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西客家年俗瑣憶

母親這一輩依然年年都點諸天燭,進城之後的小媳婦們還會延續婆媳間代代相傳的習俗嗎?

文 | 甯元乖

名家話年俗

甯元乖,筆名鬼叔中,福建寧化人,詩人,電影作者。長年致力於閩西客家地域文化信息的收集,有紀錄片《玉扣紙》《羅盤經》《保苗祭》等,出版《今生怎能不去西藏》《閩西風土影像志》。

千山日暮遠/天寒白屋貧

多少田園已不在/多少古意成往昔

多少村莊在迅速破敗/多少炊煙正緩緩落下

——但影詩句

諸天燭

臘月廿四拂曉,點諸天燭。在大廳門口置一張八仙桌,備果供,盛24碗糖粥,分24雙箸筷,酙24杯淨茶,點24根燭,插24支香,迎24位諸天菩薩。

奶奶點諸天燭時,用一菜碗大的油盞,滿滿的油,剔24根燈芯,點24盞火。面著黛色天空,敬神如神在,琅琅念請。而我卻雙手攀在桌沿,對那些稀罕的京果垂涎欲滴。所有儀式結束,奶奶認真觀察茶盞,滿心歡喜並自言自語:菩薩有下降,淨茶都降嘞(沉澱)。啊,當我稍不留神之刻,24位天神菩薩已齊齊飄過微燻晨光。

母親這一輩依然年年都點諸天燭,進城之後的小媳婦們還會延續婆媳間代代相傳的習俗嗎?

從形式上看點諸天燭就算入年界,過大年的前奏曲。

我覺得南方接諸天菩薩習俗與上古天極星崇拜有關。

北中國的風俗是遵循臘月廿五迎玉皇大帝巡天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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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揚塵

臘月廿五,家家戶戶開始“掃揚塵”,這是一年一次全家總動員,房裡屋外,地角天棚,都要進行一次徹底清理。除穢迎新,彷彿有一種儀式感。

揚塵其實是絲絲縷縷掛在倒棚上,煙熏火燎了一年的蛛網和灰塵。掃揚塵是一項艱鉅的任務。用長篙扎一叢竹須當掃帚,大人們戴起笠蔴,蹩足勇氣鑽進屋裡。尤其灶棚上的火角尾,烏漆麻黑,堆著各種奇怪的壇罐甕甏和木箱篾籠,抑制不住好奇,我曾偷偷攀上木梯,伸手進去一個個翻淘,有陳年長蟲的各種花豆扁豆,有一回撿出一枚硃砂蛋,爺爺說那是我的俊東太公(爺爺的爺爺,民國己巳《甯氏七修族譜》載:咸豐癸丑生,光緒廿八年歿,貢元英和之孫,設帳教化弟子如坐春風,壯時授祖傳岐黃之術救急扶危)開學館私塾留下,硃筆給學生圈點蒙書的。

明知本該體恤掃塵之艱辛,當一個只見目珠不見面孔、喘著粗氣的怪物從灶間出來時,讓我聯想到安徒生童話裡掃煙囪的人。假裝低頭勞動,清理雜物的我和弟妹們還是忍俊不禁。

雜草和棄物,堆起一火堆,漚積農家肥,還要把凳桌、櫥櫃、鍋蓋甚至連豬食桶、屑汁桶,統統搬出來,洗得雪雪白,我的強迫症大概是從小養成的。

那時還有歲末衛生評比,給各家各戶分別貼最清潔(紅色)、 清潔 (黃色)、 不清潔 (綠色)的標籤。只有一年其中一戶人家被貼上“不清潔”,在全民自覺以衛生為榮的年代,這是一件令人抬不起頭的事。

那時鄉下農民還沒有被外面世界的誘惑挑逗起來,鄉村秩序、鄉村格局也還維續著民國甚至早於明清時期的井井有條,每個村莊的佈局,房屋建造,石砌村道的韻味,合理舒坦,賞心悅目,彷彿都是一個了不起的鄉村設計師的偉大作品,雨天的烏瓦鱗次櫛比,老輩人總是如此回憶一個村莊的輝煌往昔:上家走下家,雨天不溼鞋。

不知什麼時候衛生評比取消了,農民也不積農家肥了。村口、路旁、河溝,堆滿觸目驚心的塑料、泡沫和形形色色的棄物,各人自顧門前雪,雅緻的吊腳樓美人靠已朽敗坍塌,拆舊建新,都恨不得往外多砌半塊磚,加高半層樓,根本無顧青龍白虎之煞。一個毫無建築審美,歪瓜裂棗的澎漲時代,垃圾效應彷彿也是一股戾氣在鄉村漫延。

接老祖

掃完房舍揚塵,面貌煥然一新,掛出祖宗神圖,開始泡炒米茶,接公太婆太(老祖宗)。炒米是平時的剩飯曬乾,用油炒酥。盛一碗擂砵茶,灑入一把炒米。擂砵茶原料為大料籽、魚椒子、儲油子(山茱萸)、莬絲子、肉桂、芝麻、老茶葉、雪薯葉等,混在擂砵裡擂爛,衝開水,調鹽和茶油,這是客家先民和他們後人都愛喝的一種家常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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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煎丸

家家做煎丸,石磨磨米屑,濾幹捏成粿丸子,下鍋油炸。每年坐在油鍋前炸煎丸,非老爸莫屬,只有他曾自炫過,火炭都可以吞下。剛出油鍋冒著熱氣的煎丸,他嚼得美滋滋,我們忍不住吃一個,立馬見功,就開始打鐵(咳嗽)。

老家做遊漿豆腐,上山拗甜樵子葉,熬鹵水,制酸漿。遊豆腐時,用一把木杓蕩鹵水,在盛著豆漿的大桶楻裡,悠悠轉,讓鹵水慢慢溢出,需要不驕不躁、氣定神閒,我們趴在桶楻沿上等待豆花,豆花宛若一群仙子,她們要來時都是群擁而至,令人忍不住驚喜歡呼。煎煎豆腐,不能遊太嫩亦不能太老,太嫩炸的煎豆腐留不長,容易長醭。太老又耗油。所以,遊豆腐時如何調製酸漿鹵水是一門技術活,我知道爺爺是掌握這項奧妙之技的高人。

磨豆漿,一鍋接一鍋,一天沒閒,似乎想幫忙,總是被母親支開:不要礙手礙腳,去嬉去嬉,等你會做了可能不來幫忙噢。

是的,到現在我也沒學會使石磨,倒是妹妹長大後,沒少替過母親的閒,幫忙磨米屑、磨豆腐。

做煎丸、炸豆腐要分成兩天兩夜,在我童年印象裡又都是極危險的事。比如有一年,對面村子塹園裡,煎煎丸時,因為整日整夜的燒火,煙囪燒紅引發火災,火光噼卟映紅寒冬之夜,哀聲嚎啕,提前把那年整個村子過年的喜慶衝得索然寡味。村子裡議論紛紛,前幾天夜裡就有人看見天上落下火球星,說,落得遠燒得近,落得近燒得遠。

蒸糕粿又要一天,年年超支,少糧儉吃的年代,為了節省大米,參入番薯渣,雖然不Q,卻有一種特殊的脆酥不膩之味,這種拌著番薯渣蒸的年糕,長大後卻再沒有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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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布鞋

小孩不識大人苦,小孩們都渴望過年,有新衣新鞋新帽子,有紅包雞腿好果子。新鞋是奶奶納的千層底,這一雙布鞋得穿一年,上學、放牛、砍柴、摸魚、偷瓜都穿。穿到年底,往往是腳拇指探頭探腦已經露出來,奶奶怪我:人沒長高,腳就長長,看你腳趾公把鞋都撐破嘞。

點歲火

原先,每年要做很多“壓歲紙”,將紙錢疊成圓筒狀,兩頭和中間紅紙條纏住,空白處再粘一塊菱形紅紙。貼春聯年畫時,把“壓歲紙”貼在所祀神像、“門神戶帝”、禾倉、牛欄、雞舍等處。現在已少有人還做“壓歲紙”,改貼紅紙條,凳桌、櫥櫃、床腳、鋤頭、犁耙、米升、算盤、秤子、毛筆及所有用具都纏上紅紙。

還要點歲火。除夕夜用米升盛滿米,紅紙封緊,米升上放一“燈几子”,給灶君老母點歲火,歲火一直點到正月十五,還要包一個紅包給“灶君”壓歲。

開大門

開門時辰看通書官本為準,年關一近,農家都會從墟天地攤上獲得一本新年通書:汀州府“造福堂”藍玉森版本(同治七年創制)。但是據自稱藍玉森玄孫藍蔚在微信裡告訴我,寧化城鄉地攤上流行的版本基本是盜版。

查當年通書:子醜寅卯何個時辰開門,東南西北何個方向迎神。比如庚子歲正月初一,本日財神正西、貴神西北、喜神正南、福神東南,宜用子、醜、辰時恭迎諸神。炮竹一聲除舊歲,桃門萬戶慶新春。向著通書指點方廓作揖,求吉求利,這是一件極其莊嚴肅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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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鞭炮

大年初一聽到誰家鞭炮響,一夥赤童蜂擁而至,撥開碎紙,爭搶散落的鞭炮,不管蹲在誰家門前,沒有搶到鞭炮就隨口埋怨:都冇呢!都冇呢!屋裡的嬸婆們急忙回應:老弟子,都有呢,新年新頭,要說好話啦!並塞給一個紅包,堵住童言無忌的嘴。

新衣服一邊口袋裝紅包鞭炮,鞭炮用來炸爛泥牛屎。一邊口袋裝蘭花根、雪花豆等果子。忘記吃完的果子留過夜,往往被詭吊的老鼠啃開新衣幾個洞,懊悔不已。

拜樹母

因為嬌氣,母親把我契給了後山一株苦櫧樹母,樹兜上系一根紅髻索為禮儀,曰“契母”,喻“添丁帶子”。每年大年初一,母親都會提一籃果供,牽我去給樹母拜早年。點上香燭,雞嫲護雞仔一樣,母親彎腰從我背後雙手把住我的小手,作揖。樹洞竇開,掰一塊年糕粘其上。從小我對我的天養之母——樹母充滿了敬意。

霜雪一落,苦櫧滿地,眾多的小學生聚在樹下扒苦櫧。天寒地凍的年代,我們都鼻水邋遢提著一個火籠上學,並用百雀靈盒子煨苦櫧、煨豆子,課堂上噼噼卟啪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連老師也好奇不已。樹母庇佑我長大成人,樹母滋養我貧飢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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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果子

正月走親戚要獻上一包果子,果子就是糖包,冰糖太貴,父親每年都會買了散裝沙糖回來自熬糖塊,包紙包糖,面上附一紅紙條,一根稻草綁紮。親戚分佈於周圍幾個村莊,一個村子就要背一書包果子,從表叔表嬸(婆太親)、舅公舅婆(祖母親)、外公外婆(母親親)到姑姑姨姨,一家遞一包果子,家家備茶水、糖果、酒菜款待,返家時奉回煎丸糕果番薯片,每個小孩內心的願望估計都是:不要你的煎丸糕果,只要你的壓歲銅錢。兩個弟弟長大一點,要帶他們一起走親戚,親戚們從此把紅包都給了弟弟,我彷彿失寵,心懷怨氣,回來的路上總逼著弟弟拆開紅包均分,紅包為壹角貳角伍角,壹圓極少,紅包的多少是我們衡量親戚親疏的唯一標準。我們常常又因為隱瞞紅包被大人責怪。紅包可以歸我們所有,倘若大人饋禮不相當,會欠下人情的。

俗話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疏遙遙,四代都不曉。四代以後還有情誼往來的,世間難得,稱“通家之好”。

因為過年積得紅包錢,彷彿擁有了揮霍資本,可以偷偷去買玖分錢一包的經濟煙,我們從那時就學壞了。

留雞腿

去下官寮姨嬤家拜年,相當於一次遠行。那一年等到二月“觀音九”,吃茸菇粿時,奶奶才有空帶我走下官寮。草長鶯飛、生機勃勃的時令,山裡的菌子都長出來了。第一次吃鮮味的菩薩子菇就在姨嬤家。姨嬤特別疼我,每年要留一個雞腳,我只好假裝沒拿穩,故意滑落桌底,可是姨嬤斥趕了守候久矣的大狗,眼疾手快搶回雞腿,開水一燙又塞到我嘴邊。奶奶還幫忙勸道:姨嬤這麼惜你,特意留給你食的呵。古話說得好:“有心留到臭,冇心留到夠。”

看大戲

我們沿溪村原來有一個“福慶堂”人戲班(1905年周先樓為首倡建),唱祁劇湖南調。正月初九廟會,五皇大帝生日,從初四開始演戲七天七夜,酬神娛客,也娛本村村民。小孩子懶得端凳子,夥上戲臺,至於內容似懂非懂,反正哐當的鑼鼓,咿呀的唱腔伴隨著,熬也熬到不回家,我帶著弟弟們就在戲臺上,迷迷濛濛達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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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團盤

明末清初,我們沿溪村出過三個非常牛屄的武將,他們傳世的渾號分別為:甯尾龍(本名甯隆廷,甯文龍侄兒,1628-1691)、周蓑衣(周文宣,1644-1710)和謝笠蔴(謝雲修,生歿失考),雖然沒有誇張他們騰雲駕霧,但是傳說中他們從一個山頭飛到另一個山頭。甯尾龍晚年築於康熙朝的何坑寨,至今還留三個寨門遺蹟。我們南山下“九井十三廳”甯家大院的遊坪裡,也還有一塊百多斤重的操石。所以不必懷疑甯尾龍當年把齋臼(打餈粑的口窟)當斗笠的故事。明清鼎革,賊寇流竄,鄉民用竹篾替代藤條製作團盤,習武防身,保衛家園。可以推斷我們村團盤武術的傳承與他們三位有甚深淵源。

沿溪村的廟會,按姓氏居住區劃分為土樓坊、西溪坊、増坊坊、長窠坊、大門坊、謝家坊、坑頭坊等七個坊,按順序流輪交替,一坊出案(送出菩薩),下一坊入案(接入菩薩)。出案坊負責當年扛菩薩遊神,入案坊負責當年的演戲。

正月除演戲外,晚飯後七坊頭首們,以海螺土銃為號,召集大家開始團盤獅燈和舞龍。繞境巡村的路線為:從村頭將軍廟鹹水塘出發,依次經過新庵排、南山下、長窠、竹山下、黃家屋、封火裡、增坊、排上、天燈樹下、塹園裡、貓崗山、老屋下、大倉背、嵊上園、沙子嵊、鵝公桂等二十幾個香火祖廳。

團盤一人引,四人打,引者手持鐐刀或醒棍,類似於矛,打者右手持團盤,類似於盾,左手持盛刀或叉,待引者發出開始的號令,四名打者隨即以團盤蔽身,表演傳統的團盤武術套路。

我發現爺爺(甯良信,1915-1994)的稻草枕頭底下終年藏著一把鏽跡斑斑的盛刀,我猜想就是他當年打團盤用過的兵器。

人聲鼎沸、欣欣向榮的農耕時代,爺爺還為我們扎過一條袖珍稻草龍,小夥伴們敲起不著調的鑼鼓,舞著插滿線香的七節小龍,遊竄在正月新頭的村子裡湊熱鬧、討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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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集令

“戰疫”成敗,匹夫有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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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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