在皇宮中,而我卻要日日見到夏侯頤,每時每刻都要想起我曾親手將這個人推到屠刀下。熬不住的人,是我啊……

夏侯頤回來了,我和陛下同時陷入恐慌和疑惑,彷彿頭頂懸著一把刀,卻遲遲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他從不開口提及兩年前的事,對我們的解釋也只是說命大福大,被路過的村民救了,養了兩年的傷才回來。他始終淡淡地笑著,和從前一樣在沒有人時叫我小芸,只是我再不會滿心歡喜,我總是如坐針氈地疲於應對夏侯頤的一切。

夏侯頤回來後被陛下暫時安置到一個閒職上,但他依舊和兩年前一樣在朝堂上與陛下據理力爭,一絲一毫不肯退讓。每當此時,我和陛下都只能以沉默回應,然後陛下不痛不癢地應付過去。事情僵持到如今這個地步,我沒有任何辦法去轉圜,那年大殿的爭執成了我們不能觸碰的痛點,陛下更有意迴避,如今若再起爭執又該如何,難道還要同當年一樣嗎……

陛下回避夏侯頤之意,我不信夏侯頤不明白,可堂堂天子,手握生殺大權,能心懷愧疚不過是因為他其實還是那個敬仰夏侯頤的鄭榕之。

這太過沉悶而窘迫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初五那晚宮中小宴,獨請了一眾后妃和我,可夏侯頤卻闖了進來。他立在戲臺中間,目含微笑著將視線從我這裡移到陛下那裡,他還未說話,我和陛下便心虛了。為何獨獨將他撇開,這問題我無法回答,可索性他並沒有這麼問。

他只是挺直了腰背跪在陛下面前,奏請呈上一份摺子。陛下面上繃不住了,他只是略微揚嘴笑了,淡聲道:“夏侯大人辛苦了,今日宮宴不談政事,明日朝上再說吧。”

話已至此,宮宴的興致都散盡了。后妃紛紛退下,陛下欲回寢宮,夏侯頤見了,不知為何突然上前一步喊了一聲:“榕之。”

我們三人同時一愣,陛下遲遲沒有回過身來,可我清晰看到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夏侯頤喊出了這一聲後明顯自己也怔然了,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一下,然後又是例行公事般的微笑道:“既然陛下現下無事,這奏摺……”

陛下怒了,他猛然迴轉過身來,眼底的血絲混著眼淚看著煞是駭人,他幾步近前,伸手緊緊掐住夏侯頤的脖子,像是再也無法壓抑了一般,他問:“夏侯頤,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回來,難道就是為了體會互相折磨的快意嗎!”

夏侯頤眼神平靜,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問:“你呢?你也希望我當年是真的死了?”

胸腔裡壓抑數日的苦痛和倦怠如排山倒海一般,足以讓我支撐不住,而夏侯頤的問話卻讓我崩潰。我傾身蹲下,兩手緊緊捂住耳朵,所有的眼淚同哭聲一起湧出,我嗓音沙啞笑問:“夏侯頤,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夏侯頤眼底那點光亮歸於沉寂,黑眸再不起任何波瀾,他只是緩緩揚起嘴角,極其慘淡地笑了。事已至此,彷彿再沒有更破裂的可能了。陛下發了狠,數日隱忍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他將夏侯頤拘禁在宮中的天牢,卻未嚴明要如何處置夏侯頤。

陛下不願見夏侯頤,我於亥時去見了他。他坐在壁角,正對著天窗外皎潔圓潤的月亮,這是很安靜的一幅畫面。在見他之前我如何也不明白的事,在此刻就頓悟了。夏侯頤也許也很想再像從前那樣和鄭榕之把酒言歡,暢所欲言,但時過境遷。他即便想回到從前,也無法突破自己的心防,他唯一能做到的,還同過去一樣的事,便只剩下做一個盡職的臣子。endprint

我坐在鐵欄杆的另一側,用我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聲音去哄他:“夏侯頤,你還記得從前我老是拽壞你的衣服嗎,我每次都在夜裡偷偷替你縫補,可我縫得很難看……到最後你所有的衣裳都被我縫過,那時連鄭榕之都笑話你我,說我女紅實在差勁,笑你一屋子打補丁的衣裳……”

我努力笑著,只是連自己都覺得笑不下去了。明明都到了這般田地,我也不懂此刻這些話究竟是說給夏侯頤聽,還是說給我聽。

夏侯頤始終沒有理會我,我似乎還想強行再辯駁一句,忍不住說道:“夏侯頤,我真的愛過你。”

“鄭榕之啊,安芸啊,”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輕笑著問,“”我怎麼到今日才發覺,原來安芸的心思同陛下是一樣的。”

我佯裝的笑容慢慢凝固,緊攥的拳鬆開垂下,失魂落魄地離開。如今,再多餘的話都不必再說了。夏侯頤何等聰明,他是既知我和陛下不恥的心思,仍抱著赴死的心回來的。我不忍心將那旨意告訴他,離開天牢後命一侍衛將聖旨轉交給他。

就在一個時辰前,陛下已經為夏侯頤準備好了第三刀。

早前舊朝的王公遺老已經擁著前朝血脈想要謀反,但因他們兵馬甚少,而今又天下太平,起事並沒有成功。朝廷裡的大臣分為兩派,從前支持夏侯頤登上王位的人趁機攪混水,認為陛下失德才致禍亂,理當早日把帝位歸還於夏侯頤。這已經觸怒了陛下,他將兩年前捏在手裡的棋子陳鐸和李參推到夏侯頤面前,逼迫夏侯頤做一個沒有選擇的抉擇。

夏侯以安撫舊朝王公遺老為主,此事若是反對聲最大的夏侯頤出面解決了,陛下便輕輕處罰一下二人。若是夏侯頤不從,陛下便重審潯城舊案,依律處斬二人。

陛下三招手段,招招狠毒,逼迫他無路可退。

夏侯頤承了陛下的旨意親自下令圍剿那九千三百人時,曾令人回了一句話給我和陛下。

他說:“三人情誼,今日盡斷了。”

陛下讓宮人一遍遍重複,他木然地聽著,直至最後自己幾乎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字念出。前一刻他還看著目光森冷滲人,後一刻他卻笑了,輕聲下了另外一道旨意:處死陳鐸和李參。

我想要勸阻,他回過頭來看我,這目光讓我不忍。他像個失去心愛之物的孩子一般抱著我小聲啜泣,卻仍笑著說:“不打緊的,他們怎麼能抵得上咱們兩個在夏侯心裡的分量。”

我也忍不住這樣哄騙自己,也柔聲哄他:“對,沒什麼打緊的。”

但夏侯頤回宮的時候已經知曉此事,他走進大殿時,我和陛下不由得同時心裡一涼。夏侯頤目光惘然,他看著我,又看看陛下,彷彿在看兩個陌生人。

過了很久,夏侯頤跪下朝陛下緩緩磕了頭。

“為何我還要回來?因為我不忍放棄,我還想犯險回來看看。明知心生齟齬,我總想問一問自己可還有轉圜餘地,”夏侯頤說話時聲音都在顫抖,他一字一句地說,眼底溢滿了悲哀和憤怒,“我們是在那樣美好的月光中浸泡中成長的,那十三年好得讓人不忍卒讀……鄭榕之,安芸,咱們都忘掉吧。”

殿內無人應答他,他眼神漸漸歸於平靜,那是一種悲憤釋然後的遺憾,這遺憾讓我們都想問一問,究竟為何會走到今天這步。

我和陛下喉頭髮澀,只是看著夏侯頤一字一句地說,卻無法回應。

夏侯頤最後笑了,他說:“陛下,臣此生再不踏入帝京一步。臣自當結娶山野村婦,若有子,讓其替陛下躬耕一世,若為女,則縫衣織錦一生。陛下,你可滿意?”

陛下艱澀而緩慢地點點頭。繼而,夏侯頤又將目光轉向我,他取出懷中那縷青絲,掏出火摺子將青絲燒盡,那是十三年前我贈與他當做定親信物的,我自己也沒料到他仍留著。

夏侯頤說:“安芸,這親事便作廢了,你可滿意?”

我垂下眼,靜默了很久才輕輕點頭。

於是,在那年冬月大雪紛飛的時候夏侯頤離開了。只有我知道,這一次夏侯頤是真的死了。他回來時我既慌亂又膽怯,為防他有後招,早早就在他日日食用的酒釀丸子裡下了毒。可其實……他從不忍心傷害我和陛下一分一毫。

夏侯頤死了,這世上的一切都變得冷冰冰的。這餘生都過得那樣無趣,陛下孤決一世,而我悲鬱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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