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岳母

沈文璋

我的岳母出生在廣東潮州市,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韓文公文化的薰陶,滋澤了一代代潮州人。岳母年輕時氣質端淑,體態婀娜,典型的小家碧玉。她與左鄰右舍的姑娘們一起學針黹,做女紅,過著天真無邪的生活。上世紀三十年代,日軍入侵潮州後,徹底攪亂了潮州人的生活。她母親害怕女兒出事,把女兒東藏西掖,提心吊膽,終究無安身處,舉家逃難到福建詔安新營一一客家人聚居的在當時相當閉塞的一個山區村落,在那裡嫁給我岳父。嗣後,迫於生計,又遷居到詔安官陂,安頓了下來。

岳母有令人稱奇的語言天賦,不到一年就基本掌握了客家話,達到能流利對答的程度。

岳母一生養育五男一女。新中國成立後,我岳父憑著釀造方面的手藝,到離家近百里的縣調味廠當技術員,月薪26元。他每月寄回10元,一大家子的生計瑣事都全靠岳母打理。微薄的收入,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岳母直面艱辛,用纖嫩的肩膀勇敢地扛起了生活重擔。

她發現居家不遠有地撂荒,便買來鋤頭鐵鎬開荒。本是潮州繡花女,硬是掄起鎬鋤墾出一壟地種菜種雜糧,以彌補主糧的不足;儘管纖嫩的雙手起血泡結老繭。澆菜挑不動大桶,就用小桶澆;除草施肥鬆土翻耕,樣樣農活都不落下,她經常侍弄菜園到摸黑。

她想餵豬增加收入,又買不起豬娃,一個偶然機會,竟從集市上抱回一隻賣家想遺棄的病懨懨的豬崽。豬崽瘦弱怕冷,她縫了件夾襖給它穿上保暖;豬崽腸胃不好,她挖來草藥餵它,並小食多餐伺候;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豬崽竟奇蹟般茁壯起來。

她起早貪黑,學做小生意,到集市擺攤;炒花生、做羔餅、熬甜點,賺些小錢養家餬口。岳母心靈手巧,總能把羔餅甜點做得合人口味。生意雖不算紅火,倒也過得去,以此艱難地維持一家人最低的生存需求;而她的子女也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一天天長大了。我真不敢想象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岳母是怎樣把六個子女拉扯大的;若與今天一對夫婦養一個孩子就大叫其苦者較,相去何啻千里!

岳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善良、厚道、與人為善是她做人的基本準則。自我認識她起,從未見過她與人結怨,有些小矛盾也很快就被她化解。鄰里左右,親族上下無不和睦相處,這讓她贏得交口稱讚,也贏得和諧融洽的生活氛圍。儘管物質匱乏,她的內心世界卻十分充實。

岳母粗通文墨,大概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我成了她女婿後,發現她竟能通讀報紙和一般書籍。一有空,她總喜歡掇只凳子,戴上老花鏡,手捧一本書或一張報紙靜靜地讀著;那專心致志,幾乎到了入定的程度。有一回,我聞到飯燒糊的氣味,急忙往廚房趕,見岳母正坐在廚房門口過道的椅子上,手捧一本書入神地讀著,對廚房溢出的焦糊味渾然不覺,見到我,才恍然大悟,急匆匆顛進廚房料理。我很佩服岳母閱讀時的專注勁。或許正是緣於這種文化情愫,在那麼艱難的境遇中,她總想方設法讓子女唸書。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山區的男孩子唸書的都不多,女孩子更是鳳毛麟角,她的家庭卻走出了一個大學生和四個中專生,這在當時當地是很有成就的。

子女們長大了,紛紛成家立業,岳母便轉換了角色一一當起了保姆。她給老大當保姆,給老二當保姆,到老三、老四、老五家當保姆,到女婿家當保姆。我兒子小時候最喜歡纏著外婆要她講故事。她便鄉村逸事,里巷趣聞,繪聲繪色;她的小外甥或坐在她對面,或躺在她懷裡,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祖孫倆有著難以言狀的默契,洋溢著溫馨的剪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裡。在無薪的保姆生涯中,岳母漸漸老了,頭髮從花白至全白,老花眼鏡越戴越深,牙齒也幾乎掉光。然而岳母其樂融融。兒孫滿堂,且都有自己的家庭、工作和生活,這或許就是她用畢生心血所祈求的回報吧。

我常想,岳母是中華民族無數勞動婦女中平凡的一員,若非那場戰爭,她會在城市裡完成城市女性的角色定位,走上城市女性的生存發展之路。但是戰爭無情地擊碎了像她一樣的許多中國女性的夢想。她們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蕩,或灰飛煙滅或隨遇而安。岳母飄落到詔安山區的偏僻一隅,頑強地生根、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岳母終生忙碌,對生活享受一無所求,有的只是對家庭對子女的責任擔當與無私奉獻。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沉甸甸的家庭責任,雖然,這二者之間有著巨大反差!她是一株倔強的小草,植根於中國大地,無凌雲之志卻為這方水土贏得一抺春色。她儉樸善良、吃苦耐勞、謙和仁慈,深受晚輩愛戴。她是平凡的,幾乎一沒入人海就難覓蹤跡,但是,我卻分明看到她身上閃爍著的人性光芒。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軸中,許多亮麗風景不正是由平凡人的這種光芒織成的麼?

岳母安詳地走了。她無怨無悔,以寬博的胸襟,認領了命運的安排。"子欲養而親不待。"古人早有教誨,而箇中況味,其嘆惋、歉疚乃至惆悵追悔之情,晚輩往往要等到痛失親人之後方頓生刻骨銘心的體會,這不能不說是人生一大憾事!陶潛曰:"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然而,岳母的品行風範將永存於晚輩心中!

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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