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勃朗特及其《呼嘯山莊》

艾米莉·勃朗特及其《呼嘯山莊》

Emily Bronte(1818~1848):Wuthering Heights


艾米莉·勃朗特及其《呼嘯山莊》


我看著,一片灰色的墓碑之林,

遠遠地延伸,延伸……

我所踩踏的草地之下,

孤寂地躺著,無聲的亡魂。

在青草底下,在土地深處,

只有永遠的黑暗,和永遠的冰冷……

——艾米莉·勃朗特


帕特里克·普朗蒂,1777年生在唐郡。他父親是個農民,單靠寥寥幾畝地的收成要養活十個小孩,帕特里克稍微大一點就得出去工作,先當織工,後來當村莊小學的老師,接著在一位教士家當家教。他很有野心,急於想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在教士僱主的幫助下,他籌到足夠的錢進了聖約翰學院。當時他已二十五歲,上大學已經算老,長得高高壯壯,相貌英俊,頗因自己的相貌而自負。


在聖約翰學院的時候,他將“普朗蒂”這個庶民姓氏改為“勃朗特”——勃朗特原是西西里地區的一個小鎮,最近連同一處專用的地產被斐迪南四世賜給納爾遜作為公爵領地。帕特里克·勃朗特拿到學位,被任命聖職,先後在不同的地方擔任助理牧師,後來定居在哈特謝德。


他在那裡娶了一位康沃爾郡貿易商的女兒瑪麗亞·布蘭威爾,生下兩個小孩,一個叫瑪麗亞,一個叫伊麗莎白。接著他又被調到布拉德福附近的另一個助理牧師的職位上,勃朗特太太在這兒又生下四個小孩,分別叫夏洛蒂、帕特里克·布蘭威爾、艾米莉和安妮。1820年,帕特里克·勃朗特先生被任命為英國北部約克郡霍沃斯村的“終身助理牧師”,年收入兩百英鎊。我們認為他的野心已經實現,他就在那邊一直住到老死。他從未回愛爾蘭看望留在家鄉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艾米莉·勃朗特及其《呼嘯山莊》

《呼嘯山莊》(第1版扉頁)


艾米莉·勃朗特及其《呼嘯山莊》

艾米莉·勃朗特的肖像,她哥哥布蘭威爾畫


1821年他的妻子去世,他兩三次企圖再婚不成,大約一年後慫恿亡妻的妹妹伊麗莎白·布蘭威爾離開她居住的彭冉,前來代他照顧小孩。


霍沃斯牧師公館是一間教堂附近的小石屋,位於陡峭的山脊之處。地板和樓梯是石頭砌的,到了冬天又冷又溼。布蘭威爾小姐怕著涼,在屋裡走動總是穿著木套鞋。樓下是客廳、勃朗特先生的書房、廚房和一間儲藏室,二樓有四間臥室和一個休息室。除了客廳和書房,屋內都沒鋪地毯,因為勃朗特先生怕失火,窗戶也沒掛窗簾。勃朗特先生的書房有桃花心木的桌子和椅子,但其他房間只有稀稀落落的傢俱。房子前面有一片小花園,兩側則是墳場。放眼所及,四面盡是淒涼的荒野。


勃朗特先生喜歡在荒野中散步,走遠路逛很長的時間。他怕跟人接觸,除了附近的一位教區牧師偶爾順著山丘下來拜訪他,他只接見教堂執事和教區居民。妻子未去世前他就喜歡自己一個人在書房用餐,這個習慣終身未改。他在晚上8點宣讀家庭祈禱文,9點鎖上前門並加閂。他經過孩子們住的房間時,會囑咐他們不要太晚睡,走到樓梯拐彎的地方會停下來給時鐘上發條。他脾氣暴躁、自私、“嚴厲又專橫”。


他跟妻子結婚後,對她冷淡不理睬;他不喜歡小孩,孩子們打岔他很容易生氣;他們體弱多病,但他希望他們強壯起來,別在意吃穿的享受;他自己不吃肉,也不許他們吃,他們像他童年一樣主要吃土豆填飽肚子。他是赤貧的愛爾蘭農夫之子,不讓孩子們跟村中小孩來往。他們被趕到二樓冰冷的休息室,亦即“兒童書房”去靜坐,只能看書或低聲說話,免得打擾他。他生氣的時候會繃著臉不講話。他早上教孩子們功課,布蘭威爾小姐跟他們在一起之後,則教他們做針線活兒或家務活。


他們在荒野徘徊,寫劇本、詩、散文或傳奇故事自娛。1824年,瑪麗亞和伊麗莎白被送到新近成立、專教窮教士女兒的柯文橋修女學校,不久夏洛蒂和艾米莉也被送去。那個地方有礙健康,食物很差,管理也不稱職。大姐二姐因此去世,夏洛蒂和艾米莉的健康也受影響,雖未立刻輟學,但不久就被帶回家。她們此後所受的教育幾乎都是姨媽給予的。她們讀了不少書,閱讀限於英文經典名作,包括莎士比亞和彌爾頓,還有夏洛蒂無論如何也不喜歡的波普,以及司各特、拜倫、華茲華斯、鮑斯韋爾、約翰生的《詩人傳》以及摩爾的《拜倫傳》。他們唯一讀過的小說是司各特寫的,夏洛蒂說:“讀了他的小說之後,所有長篇小說都一文不值。”


兒子帕特里克·布蘭威爾被視為家中最聰明的人,父親對他遠比三個女兒看重,不肯送他上學,費心親自教他。這男孩很早熟,有天分,儀態也迷人。他的朋友F·H·格倫迪對他描寫如下:“他個頭很小——這是他一生最傷腦筋的事情之一。他有一頭濃密的紅髮,由額頭高高往後梳——我猜是想增加一點身高吧;額頭又大又高,看來很聰明,幾乎佔掉整張臉的一半;眼睛細小如雪貂,深深凹下去,眼鏡從不取下來,鼻子突出,但下半截輪廓不明顯。他經常低垂著眼瞼,除了隔很久飛快瞄一眼,很少抬頭望。身體又小又瘦,初看非常不吸引人。”他多才多藝,姐妹們都佩服他,指望他有大作為。他很健談,說話才氣煥發,大概遺傳到某一位愛爾蘭祖先的社交天賦,因為他父親是沉默的悶葫蘆。當有旅客來黑牛旅館過夜,顯得很寂寞的時候,店主會問他:“先生,你要不要找人陪你喝兩杯?如果需要,我派人去叫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布蘭威爾總是樂於去助興。


十五歲時,夏洛蒂再度上學,這次是到伍勒小姐在羅海德辦的學校讀書。她在那邊很快樂,但她只念了一年就回家教兩個妹妹。家裡很窮,而且布蘭威爾小姐僅有的一點小錢都要留給有趣的外甥,姑娘們的前途沒什麼指望。她們斷定要賺錢餬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自修將來當家庭教師或學校教員。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年屆十八歲,必須決定要幹哪一行了。跟姐姐們一樣,他有一點繪畫天分,一心想當畫家。後來大家決定他該到倫敦的皇家學院就讀。他去了,而且在那邊“揮金如土一個月”,然後輟學返回霍沃斯。他說服父親給他在布拉德福開了一間畫室,為當地人畫肖像,以此謀生。可這也失敗了,沒什麼人委託他作畫。之後他在巴羅佛內斯的一位波斯爾思韋特先生家當他兒子的家庭教師。十個月後他又在利茲到曼徹斯特鐵路的索沃比橋車站擔任售票員。由於嚴重翫忽職守,他後來被解僱了。


這時候夏洛蒂已經回到伍勒小姐的學校當老師,把艾米莉也帶去當學生。可是艾米莉想家想得厲害,大病一場,只得將她送回家,由天性比較冷靜、恭順的安妮代替她。可是三年後夏洛蒂身體不行了——勃朗特先生努力要使孩子們強壯起來,他們還是體弱多病——只好回到霍沃斯。


那年她二十二歲。帕特里克·布蘭威爾不但叫人擔憂,也很會花錢;夏洛蒂身體一好轉,馬上自覺有責任去託兒所當保姆,那種工作她其實不喜歡。事實上,她們姐妹都跟父親一樣不喜歡小孩。她寫信給一位親密的朋友說:“拒絕這些孩子的無禮親近可真夠難的。”她痛恨寄人籬下,一直留心有沒有人冒犯她。由她的信件來判斷,有些事僱主們自然而然以為有權叫她做,她卻似乎指望人家特意開口求她幫忙。她幹了三個月就離開,回到牧師公館,大約兩年後又接了另一份差事;還算快樂,不過她寫信給同一位朋友說:“只有我自己知道家教保姆的生活在我眼中是多麼艱辛——因為只有我知道自己的整個心靈和天性對這項工作是多麼憎惡。”


艾米莉·勃朗特及其《呼嘯山莊》

夏洛蒂和艾米莉在布魯塞爾的老師,黑格先生


她早就考慮要跟兩個妹妹一起辦學校,如今又重拾舊念;她的僱主們似乎是和善又高尚的人,他們鼓勵她,但卻建議她應該先取得某種資格才有希望成功。她會看法文書,卻不會說法語,也不懂德文,於是她決定出國學法語。她的姨媽先墊錢給她,她在妹妹艾米莉的陪同下前往布魯塞爾,成了黑格寄宿學校的學生。十個月後,姨媽布蘭威爾小姐生病,兩姐妹奉召回英國。後來她去世,外甥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因行為不檢而被取消繼承權,遺下的一點錢就留給了三個外甥女。這些錢已夠她們實現長期討論的辦學計劃。父親年紀大了,視力也愈來愈差,於是她們決定把學校設在牧師公館。夏洛蒂覺得自己的經驗還不夠,就接受黑格先生的邀約回布魯塞爾教英文。安妮正在當保姆,艾米莉留在家中。夏洛蒂在布魯塞爾待了一年,回到霍沃斯後,三姐妹發出簡章;夏洛蒂還寫信給朋友們,請人家幫忙宣傳她們正要辦的學校。可惜沒有學生上門。


她們從小就勤於寫作,1846年她們三個分別用柯勒·貝爾、埃利斯·貝爾和阿克頓·貝爾為筆名自費印行了一冊詩集。一共花掉五十英鎊,結果只售出兩本。接著她們各寫了一部小說:夏洛蒂(柯勒·貝爾)的作品叫《教師》,艾米莉(埃利斯·貝爾)的作品叫《呼嘯山莊》,安妮(阿克頓·貝爾)的作品叫《艾格尼斯·格雷》。她們先後被許多出版商回絕,夏洛蒂的《教師》最後寄到史密斯·埃爾德公司,退回時附了一封信說,她若寫一部長一點的小說,他們會考慮。她當時正在寫一部較長的作品,一個月內就寄到了出版商那兒。他們接受了。書名叫《簡·愛》。


艾米莉和安妮的小說最後也被一位叫牛拜的出版商接納,“條件在兩位作者看來真夠寒酸”。她們改正校樣時,夏洛蒂還沒將《簡·愛》寄給史密斯·埃爾德公司。《簡·愛》出版後,書評不看好,讀者卻很喜歡,結果成了暢銷書。這時候牛拜先生將《呼嘯山莊》和《艾格尼斯·格雷》一起出成三冊,他想騙大眾這兩部作品是《簡·愛》的作者寫的。不過《呼嘯山莊》和《艾格尼斯·格雷》沒給讀者留下好印象。說真的,有不少批評家以為那是柯勒·貝爾早期不成熟的作品。


時為1848年。現在我們再往回推一點:1842年,帕特里克·布蘭威爾被一位有錢的教士埃德蒙·羅賓遜先生聘為家庭教師,當時安妮也在那家當保姆。羅賓遜先生年老臥病在床,太太相當年輕。雖然她比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年長十七歲,但帕特里克卻愛上了她,她也對他生出了情愫。別人只微妙地暗指他們的關係,所以實在不知道他有沒有變成她的情人。反正不管怎麼樣,他們被發現了。


羅賓遜先生叫帕特里克·布蘭威爾打包回家,並命令他:“永遠別再見孩子們的母親,永遠別再踏進她的家,永遠別寫信給她或跟她說話。”帕特里克·布蘭威爾“狂怒、咆哮,發誓沒有她就活不下去;大聲指責她不該留在丈夫身邊;還祈禱病老頭趕快死掉,他們會很開心”。帕特里克·布蘭威爾一向酗酒成性,如今傷心憂慮,竟吃起鴉片來。


不過看樣子他另有辦法跟羅賓遜太太通消息,他離職幾個月後,兩人還在哈羅門見了面。“據說她提議一起私奔,不惜喪失她一切的權勢、地位。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反而勸她要有耐心,再等一段日子。”突然,他收到一封信,得知羅賓遜先生去世了。“他一路跳舞到教堂墓地,像瘋子一樣;他實在太喜歡那個女人了。”有人告訴艾米莉的傳記作者瑪麗·羅賓遜。


“第二天早晨,他起床後精心打扮,準備遠行。可是他還沒從霍沃斯出發,有兩個人快馬加鞭趕到村子裡。他們派人來找帕特里克·布蘭威爾過去,他興奮至極抵達碰面地點,有一位騎士下了馬,陪他一起走進黑牛旅館。”那人拿出一封新寡婦的字條,請他不要再接近她,說她只要再見他一次,她就會失去財產和小孩的監護權。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借酒澆愁,一直喝到醉死。


當他知道死神將至的時候,想站著斷氣,堅持要從床上起來。他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去世了。夏洛蒂非常難過,大家只好把她帶走,但她父親、安妮和艾米莉一直看著帕特里克·布蘭威爾站起來,掙扎二十分鐘後死亡,如其所願,是站著斷氣的。我要提醒讀者,帕特里克·布蘭威爾戀愛與死亡的故事是從幾位可能知道事實的人那裡收集來的;可是事隔多年,為英國《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撰寫勃朗特家族事蹟的作者卻說沒有這回事。他若多一點想象力,對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少一點偏見,也許就不會這麼肯定了。


自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去世後那個禮拜天開始,艾米莉從未踏出家門。她得了重病。夏洛蒂寫信給一位朋友說:“她緘默的性格使我非常非常不安。問她也沒用,得不到任何答案。推薦的治療方法也無濟於事,她從來不採納。”家人請醫生來,她不肯見。她不訴苦,不要人同情,也不要人幫助。有人試著幫她,她反而憤憤不平。有一天早上,她像平常一樣起床,穿好衣服開始幹針線活兒。她呼吸短促,眼神呆滯,但仍繼續工作,後來病情一直惡化,中午她要求找醫生。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兩點鐘,她去世了。安妮也在幾個月後死亡。


自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去世到艾米莉去世的這段日子裡,夏洛蒂正在寫另一部小說《謝利》,但她暫時收起來照顧生病的安妮,安妮死後她才把這本書寫完。她於1849年和1850年前往倫敦,頗受推崇。有人為她引見著名作家薩克雷,還找了喬治·里奇蒙給她畫像。1853年,她寫了《維萊特》一書,1854年結婚。先前有人提過幾次親事,是她父親的助理牧師,因為父親身體每況愈下,不得不在教區找幫手。但艾米莉會給追求者潑冷水(因為她應付他們非常有效,姐妹們稱她為“少校”),而她父親也不贊成,所以她全部回絕了。不過她最終還是嫁給了父親手下的助理牧師。此人喜歡她好幾年,如今艾米莉去世,她父親也辭了職,她終於接納了他。他們在6月結婚,來年3月她死於分娩。


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師埋葬了妻子、亡妻之妹和六個兒女之後,只能照他喜歡的孤獨方式一個人用餐,體力漸弱,在荒野能散步多遠就走多遠,看看書,宣讀佈道文,回房睡覺的半路上撥撥時鐘。有一張他老年時的照片:穿著黑西裝,脖子上圍個大大的白領巾,白髮剪得短短的,眉頭很好看,鼻子又大又挺,嘴巴繃緊,鏡片後面是一雙暴躁易怒的眼睛。他八十四歲死在霍沃斯。


我撰文介紹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卻談了這麼多跟她父親、她哥哥和她姐姐夏洛蒂有關的事,可不是沒有用意的——在談論這一家人的書籍中,我們聽這幾位的事聽得最多。艾米莉和安妮很少被牽扯進來。安妮是一個溫和漂亮的小姑娘,但無關緊要,她的才華不高。艾米莉完全不同。她可是一個古怪、神秘、陰森森的人。從未有誰當面見到她,看到的都是荒野池塘映出的倒影。你必須從零零落落的影射和散列的逸事中猜想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很清高,是個冷酷、叫人不安的人;她在荒野散步時偶爾會放縱地雀躍狂喜,你若聽見了,可能會覺得很不自在。夏洛蒂有朋友,安妮有朋友,艾米莉一個朋友都沒有。


瑪麗·羅賓遜形容她十五歲的時候是“手臂很長的高挑女孩,發育成熟,步履輕快;苗條的身材若穿上她最好的衣裳,簡直有女王風采。但她無精打采地在荒野行走,對狗吹口哨或大步走過崎嶇的地面時就顯得散漫如男孩。一個高高瘦瘦、行動靈活的女孩——長得不醜,但五官不規則,膚色蒼白。她的深色頭髮美得很自然,後來有人見她用一把梳子將頭髮鬆鬆束於後腦勺。但1833年她又留起了緊密的髮捲,似乎不太適合她。她有一雙美麗的淡褐色眼睛”。


她跟父親、哥哥和姐妹們一樣戴眼鏡,鷹鉤鼻,嘴巴大大的,面部表情豐富。她穿衣不管時尚,羊腿袖早就沒人穿了她還穿著;直直的長裙緊貼著她過瘦的身子。她討厭布魯塞爾,朋友們儘量善待她們兩姐妹,請她們到家裡來過星期天和假日。但她們很害羞,去做客對她們反而是一大折磨。過了一段時間,朋友們覺得不請她們還仁慈些。她們會害羞很自然;她們幽居長大,不太有社交經驗。不過害羞是一種有點複雜的心理狀態,其中含有缺乏自信的成分,但也含有自負,至少艾米莉不能擺脫這一點。


在學校的休閒時段,兩姐妹經常一起散步,但總是默默無語。有人跟她們說話,總是夏洛蒂回答。艾米莉難得跟任何人講話。黑格先生認為她頭腦靈活,但很固執,若有礙她的願望或信念,她什麼理由都不肯聽。他覺得她以自我為中心,過於苛求,對夏洛蒂很專橫。但他看出她有不尋常的地方。她應該生為男人才對,他說:“她堅強又蠻橫的意志遇到任何反對或困難都不會退縮;除非死亡絕不讓步。”


姨媽去世後,艾米莉回到霍沃斯。從此她沒再離開過。


她早上比別人起得早,會趕在年老體衰的女傭泰比下樓前做完一天當中最繁重的活兒。家人的衣物由她熨燙,做飯也大都由她承擔。她做的麵包很好吃。她常一邊捏麵糰一邊看眼前撐起的書本。


“跟她一起在廚房幹活的人——忙時被找來幫忙的年輕女孩子——記得她手邊常放一張紙條、一支鉛筆,她做飯或熨衣服若有休息的空當,就匆匆寫下一些急切要記的想法,然後繼續幹活。她對這些女孩子總是很友善、很熱情——提供我資料的人說:‘很快活,有時候像男孩子一樣風趣好玩!她和藹可親,有點男性氣概,但對陌生人非常膽怯,如果屠宰商的小廝或烘焙店的男子來到廚房門邊,她立刻像小鳥般躲進走廊或客廳,直到聽見他們鞋子的平頭釘沿小路踩過去才肯出來。'”我想她在同時代人眼中顯得古怪的許多舉動,今天心理分析學家一定能夠了解。


有人告訴夏洛蒂·勃朗特的立傳者蓋斯凱爾夫人:艾米莉“從未對任何人表示過關心;她的愛完全留給了動物”。她喜歡動物野性強、難駕馭的樣子。有人送她一隻名叫“管家”的牛頭犬,蓋斯凱爾夫人講了一件跟這隻狗有關的奇事。我照她的話引述如下:


“‘管家’對朋友們忠貞入骨;但是誰若用棍子或鞭子打它,一定會引發它無情的獸性,立刻撲向那人的喉嚨,鬥個你死我活。‘管家’的缺點是喜歡偷偷上樓,把結實的黃褐色四肢舒舒服服攤在鋪有雪白床單的床鋪上。牧師公館佈置得乾乾淨淨,‘管家’的這種習慣實在令人討厭。艾米莉聽了泰比的牢騷,就宣佈它若再犯規,她一定不顧大家的警告和這隻狗出了名的兇性,親自狠狠打它一頓,讓它不敢再犯。


“一個秋日黃昏,泰比半得意半顫抖但卻怒氣沖天進來告訴艾米莉:‘管家’正躺在最好的一張床上昏昏欲睡,舒服得很呢。夏洛蒂看見艾米莉面孔發白,嘴唇緊閉,但不敢開口說什麼;當艾米莉的雙眼在蒼白的臉上露出兇光,嘴唇壓縮如石頭,誰也不敢管閒事。她上樓,泰比和夏洛蒂站在下面幽暗的走廊,四周滿是暮色的暗影。


“艾米莉拖著不情不願的‘管家’下樓了,‘管家’後腿沉重地抗拒著,頸背被人揪住,一直低聲激烈嚎叫。旁觀者想說話卻又不敢,怕分散艾米莉的注意力,一時無法提防這頭狂怒的畜生。她放開‘管家’,讓它站在樓梯底的黑暗角落。沒時間去拿棍子,怕大狗扼住她的喉嚨,她握起拳頭,趁它還來不及跳起,赤手空拳打它兇猛發紅的眼睛。套一句賽馬場的話來說,她狠狠‘修理’它,直到它兩眼腫脹,半失明恍恍惚惚被牽到它住慣的窩裡,由艾米莉親手為它鼓鼓的腦袋熱敷和療傷。”


夏洛蒂描寫她:“她確實公正客觀又精力充沛;如果她不如我希望中那麼溫馴、那麼容易接受信念,我千萬要記得人不可能十全十美。”


夏洛蒂顯然不太知道《呼嘯山莊》是怎麼寫出來的;她全然不知道妹妹已寫出創意驚人的作品,連她自己的作品也相形失色。她自覺該為《呼嘯山莊》道歉。有人提議重新出版這本書,她答應負責編輯工作。“我也強迫自己重讀一遍——妹妹死後我是第一次打開這本書。寫得氣勢磅礴,讓我再一次感到佩服。但我的心情很沉重:讀者簡直沒法體驗到純粹的樂趣,每一道陽光都是透過一條條險惡的烏雲灑下來的,每一頁都充斥著一種道德上的磁力;作者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她無論如何都沒法意識到這一點。”


還有,“如果她作品的審核員閱讀原稿,被書中人本性如此無情又不寬容嚇得發抖——為這些靈魂如此失落和沉淪而顫抖;如果有人抱怨光聽聽其中某些生動又可怕的場景就會徹夜難眠,白天心靈也不得安寧,埃利斯·貝爾(艾米莉的筆名)會納悶是什麼意思,會懷疑抱怨者矯揉造作。她若還活著,她的思想會像一棵強壯的樹自己成長——更高、更直、蔓延更廣——成熟的果實會更醇、更熟,花開得更燦爛;可是隻有時間和經驗能對她的思想發生作用,其他的才智影響是不會改變它的。”


我們認為夏洛蒂對妹妹瞭解不多。《呼嘯山莊》是一部非凡的作品,是很糟的一本書,也是很好的一本書。它很醜陋,卻含有美,是一本讓人可怕、使人痛苦、充滿激情的書。有人認為,一個過著隱居的單調生活、認識人很少、也不識世事的牧師女兒不可能寫出這麼一本書。我覺得很荒謬。《呼嘯山莊》極其狂野、極其浪漫。如今浪漫主義避開了寫實主義的耐心觀察,恣意讓想象力狂飆,時而熱忱時而憂鬱,沉迷在恐怖、神秘、可怕的激情和暴力行為中。考慮到我曾指出的艾米莉·勃朗特的性格,以及我們憑資料猜得出的兇猛、壓抑的熱情,《呼嘯山莊》正是我們料到她會寫的那種書。


但從表面看來,《呼嘯山莊》更像她的無賴哥哥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可能寫的那種書,很多人相信整本書或者一部分內容是他寫的。弗朗西斯·格倫迪便是其中之一,他記述道:“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向我宣稱,《呼嘯山莊》大半由他寫成,他姐姐的話可為佐證……我們以前在路登頓特長途散步的時候,他常給我講患病天才的怪異幻想,這些內容都出現在了小說當中,我相信書中情節是他想出來的,不是他妹妹。”


有一次,帕特里克·布蘭威爾的兩個朋友迪爾登和裡蘭德約好在通往基思利路上的一家客棧跟他碰頭,互讀詩作;大約二十年後迪爾登給哈利法克斯《衛報》的信函如下:


“我讀了《魔後》第一幕;帕特里克·布蘭威爾以為帽子裡放有詩稿,就伸手去掏——帽子是他裝紙屑的容器——發現裡邊錯放了幾頁他正嘗試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的文稿。他懊惱自己掃興,連忙動手把紙張放回帽子裡。我們懇切地要求他朗讀,因為我們好奇想看看他如何揮動小說家之筆。他猶豫一番後答應了我們的要求。他專心讀了一個鐘頭左右,讀完就一張張丟進帽子裡。唸到一個句子中間,故事猝然中斷,他口頭告訴我們結局,以及書中人物原型的真實姓名;可是因為有些人還活著,我忍著不公之於眾。他說他的作品書名未定,生怕沒法遇到有膽識的出版家將它公開出版。帕特里克·布蘭威爾朗讀的片斷場景以及裡面所介紹的人物,跟夏洛蒂·勃朗特信心十足咬定為妹妹艾米莉作品的《呼嘯山莊》一模一樣。”


這可能是一派胡言,也可能是真話。夏洛蒂瞧不起弟弟,而且在不違反基督教慈悲的情況下憎恨他;但我們知道,基督教慈悲一向能容忍不少善良正直的恨意,夏洛蒂未獲證實的這番話,我們難以採信。許多人往往會說服自己相信他們想相信的東西,她大概也是如此。上述說法很詳盡,任何人沒有特殊理由竟會捏造這種話,未免太奇怪了。這該如何解釋呢?根本沒有答案。


有人暗指前四章是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寫的,後來因為他酗酒和吸食鴉片而放手,艾米莉便接過去並完成了。他們舉出的論據是,這幾章比小說其他部分寫得不自然。我倒看不出來。整部書都是用業餘人士易採取的浮誇而迂腐的風格寫成,文筆拙劣。我們要記得,艾米莉·勃朗特以前沒寫過書,業餘人士坐下來寫作的時候會以為一定要用宏偉的文字,不能用一般的詞彙。故事的主體部分由約克郡的一個女僕敘述,但是所有語句卻和她的身份極不相符。也許艾米莉·勃朗特自己也察覺到她正在借迪恩太太之口說出此人不太可能知道的字句,為了解釋這一點,就讓她說她在幫傭期間有機會讀了不少書。


即便如此,迪恩太太的那種故弄風雅的言辭依然令人吃驚。她從來不說“我想試著……”,而是說“我嘗試著……”或者“我試圖……”;她不說“走出房間”,而是說“從房間中離去”;她不說“碰見”某人,而是說與某人“邂逅”。我認為,寫頭幾章的必然也是其他篇章的作者,如果說前面幾章的寫法更自大,我猜那也是因為艾米莉企圖以此來證明洛克伍德是一個愚昧、自負的年輕人,而她的這種嘗試做得還算成功。


我曾在某個地方讀到一項臆測:如果小說開頭是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寫的,那他本來的打算是要讓洛克伍德在情節中佔有更大的比重。書中確實暗示他被小凱瑟琳吸引,他若愛上她,情節顯然會更復雜。實際上,洛克伍德只是討人嫌的傢伙。小說的結構相當彆扭。不過這一點令人驚訝嗎?艾米莉·勃朗特以前沒寫過小說,她有個牽涉兩代人的複雜故事要說。這種事很難處理,因為作者必須使得事涉兩套人物和兩套事件的敘述和諧統一;必須小心翼翼不讓其中一套的興味把另一套弄得黯然失色;還得把多年的時移世易壓縮成讀者全面一瞄就能接受的一段時間內,就像人站在高處綜觀一幅大壁畫一樣。


我想艾米莉·勃朗特並未特意想出要怎麼樣讓散亂伸展的故事產生和諧統一的印象,但我猜她一定曾納悶要怎麼讓它連貫,而她可能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由其中一個人物向另一個人物敘述長長的連串事件。這是很方便的敘事方法,不是她發明的。我剛才指出過,短處是敘述者必須說一大堆事情,例如場景的描寫之類,這是心智健全者不會想要做的事,對話模式幾乎不可能維持。當然啦,你若有個敘事者(迪恩太太),就得有個聆聽者(洛克伍德)。經驗老道的小說家可能會找到更好的方法來訴說《呼嘯山莊》的故事,但若說艾米莉·勃朗特使用上述辦法是因為她仰賴別人的創造來寫作,我可不相信。


不僅如此,當你斟酌艾米莉·勃朗特極端且不正常的害羞與緘默時,很可能料到她會用這個手法。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一個辦法是由全知的視角來寫這部小說,例如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註釋:《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為英國著名女小說家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的作品。)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就是這種寫法。把這個駭人聽聞的故事當作她自己的創作來訴說想必會大大震撼她嚴厲、不妥協的正直天性;而且她若這麼做,幾乎沒法避免敘述主角希斯克利夫離開呼嘯山莊所度過的幾年,亦即他設法受教育和賺錢的歲月。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所以她沒法敘述。作者要讀者接受的事實很難令人信服,她只管說出來不再多解釋什麼。


另一個選擇是由迪恩太太之類的向艾米莉·勃朗特敘述這個故事,然後以第一人稱來告訴讀者;但我想這樣也會使她和讀者的接觸太密切,不是她緊張敏感的天性所能承受的。故事開頭由洛克伍德敘述,由迪恩太太向洛克伍德透露,她自己躲在雙重面具後面。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師告訴蓋斯凱爾夫人一個故事,與此前後對照來看意味深長。孩子們小時候,他想找出一點他們因害羞而未能為他所見的一些本性,就叫每個人輪流戴上一個舊面具,在面具的掩護下他們可以更自在地回答父親所提出的問題。他問夏洛蒂世上最好的書是什麼,她回答說是《聖經》。他問艾米莉他最好用什麼方法對待她那棘手的哥哥帕特里克·布蘭威爾,她說:“跟他講理;他不聽就鞭打他。”


艾米莉寫這部氣勢磅礴又恐怖駭人的書,為什麼需要隱藏自己呢?我想是因為書中揭露了她內心深處的本性。她深深探測自己內心寂寞的底層,在裡面看到了不能揭露的秘密,而作家的衝動卻驅使她不得不把這些秘密遮遮掩掩地講出來,以此卸下心中的負擔。她父親常說起青年時代在愛爾蘭的怪誕故事,她在比利時上學期間開始讀霍夫曼(霍夫曼(Ernst Theodor Wilhelm Hoffmann,1776-1882),德國小說家、音樂家、畫家。法國音樂家奧芬巴赫從其童話小說《金罐》(Der goldene Topf)第三篇故事中,剖析自現實的縫隙窺出霍夫曼心中奇異幻想的世界,並以此題材完成膾炙人口的歌劇《霍夫曼的故事》(The Tales of Hoffmann))的故事,聽說她回到牧師公館,坐在火爐邊的地毯上,手臂摟著“管家”的脖子,還繼續讀那些書,聽說她的想象力就是被這些故事點燃的。


夏洛蒂曾認真地說明過:儘管艾米莉聽到許多跟周圍人有關的事,但她本人跟那些可能讓人想起書中角色的人物並沒有什麼交往。我願意相信這是真話,我願意相信她在德國浪漫作家的神秘和恐怖故事中發現了一些吸引她自己狂熱性格的東西;但我認為她是在自己靈魂深處找到了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恩蕭這兩個主角。也許林頓和他妹妹、恩蕭之妻和希斯克利夫之妻等小角色,亦即她嫌其軟弱而輕鄙的對象,她是借自己認識的人找到暗示,但讀者很少稱讚一位作家有創造力,她也可能是由自己專橫而睥睨一切的想象力創造出這些人物的。我想她自己就是凱瑟琳·恩蕭,狂野、波濤萬丈又熱情;我想她也是希斯克利夫。


她把自己放進書中的兩位主角身上是不是很奇怪呢?一點也不奇怪。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全然統一的;不止一個心靈駐留在我們體內,侷促不安地跟其他靈魂夥伴在一起。小說作家的特性就是有能力把構成整個他的幾重人格角色具現為書中不同人物;其不幸在於書中人物無論對於故事多麼不可或缺,作者都沒法寫活不含他自己一部分的書中人物。作家寫第一部小說——像《呼嘯山莊》這樣——不但把自己當主角沒什麼稀奇,主題有點自我實踐的意味也不稀奇。於是作品變成了孤寂散步或夜晚失眠時的冥想懺悔錄,把自己想象成聖者或罪人、大情聖或大政治家、英勇的將軍或冷酷的殺手;正因為大多數人的冥想中有許多荒謬的成分,所以大多數作家的第一部小說有不少無稽之談。我想《呼嘯山莊》正是這樣的自白。


我想艾米莉·勃朗特把整個自己放在希斯克利夫這個人物身上。我想她把自己狂野的熱望、自己激烈卻受挫的情慾、自己未滿足的激情、自己的嫉妒、自己的恨和對人類的輕蔑、自己的殘酷、自己的虐待狂都給了他。讀者應當記得她曾赤手空拳痛毆她疼愛甚於人的愛犬臉部。夏洛蒂的朋友艾倫·納西說過另一件奇事:“她喜歡領著夏洛蒂到她自己怎麼也不敢去的地方。夏洛蒂很怕她沒有見過的動物,艾米莉最愛帶她到近郊,然後告訴她剛才做了什麼事、如何做的,笑她膽小,並以此為樂。”


我想艾米莉以希斯克利夫那種男性的、純獸性的愛來愛凱瑟琳·恩蕭,她化身為希斯克利夫猛踢猛踩辛德雷·恩蕭先生,一再拿他的腦袋去撞石板,我想她一定在笑,就像她嘲笑夏洛蒂膽小害怕一樣;她化身希斯克利夫打小凱瑟琳的臉,一再羞辱她,我想她也在笑;當她欺凌、辱罵、恫嚇她所創造的人物,一定會有一種解放的快感,因為現實生活中她在同胞面前受盡了屈辱。她兼演兩角,化身為凱瑟琳時雖然對抗希斯克利夫,雖然瞧不起他,雖然知道他是壞人,她還是以身體和靈魂來愛他,欣喜自己對他有魔力,覺得他們是至親(我猜他們倆都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化身,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真的是至親),由於虐待狂往往也有點受虐狂的成分,她深深著迷於他的暴力、他的殘酷和不馴的天性。


但我已說得夠多了。《呼嘯山莊》不是一本給人談論的書,是一本給人閱讀的書。挑毛病很容易:此書非常不完美;但它擁有極少小說家能給你的東西,那就是力量。我沒見過一部小說描寫愛的痛苦、狂喜、狠心、執著描寫得這麼令人著魔,16至17世紀的西班牙畫家埃爾·格列科(El Greco)有一幅偉大的名畫:雷霆大作的烏雲下,景色陰暗荒瘠,頎長消瘦的人體呈現扭曲的姿態,被一股陰森森的情緒魅惑,屏息不敢吐氣;一道閃電劃過鉛灰色的天空,使場景帶有一股決絕的神秘恐怖的氣氛,《呼嘯山莊》就讓我想起那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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