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随感」谈睡眠(邵洵美)

  有许多最简单的事情,却是最难解答的问题。譬如说,人为什么要睡眠,就有不少学者费了多少年的时光去研究。最近在《华年》周刊上读到一篇论睡眠的短文,原著是美国人,他也不过只回答了一部分。

  人为什么要睡眠?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人不睡眠?我想这些问题只能留给有耐性的专家去解答了。

  我也是要睡眠的,我并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睡眠,可是我对于睡眠却曾经做过些观察的功夫。

  人是绝对看不见自己的睡眠的,所以我观察到的,属于睡眠中间的,是人家的情形。

  最正式的,大概要算老人式或是西洋式的睡眠:晚上九十点钟上床,一上床就阖眼;隔天一大早六七点钟清醒,一清醒就起身。这种睡眠平均七八小时,梦不会多。

  最舒服的,我觉得是野外的睡眠:有职业的人在休假期中,天气应当是春三月,约些朋友到附近的乡间,在山腰里拣片有青草的地方,向天躺着,看云追着云,不转什么念头也转不出什么念头,偶然牢骚走上心灵,可是天上的白骆驼都会把他们带起走。你于是把眼睛闭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忽然让一声难得的鸟叫吵醒。这种睡眠不容易超过两小时,梦里的景象时常很离奇,很远,很大。

  有一种是绅士式或是官派的睡眠,所谓“打午觉”,吃完了中饭,带着衣裳,往床上或是椅子里一躺,惯常也是朝天的,闭住眼睛。在这一两个钟头中间,一切的客人都谢绝会见,等到要上衙门的时候,于是便醒回来,洗一下脸,喝一口浓茶,燃上一枝香烟,叫当差的拿了提包,跨进汽车。这种睡眠,不一定会有梦,因为一吃好饭就躺下,所以容易使脂膏堆积,肚子会大起来。

  这类短时间的睡眠,有一种是偷来的,做小职员的才有那种经验。大概是革命军北伐成功以后才流行的吧,每日上午七时即须上工,长官在签到簿上打了一个最后的图章之后有事走了,他便靠在椅背上或是伏在桌子上,偷打一个瞌睡。这种睡眠不落忽,所以有一些极小的声音便会吓醒。学生在课堂里打瞌睡,情形大致相同,不过一个是教员的讲声越变越远,而一个则是长官的足声越走越远罢了。

  天下事很奇怪,要睡的没得睡,有得睡的却又睡不着。升官升得太快的,发财发得太多的,以及一般做了文学家的,第一次寄出情书的,或是向朋友借钱借不到的,都容易失眠。失眠并不是不要睡,人格外觉得疲倦,可是闭上眼睛,眼睛痛;不闭上,眼皮又实在累到没办法。混身的骨头好像要散开来,朝天睡,颈子似乎弯不转;侧睡,耳朵又似乎受不住脑袋的分量。心跳得那么快,你能听见你心跳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之下,你便只得去做一个睡眠了,有些人说喝喝冷水便有效验是不可靠的,只有吃安眠药才可以解决。因为这种睡眠是做出来的,所以不见得会有睡眠的滋味。

  还有一种睡眠,我想也不一定会有睡眠的滋味,那是胖子的睡眠。他们好像把睡眠带着走的,随处有,只要几分钟不和他说话,你便立刻会听见潮水滚上沙滩的声音。你唤醒他,他总对你一笑说:“什么……什么?我睡着了?”所以胖子不适宜于做委员,开起会来你永远不说话不要紧,偷偷地打些瞌睡也无关大局,可是鼻声如牛究竟太不好意思。

  睡眠也有真假。真的睡眠是在上海的马路上或是弄堂口。十二点钟以后,你便可以看见他们在水门汀上横着———夏天底下衬条席子,冬天上面盖条被头。睡眠对于他们,真是一种需要,跟他们的饭米生命全有密切的关系。假的睡眠是在女人的臂膀中间,明白人都知道肉色的骨头究竟比不上棉花的枕子,睡不到五分钟,她就会喊手酸,你得化上几倍的时间去按摩去温柔,这是一种享乐,也是一种刑罚。这两种睡眠,又可以呼作文学的睡眠,因为不知道有多少篇小说、多少首诗是靠着它们产生的。

  还有一种是讲究的睡眠,我相信袁中郎、林语堂都能了解。记得曾孟朴曾说过:“一个人最要紧是两样东西,灶头和床铺。”这真是经验之谈。所谓讲究,并不一定要有美艺公司的器具、象皮嵌的钢丝垫、鸭绒的褥子,这是奢侈,不是讲究。假使有一个朝南的房间,夏天晒不进太阳,冬天吹不进风,有够厚的褥子、够高的枕子。你醒,可以看得见人;你睡,没有人来吵你,也没有念头来缠你。早晨起来付得出帐,上床以前写得出文章,上床以后做得出不费力的梦,这才叫做讲究的睡眠。

  和讲究的睡眠差不多的,是诱惑的睡眠,我们又可以呼作艺术的睡眠。这种睡眠几乎是女人所专有的,上床以前洗个浴,穿了剪裁得宜的睡衣,和赴宴会一般地上装,怎样脱拖鞋,怎样把身子躺下去,怎样把腿蜷起来,都有配制好的节奏与线条。这种睡眠简直是睡给别人看的。最近法兰西小说家绪尔士·维曼的长篇杰作《好人》里有一段睡眠的描写,写一个女戏子睡眠中的动作与角度,我希望将来有人会译出来。

  还有一种睡眠是简直像醒一样的。你说他是醒着,他明明在做梦;你说他是睡着,他明明什么东西都看得见、什么声音都听得到,还有睡着会走路的,并且从来不跌跤。这种睡眠和醒的人的行为对照起来,我们可以呼作幽默的睡眠。

  睡眠的种类实在多,要一种种描写起来,我会几夜得不到睡眠。现在快天了亮,我的鼻子尖已有几次碰到纸头,我今天夜里的睡眠不知叫什么名字?


  本文摘自《读者》2006年第13期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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